忆兰看出客人的心思,知道她好奇心太强,如果不让她参观参观里间,不让她的好奇心得到满足的话,那简直对她是种折磨。心里想:“这个人怎么跟小孩子似的,”嘴上却说:“阿姨请到里间坐坐。”
朱美丽一听可高兴呢:“哎,”她答应一声,马上就往里间走。眼前又是一亮,一张金灿灿的席梦思铜床把她吸引住了:“这张床比外间的还要好呢,是洋派的!”她咽了口唾液又说,“我的老头儿也想给我买这样一张床呢。”参观完了忆兰家里的陈设,她又把目光移到了忆兰身上,开始认真地测量忆兰的身高、胖瘦,审评着她的丑俊,弄得徐忆兰很不自在。
忆兰想打破这种难堪的局面,张了张嘴,没有找到合适的话题。
大佑在她怀里不耐烦地扭着身子,忆兰的注意力被儿子吸引过去,也就顾不上朱美丽的目光。她为儿子穿好鞋,放在地上:“大佑,你自己乖乖地玩,妈妈陪美丽阿姨说话,她又对客人说,”你坐。”
朱美丽没有在椅上落坐,而是一屁股坐在了席梦思床上,屁股还在床上一颠一颠地颤着玩。
忆兰见朱美丽这副随意的样子直想笑,心想倒底还是年轻。两人已经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还不知人家住在哪儿,便问:“阿姨在哪儿住?”
朱美丽撇撇嘴:“我还能住在哪儿,住在江北人的隔壁。”
忆兰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睁着不解的眸子望着朱美丽,等到对方指指隔壁张木匠家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一直不曾露面的八号主人。不过她不赞成轻视苏北人的做法。
“我怎么称呼你?”
“我叫徐忆兰。”
“徐忆兰,”朱美丽咀嚼着这个名字,“好听,你的名字好听,”话锋一转:“徐大姐,你们家怎么搬到这个穷地方来住呵?看你的作派、模样不像是住这种地方的人呵!”朱美丽用探究的目光继续打量徐忆兰。
“我家是老式家庭,因为这里的房租便宜才搬来的。”忆兰简略地回答了对方的提问。然后反问一句:“我们搬来以后一直没有见到过你,阿姨平常不回来住么?”
“我有时不在这里住,所以你看不见我。”她眼睛乜了眼徐忆兰,“不瞒你说,我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呐,你听说过上海有个苏家花园么?”
忆兰摇摇头。
“你连苏家花园都不晓得?”言语中,不经意地流露出轻视对方的意味,转而又变成笑脸:“你是苏州人吧,那就难怪啦,”接着又说,“你晓得,我在苏家当过。。。。。。”她正骄傲地说着,陡然收住,改口道:“我在苏家做过事的,”很快,她脸上的表情又愤愤不平起来,“苏家老小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绫罗绸缎,丫头老妈子围着他们转,哼!老天爷,怎么这么不公平,凭什么叫我去服伺他们!”说着说着,说漏了嘴,把自己的丫头身份说了出来。
既然已经说漏了嘴,那还有什么可瞒的呢,她又说开了:“前年,苏家老小搬到了香港,许多佣人都跟着他们去了。哼!我没跟他们走,谁愿意跟他们走呀!反正我才不高兴再让他们剥削我压迫我!哼!我留在这里过得也蛮好嘛!你看,我吃的,穿的哪样差?!哼!”朱美丽的话越说越快,嘴角两边积起两嘟噜白色泡沫。说着说着,她气愤得两只眼睛暴凸出来,刚才还是一对滴溜溜转的眼珠一时涩住,挂在眼眶上,很是吓人。
徐忆兰只好劝她:“到香港1也没啥好,起码你不容易见到爹妈啦!”
不提爹妈还罢,一提爹妈,朱美丽更加气愤:“别人的爹妈都比我的爹妈好!我的爹妈就知道问我要钱!对我什么好处都没有。”
徐忆兰只好再劝:“爹妈问你要钱也是不得已呀,他们是穷的没办法才向儿女伸手的。”
朱美丽一听徐忆兰说她父母穷,很觉脸上无光,马上申辩:“我们家可不穷,我可不是穷人家的女儿。”
被对方噎回来的徐忆兰一时无言以对。
看朱美丽没有告辞的意思,忆兰觉得空着两只手陪人家坐着,实在有些烦,于是,她一面照看着大佑,一面从针线筐里找出鞋底纳。
朱美丽看到徐忆兰一面照看小孩,一面又忙着做针线,她的心里平衡了,想想自己比对方生活的惬意,她的眼珠子,一下子变成笑模样。心里猜测着对方的男人一定是个败家子,不会赚钱让老婆享福。想到这儿,她问:“你家几口人?你有几个小孩?”忆兰照实回答:“我家五口人,有三个小孩还有婆婆。”朱美丽听对方不提她男人,觉得奇http://www。345wx。com怪,于是又问:“你姓徐,你老公姓啥?”
听到对方询问自己的丈夫,徐忆兰立刻警觉起来,不过,她的眸子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情感。一瞬间,慌张、痛苦一览无余地写在了她的眼睛里。
她纳着鞋底,没有马上回答对方,稍顷,她答道:“他姓罗。”她真希望对方起身告辞,可是朱美丽却谈兴正浓。
“徐大姐,你老公在啥地方做事呀?”
“噢噢,他。。。。。。他不在。。。。。。”徐忆兰尽可能地克制着心头的酸楚,“。。。。。。他不在了。”
徐忆兰的反常不表现更加引起了朱美丽的兴趣,她研究着眼前的漂亮女人,心想:为什么一提到她的丈夫,她就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呢?兴许她的男人外面有了小的,或许她自己就是小老婆呢!哼!还不如我哩,我倒没有小孩子的拖累呀!她不但要养三个小崽子,还要养个老东西,哪能和我比!这时的朱美丽发掘出自己的种种优越之处,她很舒心,开始得意起来。
原来朱美丽是一家富豪的奴婢。在有钱人家做丫环,她的眼界开阔了不少。平日她总有一句口头禅挂在嘴边:宁做富家的奴,不做穷家的女。对于穷苦人,她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自从主人迁到香港后,她便没了着落,回乡下去吧,她又不甘心,掂量自己已吃不得乡下那份苦了。于是勾搭上了一个足足可以当她父亲的老头子。
这个老头,是个掮客,家有妻室,据说,还儿孙满堂呢!老头在光明新村租了间房子,算是在这里为她安了个家。对外,他们宣称是夫妻,每月老头到这里来几次,并给她一定的生活费。开始时,朱美丽很满意,起码吃穿不用发愁,用不着出去卖苦力挣钱,悠哉,悠哉地过得还是蛮舒服的。渐渐地,她越来越觉得不满意了,越来越觉得不愉快了。她正值青春年华,精力旺盛,而老头已有五十多岁了,完全不能与她匹配,生活过得不协调,满足不了她的需求。因此,她很空虚,很寂寞,很无聊。最令她气恼的是,老头从不敢在她这里过夜,只是偷偷摸摸地白天来,据说,老头是有名的“惧内”。前些日子,老头的妻子和儿女顺藤摸瓜,找到了这里,把他们堵在屋里一网打尽。老头的儿女对朱美丽大打出手,老太太大模大样端坐在椅子上以胜利者的姿态,观看着她的儿女收拾她的情敌。朱美丽是个多么厉害,多么刁钻的人呐,可是在这个势态下,她已无计可施,只得忍气吞声不敢声张。那老头,虽喜http://www。345wx。com欢沾花惹草,却是极其惧内的男人,对于这种场面,他连一个“不”字都不敢放一个。这场闹剧足足开演了一个钟头,最后,老头跟在老妻身后怏怏而去。朱美丽这个气呀!。。。。。。气又有什么用,生活离不开钞票,没了钞票,她可没了主意,以后她便开始东一头西一头地在外游荡了。
刚才,文秀淑一直在后院忙着,听到忆兰回来了,她也就不用挂记床上的大佑了。把该做的事做完,她从后院走进屋里。
朱美丽的好奇心暂时得到了满足,再往深处问,也问不出个啥名堂,于是她告辞走了。
送走了朱美丽,忆兰觉得很累,不光是体力上的消耗,精神上也甚感紧张。过去,她过惯了独门独户的日子,很少与人相交,即便自家有了难言之事,不相干的人是不知情的。如今,搬到这么一个杂乱的环境下生活,她真有些胆怯。
这时,伊星回来了,一见到母亲,就高兴地说:“招弟会编暖水瓶竹壳哩,时间抓紧点每天编三个,一点问题没有。”见母亲很有兴趣的样子,她又说:“编一个是一角钱,编十个就是一块呀!妈妈,我也想到竹篾行里领料回来编。”
忆兰说:“小孩子好好念书,家里的事有我和好婆呢。”
“好妈妈,我不会耽误念书的,只是每天空闲的时候编一会儿,跟玩儿一样。”
“小孩子把心思用在功课上。”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开学我就念初三了,在空余的时候,编编东西,又可以赚钱,又可以休息休息脑子,何乐而不为呢!”
“何乐而不为。”见女儿说的一套一套的,忆兰笑了。
“妈妈,你同意了是吗?好妈妈,我不会耽误功课的,你可以查我的成绩好唻。”
这时,天佑带着满身的污垢回到了家。忆兰见状,皱起了眉头:“到哪儿去啦?弄的这么脏!”
天佑满脸的喜悦,把一只小玻璃瓶子举到母亲面前:“妈妈,你看,我在小河沟里捉的蝌蚪,妈妈你看多好玩呀!”
“还不快去洗洗,看你简直像只泥猴!”
见母亲不悦,天佑不敢多说,赶紧捧住玻璃瓶,像捧着宝贝似的往后院走。
伊星拉住了弟弟:“看你这双脏脚,要用多少自来水才能洗干净呀,到井台去,姐姐帮你洗。
“那我的蝌蚪放哪儿呀?”
“放在地上吧。”
“不,我要放在桌上,我还要天天观察蝌蚪的成长过程呢!”天佑把玻璃瓶放在桌上后,跟着姐姐去井台洗脚。
“要当心啊!”忆兰叮嘱着孩子们。
“没事的,掉不下去的呀。”伊星拎着水桶,领着弟弟朝水井走去。
上卷,十五
更新时间2011…9…22 20:01:47 字数:14629
十五
天渐渐凉爽起来,可是每早到井台来洗衣服的人仍不见少。
忆兰来晚一步,井台上似乎已经没有了空地。她迟疑地扫视着一个个木盆,想找到一个空档。
“喂,徐忆兰,到这里来。”循声望去,只见木匠嫂正向她招手呢。
忆兰脸上绽开了笑容,脚步轻快地上了井台,把篮子,木盆,放在了木匠嫂为她腾出的地上。
“你怎么刚来?”
“我去买了趟东西。”说着,她把篮里的脏衣服一件件的拿出来,放进木盆。她提起打水的小木桶,经过朱美丽的跟前,朝她笑笑,想与她打个招呼。可是,朱美丽没有朝她看,只顾眉飞色舞地与人说话。忆兰不便打扰,便到水井去打水。
这是一口很大很大的井,井口呈圆形,高出地面二尺有余。井台是用青石板铺成,足可容纳十来个人洗衣。井水清凉透彻,水面如镜,映进一片蓝天和一张美丽的面庞。随着小桶落水的声音,如镜的水面荡开涟涟水纹。五十年代初,上海市的水层很浅,三五下便把一桶水拽了上来。
这里洗衣的方式也是多种多样的。有人用搓衣板搓、有人用板刷刷、有人用棒槌槌。
木匠嫂送给忆兰一柄棒槌,说用它省力便当。忆兰在老家码头上洗衣也是用这种工具,因此,用起来很自如。
妇女们一边洗着衣裳,一边逗趣说笑。好像这一刻,才是她们一天之中最愉快的时光。于是这里也就成了传播各种绯闻的集散地:什么婆媳姑嫂之间的恶言秽语;邻居间的口舌是非;谁家的媳妇俊,谁家的小伙儿能;当然还少不了XXX在外有了姘头;XX家的姑娘跟野汉子私奔了。。。。。。各种绯闻一经众人的舌根,便被渲染的有声有色。
在这里,也有人喜http://www。345wx。com欢将自己的烦恼与不平向贴心的姐妹倾述,或者说,到这里寻找同情,寻找支持。也有些暂时没有烦恼,或者心胸比较宽阔的人,则充当起和事佬、调停人的角色,帮着别人化解矛盾、息事宁人。也有些人喜http://www。345wx。com欢贪热闹,图消遣,不花钞票白看戏。
每天这里都能见到,耷拉着眼皮噘着嘴的,扯开喉咙哇啦哇啦叫的,或是相互间开玩笑逗趣的。有时,她们的玩笑开的很深,很过火,嘴巴像座敞开的城门,自由出入毫无顾忌。
徐忆兰不太习惯这里的环境,只是埋头洗着自己的衣裳,偶尔和木匠嫂交谈几句。
不知是谁扯开大嗓门喊了一句:“美丽,你的老头子来啦!”话音刚落,刚才还沸沸扬扬的井台骤然间一片肃静,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朱美丽,一束束探究的目光在她脸上打转,不失时机地摄下她脸上的情感变化。
当朱美丽听说久不露面的老头来时,先是一愣,继而脸上泛出一层红潮,眼睛露出惊喜的神色,并向四周骨碌碌地旋转着,寻找着。未找见老头,她疑惑地朝人们扫视一眼,然后东摸一把,西摸一把地把衣裳统统收拢,慌慌忙忙地拿起她的东西下了井台,由于脚步急促,一不小心,一只鞋从脚上脱落,甩出老远。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单脚蹦跳了好几步,才把鞋穿上。
她听到身后有人调笑她:“。。。。。。两人呀么两人一般高,进门呀么进门就摔跤。。。。。。”她顾不得人们的哄笑,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回走。
忆兰没有笑,她笑不出来。她觉得她很可怜,年纪轻轻的为什么要找个老头姘居呢?为什么不找个年岁相当的人结婚?她弄不懂朱美丽是怎么想的。忆兰一面洗着衣裳,一面想心事,她正准备倒掉木盆里的脏水,一抬头,看见朱美丽风风火火地往这里来,脸上全然没有血色,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她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那个烂污X瞎三話四,你要是没舒服够,尽管到马路上去拉一个,没人拦你,为啥拿老娘开心。。。。。。”
经过她的一番狂轰滥炸,妇女们反而笑的更欢了。朱美丽看看那几个女人被她骂得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得更起劲了,她的气便消了一半,眼睛在那几个女人脸上横来横去,半怒半嗔地又骂:“是不是你们这几个烂污X作的鬼?快坦白!”她的骂有了几分嬉闹的意思。
“哟!美丽,你可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呐!我们是盼着你老头来和你上床摔跤呢。”
嘻嘻嘻,哈哈哈,妇女们笑成一片。
“你想和老头练摔跤,尽管说,我让给你,保你满意。”朱美丽反唇相讥。
“哟,美丽,老头一来,为啥门插的这么http://87book。com快,叫都叫不应你,忙些啥?”
此时的朱美丽,余气全消,她一边笑着,一边追打那个女人。
忆兰笑不出来,她没有加入这台“喜剧”里面去,只顾闷着头洗自己的衣裳。再漂洗一遍,她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她拎起小木桶,来到水井旁,当她刚把桶扔进水里,就听见有人在议论:“咦,怎么老也看不见她的男人?。。。。。。”她感到这是在说她,顿时有芒刺在背的感觉。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呀!”是木匠嫂的声音。接着,人们的话随着木匠嫂说:“是不容易呀,老老小小的,难为她哩。”言语中分明多了几分善意。
徐忆兰装着什么也没听见,继续不声不响地洗着衣裳。她心里感谢替她解围的木匠嫂。
星期六下午,伊星做完功课,把编好的暖水瓶壳,用竹棍串好,扛着到竹篾行里去交货,顺便再领回些原料。
文秀淑独自在后院忙碌着,摸索摸索这儿,归置归置那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