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抗战以来,罗正卿所在的军队一直转战在苏州、常熟、江阴、福山一带。由于战事频繁,仗打得异常残酷激烈,罗正卿一直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与家里联系。苏州沦陷后,就更加没有联络的机会了。
这一次,是他指挥的一个营,在靠近苏州的一个村庄与日军作战。他受命在这里阻击鬼子。
战斗打了一天一夜,击退了鬼子无数次的进攻,当他派出的士兵王岱山从团部带回阻击任务完成的指令返回阵地时,战场上一片死寂。他们营的官兵全部壮烈牺牲----与日军同归于尽。
当时,罗正卿腹部受了重伤昏死过去。他醒来时王岱山背着他,向一条河流走过去,以后便是被船老伯搭救。
考虑到自己已经完成了阻击战,团部也已撤离,顺着这条河就能到家,权衡利弊,他决心回家治疗。
忆兰送走客人回来,见女儿伊星胆怯地趴在卧房的门框上往里张望。
忆兰把女儿揽过来,亲了亲她的脸,然后说:“伊星能帮妈妈一个忙么?”
伊星点点头。
“好,你坐到厅堂里去,帮妈妈听着月亮门和后花园的后门有没有人敲门,如果听到了赶快告诉妈妈。”
“嗯,我会的。”伊星点头答应。
床上的罗正卿听到房门口妻子和一个小孩说话的声音,他料到那孩子一定是自己的女儿,他的心涌出一股热热的感觉:“是伊星么?”他吃力地唤着。
“伊星,爸爸叫你呢,你不是天天都想爸爸么!现在爸爸回来了。”忆兰拉着女儿的小手进了卧房。
伊星怯生生地望着躺在床上的父亲。
“伊星都长这么大了,”罗正卿见到女儿非http://87book。com常的开心,他吃力地向女儿招了招手。
伊星一步一步地走到父亲跟前。
罗正卿吃力地伸出手,拉住女儿的手:“真。。。。。。真可爱。。。。。。”话说了一半,僵在了半空。
只见他咬紧牙关,太阳穴上的青筋,一爆一爆地跳动,满头满脸顿时渗出密麻麻的汗珠。
“你怎么啦!怎么啦!。。。。。。”忆兰惊慌地握住丈夫的手。
待到疼痛稍稍缓解,罗正卿吁了口气,无力地闭上眼睛。
“正卿,你要忍耐一会儿呵,医生快要来了。”忆兰为丈夫拭去满脸的汗珠:“吴先生为你请医生去了,阿明叔也去为你准备药品去了,他们一会就来。”说到这儿,忆兰的声调变得颤抖起来。
罗正卿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忍住剧烈的疼痛:“不要紧,没事。”
见丈夫受了这么重的伤还在安慰自己,徐忆兰别过脸,快速地抹掉涌出的泪。
伊星见陌生的父亲,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吓得躲进母亲的怀里。
“不要紧,不要怕。。。。。。”忆兰重复着这句话,她在安慰丈夫,安慰自己,安慰女儿。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忆兰盼着医生早早出现,看到丈夫的腹部血迹斑斑,而她,作为妻子却无能为力,她焦急万分。
“伊星,去厅堂听着点有没有人敲门,听到了赶快告诉我。”
伊星听到母亲分派的任务,忘了害怕,她很兴奋地倒着两条小腿走出卧房。
“妈妈。。。。。。”伊星还未走到厅堂就听到了敲门声,她赶快转了回来。
徐忆兰也听到了。她盼星星,盼月亮,盼到救星一般。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月洞门前:“谁呀?”她警惕地问。
忆兰,请开门。”
是吴先生的声音,忆兰赶快开门。从外面进来三个人,阿明是最后一个进来的,手里还拎了不少东西。
忆兰把门关好后,领着他们进了西上房的卧室。
医生是位中年男子,他进卧室后,首先察看是伤员的伤情,然后有条不紊地做着手术前的准备。
阿明和忆兰把前后窗遮严后点燃汽灯,又按医生的要求把条案布置成临时的手术台,并把罗正卿安置上手术台。
当医生举着双消毒后的手准备做手术时,徐忆兰忽然求救似地对医生说:“医生,你一定要救救他!救救他呀!”
医生对吴先生说:“请家属离开吧。”
忆兰抹了一下眼角,看看医生那对冷峻的目光,又看看躺在手术台上的丈夫,知趣地退到外间。她搬过一把小竹椅,放在卧房门口一侧,拉过女儿,母女依偎在一起,坐了下来。
她竖起耳朵倾听卧房里的动静,她感到非http://87book。com常疲乏,浑身筋骨酸疼,一颗心像被吊在半空中,慌慌的,乱乱的。
吴先生充当起护士角色。他多年经营中西药品和医疗器械(自苏州沦陷后,他已改做其他生意),对各类药品和医疗器械的用途有一定的了解。
医生用剪刀剪开了缠在肚子上的布条,露出血肉模糊的一片。医生一面为罗正卿注射麻醉剂,一面对伤员说:“麻醉剂量不足,也许手术做不完,麻醉就会过去,请你能够忍耐。”
“我能忍。”罗正卿说。
手术就这样开始了。
忆兰坐在门口,不时能够听到医生对吴先生下的口令:刀子、剪刀、止血钳、持针器、缝合针。。。。。。等等。
起初她只听见手术器械碰撞手术盘放出的脆响。到后来,隐约传来丈夫一两声沉闷的呻吟。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听得忆兰的身体会不自禁地抽搐,仿佛那刀那剪戳在她的身上。
卧房的门终于打开。医生走了出来。
一见到医生,忆兰急切地问:“医生,他要紧么?”
“你丈夫幸运的很,弹片首先击中了他皮带上的铜头,然后射进腹腔的,弹片已经取出,手术做的很顺利。不过他失血太多,很虚弱,需要补养。”医生疲惫地用手揉揉太阳穴,“头一个礼拜要吃流食,伤口定时换药,不要感染,还要按时服药。”
丈夫不会有危险,忆兰的一颗心总算安定下来。
“忆兰,先给正卿冲杯白糖水喝吧,”吴先生从他的提包里摸出两个小纸袋和半瓶炼乳递给忆兰。然后又对阿明说:“你在我办公室里准备一床铺,今晚我不回家了。”
一切都收拾停当已是深夜。看到丈夫已经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忆兰才伏在床沿上打个盹。
清晨,忆兰和往常一样起的很早,抢着把家务忙完,就来陪罗正卿。见丈夫睡醒,她为他冲了杯香噴噴的炼乳,坐在床沿上一勺一勺地喂他。
“家里还有这么好的东西?”罗正卿颇为惊讶地问。
“听阿明叔说,这些都是吴先生家仅存的一点好东西了,他全拿给了你。”然后又说:“他还让阿明叔送过来十个鸡蛋呢。”
罗正卿很是感动:“老百姓这么支持抗战,看来这场战争我们一定能打赢。”
他喝了几口炼乳,看到瘦弱的女儿站在床头望着他,便对妻子说:“剩下的给伊星吃吧。”
“这怎么可以呢,这是特意给你补养身体的。伊星已经吃过早饭了。”
“给伊星吃吧,孩子挺瘦的,脸色也不好。”
“爸爸受了伤,流了好多血,爸爸需要补养身体,你对爸爸讲:听话,好好吃东西。”
伊星听懂了母亲的话,一本正经地对父亲说:“爸爸要听话,做个乖孩子,好好吃东西。”
“你看,女儿都说你了吧。”忆兰哄孩子似的把炼乳喂进丈夫嘴里。
罗正卿想起了母亲,便问:“怎么没见到妈妈?”
“她还没起床呢,昨晚你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睡了,所以我没惊动她。”
罗正卿放心地点点头。
服伺好了丈夫,忆兰又要去照顾婆婆。她端了盆洗脸水进了东上房,见到婆婆便问:“妈,好点了么?”
“轻松多了。”文秀淑已经能够自己坐起来了。
“妈,洗洗脸吧。”
“嗯”文秀淑接过忆兰递给她的热毛巾擦罢脸后,又仔细地擦着手,然后把毛巾递还给忆兰。她见忆兰显得格外疲倦,便问:“怎么,你身体不舒服啦?”
文秀淑打量着忆兰,发现她那布满血丝的双目,诧异地问:“怎么,你哭过?”
“妈看你说到哪儿去啦!”忆兰笑着对婆婆说。
“不要骗我,哭过就是哭过,你从小是跟我长大的,哭没哭过,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担心正卿了是不是?!”说到这里,文秀淑的眼睛也红了。
“妈,你就安心休息好了,他没事,他没事的!”
“他没事?!”
“是的,他没危险!”
“你呀,又在宽慰我了。”文秀淑垂下了眼睑。
徐忆兰看到婆婆今天精神好多了,张了张嘴,想把罗正卿负伤回来的事告诉她,可是她又犹豫了,不知该不该这么早就告诉她。
“忆兰,昨天晚上,我迷迷糊糊地觉得家里有人来来往往的,好像吴先生和阿明也来过,不知他们找你有什么事?”
既然婆婆问到这里,徐忆兰决定把罗正卿受伤回来的消息告诉她。况且婆婆的病大为好转,丈夫的伤也做了手术,脱离了危险。想到这儿,她对婆母说:“妈,告诉你一个喜讯。”
“什么喜讯?”文秀淑疑惑地盯着儿媳妇红肿的眼睛。
“正卿昨晚回来啦!”
“正卿回来啦?!”文秀淑不大相信。
“真的,他真的回来了!”
“他回来了,怎么不过来看我呀?”文秀淑有些不大高兴,心想儿子从来都是孝顺的,怎么这次回来就扎进老婆屋里,连妈都不要了?不会吧,儿子不是这样的人呀。
见婆婆脸上出现的乌云,忆兰猜出其中原委,马上解释:“他挂了彩,被人送回来的。”
听到儿子受了伤,文秀淑焦急地问:“伤的厉害么?要紧不要紧?”
“伤的挺厉害,弹片打进了肚子,不过医生已为他做了手术,把弹片取出来了,医生说只要好好调理不会有危险。”
“没有危险就好,没有危险就好呀!”文秀淑抚着自己的胸口,喃喃地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说罢,她扶着床栏要下床。
“妈,你。。。。。。”
“我去看看他。”
“他现在已经睡着了,他太累了。”
“我不进去打扰他,我只在门口看看他好么?我想他呀!我太想他啦!”
徐忆兰完全理解婆婆的心情,她一把扶住婆婆的胳膊:“妈,我扶着你。”忆兰扶着文秀淑来到西上房。
文秀淑扶着门框探过半个身子往卧房里看,她看到了受了重伤的儿子躺在床上。那种骨肉相依的亲情,使她不满足于远距离的观望,她要亲手摸摸他,要知道他是她的儿子呀!
罗正卿并没有睡熟,伤口的疼痛常常把他弄醒,他睁开眼,见到母亲正在端详自己。妈妈老多了:“妈妈。。。。。。”他的喉咙哽住了。
“正卿,不要紧吧!”文秀淑靠近床边,俯下身来,抚摸着儿子的脸:“儿行千里母担忧噢!我就猜到你去打日本鬼子去了,妈妈天天担心啊!”文秀淑望了眼忆兰:“她还瞒我呢。”
罗正卿听罢母亲的一番话感动地说:“是我不让她告诉你的,就是怕你为我担心。”他见母亲站着,指了指床前的竹椅:“妈,你坐。”
忆兰扶着婆婆坐到椅子上,自己仍站在床头看着他们母子交谈。
“正卿,伤口疼么?”文秀淑握住了儿子的手。
“妈,我很幸运,弹片打穿了我皮带上的铜头后才进到腹腔的,如果没这个缓冲,可能我就见不到你了。”罗正卿很吃力地说着。
“是菩萨保佑的你呀!自从开战以来,我天天求菩萨保佑你,保佑我们国家,保佑我们中国人,可是日本人还是天天杀我们中国人!”说到这儿,文秀淑激动地哭了。
“菩萨保佑不了我们,得要靠我们自己保卫自己,我们吃亏就吃在了科技落后,武器装备落后上了,否则我们不会有这么大的伤亡!外国人如此欺负我们,就是因为我们国家贫穷落后,要使我们不挨打,国家必须要强大!”
说完这一大段发自肺腑的话语,罗正卿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见儿子很虚弱,文秀淑怕儿子再激动,再伤神,她站了起来:“正卿,好好地在家休养,什么都不用耽心,你歇着,妈一会儿再来看你。”
文秀淑从儿子房里出来后没有回房休息,径直去了厨房。她想知道家里还有多少粮食,还有多少可以拿给儿子补养身体的吃食。这两年居家过日子都由忆兰掌管,她不大关心这些。现在见儿子受伤回来,为了让儿子有条件好好养伤,她开始关心厨房里的事情了。她翻翻这儿,掀掀那儿,希望发现家里能有较为丰富的吃食。可是令她失望的是,家里没有多少可以给儿子吃的东西。她搓着手,独自对着灶台发愁。
此时的徐忆兰也在发愁。她看到丈夫塌陷下去的面颊,那张没有血色的嘴唇,以及有气无力的话语。她知道近三年来,丈夫征战不断,本来就已虚弱的身体又受到创伤,如果伤口愈合不上怎么办?她想起医生的一再叮嘱:要给他补充营养,他流血过多。日本人把粮食卡得很紧,更没地方去弄营养品,怎么办呢?!
她想到了农村,想到农村也许会比城市活络些,她想到了奶妈,想去求助她。
徐忆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婆婆。可是,文秀淑却拿不定主意了。如果说,为了儿子的身体得以康复,那么,应该去找章奶妈,请她想想办法。可现如今,兵荒马乱的,日本人查得又紧,独自让忆兰冒这风险,她实在放心不下,路上出个好歹可怎么办呐!不能让忆兰去,她太年轻,容易惹出事来,还是自己跑一趟吧。
“忆兰,你在家好好照顾正卿,我这个老婆子不惹人眼,还是我走一趟吧。”
听婆婆这么一说,忆兰同样不放心:“这怎么行呢,你的身体还没好呢,走这么远的路,万一晕倒在路上怎么办?”她觉得自己是晚辈,怎么能让长辈冒风险呢!她坚持要自己去,并找出种种理由,说自己年轻身体好,要想不惹坏人注意,可以把自己弄丑一点嘛,并说自己从小在工厂做过,见过世面,又说奶妈疼她爱她,一定会全力帮她想办法的。
总之,徐忆兰坚持自己去。
文秀淑被说服了,只得硬着头皮答应。
多年来,章奶妈只要进城,总会到罗家来看看。而徐忆兰呢,总共才去过章奶妈家两次,一次走的水路,是她准备结婚时和罗正卿一起去请奶妈夫妇来苏州参加他们婚礼的。另一次,就是逃难中无意撞去的。她对水路还有印象。这一次她打算搭人家的一条船走。船是找好了,只不过人家不能带她走全程,剩下七八里路需要她自己步行。徐忆兰自然很高兴,剩下的这一点点路,对于她来说算得了什么呢,很快就能走到的。
这次出门不像往常,她担心自己年轻貌美,容易招惹是非。所以,她刻意把自己妆扮的丑些、脏些、老些。
她上身穿了件婆婆的那件阴丹士林蓝布棉袄,下身穿了条婆婆的灰布夹裤,头上包了条蓝布头帕,又故意用锅底灰均匀地抹在脸上,两只清秀的眼睛无法掩盖,只好常常耷拉下眼皮。
一路上,她心里总是想着鸡和大米。能弄到一只鸡给丈夫炖汤吃该有多好!
船家告诉她,如果碰到鬼子上船检查,叫她不要慌张,冒充船家守寡的闺女就行。
那天,天气格外的阴霾,忆兰心头也有一层抹不掉的忧伤。
船在河道上行走了将近三个小时,一路上,没碰到什么麻烦。大约距离奶妈家还有七八里路的地方,出现了个河岔,船家要继续向前赶路,忆兰只好在此下船,独自向东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