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寡性之人。”
阿禄本就不笨,听他这几句便晓得是与嫦娥讲的那个大八卦有关。原来,是将她看做了愤世嫉俗之人了。阿禄似又瞧见嫦娥咬碎银牙的俏模样,不觉苦笑,那两位上仙是薄情寡义或是深情厚意时,她尚在轮回中自苦,又哪来的这许多打抱不平的意气呢……
司命摇头,道:“上仙之事,我自不敢妄议。我只晓得这曲子的出处,并非普陀潮音洞,而是鬼界千里黑沙中。”
楼下正中处,襄琴白衣胜雪,指间翻转,曲调自低婉向峥嵘而去,引了一干江湖人猛举杯,将茶做酒,连连赞叹。
“鬼界有四大贵族,曾以娄间为首,单以一姓曾据五成兵将。这样的强兵若衷心,便是鬼帝江山的堡垒,一旦反叛,便是整个鬼族的灾难……十万年前,娄间反叛,虽终被镇压,却死了兵将三百万,平民七百万,”他眼神淡漠,似无关自己,“最后那一战,世人都赞主将一夫当关,却不知鬼界太子曾隐名上阵,与其比肩抗敌。那一战,太子相柳为保主将,一身挡十三枪险些丧命,在其生死弥留之际,正是承天帝妃请来了观世音,才将昏迷三十七日的太子唤醒,为鬼界救回了未来的明君,那三十七日,太子寝宫日夜所奏的便是此曲……”
难怪……她方才就觉得这曲子中途转峥嵘,如铮铮刀剑在目般,不像普陀仙境的虚无缥缈。阿禄虽晓得他话中的主将便是自己,却没料到他与相柳竟有这等瓜葛。白苏自唏嘘着,她却自唏嘘上添了几分悲凉。
所谓生死与共吗?
阿禄看他眼中深潭静无波,却在脑中勾出了那一战的血红。能让堂堂太子身受十三枪的一战,该是何等惨烈,怕是凡战者皆会周身浴血。司命那眼睫怕也是沾了鲜血,满目赤红,白衣浸染吧……
想到此处,却不知怎地眼前一片水雾。
她狠狠眨了眨眼,才压住了鼻尖的酸涩。
曲终时,先行叫好的竟是女子。
众人不觉看向一楼那处,拍手称颂的正是她入门瞧见的几个小娘子。如今看去,倒添了几分英气,只是其中一个方才垂头没看清明,如今瞧着却是……那女子抬头向她眨了眨眼。
阿禄顿时半张了口,彻底呆掉了。瞧那眉眼,分明就是嫦娥……
这小婆娘也下凡了?难道天界平静了万年竟是人人思凡?!
只这一眼,方才什么悲凉酸涩一扫而空。此时的阿禄只抚额,无语凝噎。
而那处嫦娥大人已经翩翩然站起,抱拳对戏台上起身的襄琴,道:“这位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她身着紫红长袍,足踩马靴,腰间竟还像模像样地配了把宝剑。
当着这诸多凡人,襄琴自是不好拒绝,只抱着琴下了半人高的戏台,走到嫦娥桌前,听她几句耳语,忽地脸色大变。阿禄虽相隔甚远,却也还看得到襄琴僵掉的脸……只见他连连摇头,抱拳作揖,似是极为惧怕,却对着不远处起身的襄书挥手示意,襄书心有不甘,又坐了下来。
“你这酒友倒也有趣,”司命两指捏茶杯,道,“好好的广寒宫不呆,倒来做什么女王爷。”
“女王爷?”阿禄边瞧着,边道,“这人间也有女王爷?”稀罕了,当年怎么没听说。
“北齐西北的嚈哒国,以其民风强悍、凶猛善战著称于世,称霸西域,国力极胜,”白苏好意解释,道,“不过最令人称奇的是,那里女子为天,常三夫四侍。”
嫦娥这一趟……可真是思凡了。
他们这厢说着,那边的襄琴已是匆匆带人出了戏苑,嫦娥则一步三摇地上楼掀竹帘,吩咐随从清了二楼的场子,自己则悠悠然坐在了最后一把椅子上:“阿禄,你真是害得我好苦,”她伸手拍了拍桌子,扫了一眼白苏,道,“自己人?”
阿禄捂着心口,道:“不敢,那是长生帝君的人。”
嫦娥细长眉目眨了眨,很认真道:“那更是自己人了,”言罢向他拱了拱手,道,“鄙人嚈哒国小王爷,请问公子可曾婚配了?”
噗一声,阿禄一口茶尽数喷在她身上,极内伤。
嫦娥被她这一喷,连脸上都沾了不少水珠,忙站起身掏出个帕子边擦边道,“我说阿禄,我为了你求个下凡的恩赐,你就这样待我?”
阿禄擦嘴道:“吴刚三日说不了一句话,天帝几个皇子正各自渡劫,我又下凡做坏人,你不来寻我岂不闷死?可别告诉我,你方才也是这样调戏襄琴的?”
嫦娥眯眯一笑,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不如此吓他,又怎会解了你的困境?你好好的事不做,去拘那鬼界十皇子作甚?”
阿禄无语,想她成仙万年来就做了这么一件歹事,还做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此时二楼已空,那几个小娘子随从也在楼梯处把守着,倒给他们这几个无聊神仙留了些私话的空间。白苏见他们说的热络,又深觉那小王爷不好招惹,只闭口不语,静观其变。
窗口柳絮飞入,半屋子飘荡着,倒颇有些春色无边。
只是这人间,多了个下凡的嫦娥,实在有些让人惆怅……
阿禄叹道:“躲的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倒真奇了,他们纵再有翻天的本事,却也知晓的太快了些,怎地方才一日就寻了来?”
嫦娥将帕子随手扔在桌上,自腰间解下一个袋子,道:“那十皇子撒了一路的千年寒石,他们自然就寻了来,”啪嗒一声,她将那袋子解开口扔在桌上,瞬时滚落了一桌大大小小的寒石,“好在当年天帝也赏赐过我几颗,我便拿出来唬他说这是我一路撒着玩儿的,他若欢喜就全当做聘礼给他。想来是被我吓的没了主意,轻易就信了。”
“你还真是大手笔,”阿禄咋舌,道,“这千年寒石全天界也不过三百块——”
嫦娥苦着脸,道,“是啊,所以我才当宝贝一样随身带着,那十皇子还真是有钱,就这么扔了一路……”她两眼放光,道,“来,把他请出来,让我膜拜下这三界最富的人。”
淡定如司命,也不禁咳嗽了几声,就更别说那厢早已面瘫的白苏了。好在阿禄与她相识万年,早已百毒不侵,只摆手道:“待我问问他。”
言罢,她自腰间解下那法器,放在桌上。
还未等开口,却见嫦娥和白苏皆是直了眼,那嫦娥更是猛然站起身,伸着素白玉手指那物事,道:“这,这,这是……”
被她这一问,阿禄才发现自己竟也不晓得这是何物。
正踌躇,却听司命随口道:“十大神器之首,东皇钟。”
阿禄本就被他们下了一跳,听他这一说,更是一惊。可瞧他那神态似早识得此物,似乎又不像玩笑。难道……当年凭着一局棋赢来的东西,竟真是十大神器之首……
嫦娥抚着胸口深喘了几口气,道:“阿禄,你见过长生帝君了?”她褐色美目中竟是有着千般纠结,毫不像平日的顽劣。
阿禄来不及思考,只忙道:“没有。”
“那这东皇钟是何处而来的?”嫦娥眼冒精光。
听嫦娥这几问,她却也发觉此事有些蹊跷。如今既是拿着十大神器之一,却是躲不掉的事实,她便只能老实交待:“是蓬莱一位上仙下棋输给我的,难道……”她看看嫦娥,又看了看依旧面色无波的司命,小心道,“他就是长生帝君?”
嫦娥咣当坐了下来,一副怒其不争的神色:“看你这神情我就知道,必是他了。这天上地下,你可还曾见过如他一般的绝色?”
阿禄摇头,细想想,确是如此。
她看向司命,本想问点儿什么。却见司命正坐在逆光处,看不清神情面色,只是周身笼着日光,一把纸扇合在手心无比淡然,仿似拒人于千里之外一般,也便没敢开口问……
静默了片刻,嫦娥便又将注意力放在了十皇子身上。
阿禄瞧嫦娥满目绿光,不觉一哆嗦开了结界,道:“十皇子,千般万般都是我的不是,你说吧,要如何才肯作罢。”
相榆倒也不急着出来,只懒着声色,道:“我这人一向大度,你只要诚心奉上三千寒石,此事便罢了。”
噗一声,换嫦娥喷了阿禄一身茶水……
“够狠,”嫦娥拧着眉,对阿禄道,“阿禄,我周身上下不过二十三块,你看着办。”
看着办?怎么看着办?这全天界也不过才三百块,他便狮子大开口要了三千块……阿禄拿起她方才扔在桌上的帕子,麻木地抹了两下,道:“要不……我将功名册在人间拍卖,学着官府卖官的做法,存个三万年也该够了……”
“倒也是个主意,”司命淡看了她一眼,笑道:“不过那三千条天规——”
阿禄被他一说,再无他法,只得颓然对东皇钟道:“整个仙界也不过三百块,这买卖我是做不了了,可还有第二条路?”
痴情的公主
“第二条路,是关乎司命星君的,七日后南梁相府小姐招亲,我想司命这等武才自不能缺席。只此两条,本王再不议价。”
阿禄愕然呆滞,只盯着司命,心神飘忽……这,怎么又扯上了他?方才司命还说,这相府小姐是个孤独终老的命,怎地这地府小皇子就上赶着要替了月老的职位,非要为她牵扯上几缕姻缘?
司命倒不惊奇,只轻描淡写,道:“相榆,你真要如此才肯作罢?”
“自然当真,”一道华光起,相榆已是现身,盘腿坐在木桌上,“如若不然我就一旨书信上呈天帝,讨个说法。”他似有似无看了阿禄一眼,直接威胁。
司命沉吟片刻,方才颔首,道:“好,司命必会现身建康城,只是缘分乃天注定,自有月老的姻缘红线牵扯决断,即便是我也无从更改——”
相榆不置可否,闪身消失。
阿禄和嫦娥四目相对,很无措。那厢白苏已成了空气,估计正难接受这一连串不羁的神仙。
半晌,嫦娥朝阿禄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探听一二。阿禄自晓得她本性难移,也不好开罪这位兄弟,便只得硬着头皮道:“司命——那,相府小姐是何方神圣降世?可与我们有何牵扯?”
司命慢条斯理地饮茶,只扔给了她一句话:“不是与我们,而是与我有关系。”
司命风流不羁,自相识十万年来,不知引了多少女仙女鬼痴缠。
如今——却是头次将个女子与自己说成一处。
他答得坦然,这听客倒不知如何坦然应对了。阿禄只抱着茶盅吹气,涩涩道:“前债?呵,这天上人间有几个没债的,没关系,没关系,权当孽缘就是了——”娘诶,她这说的是啥……
嫦娥只握拳于嘴边,笑够了方才圆场道:“罢了罢了,司命星君你就一次说个明白吧,你瞧,我这性子你也知道,”她讪笑道,“你若不说……我只怕撑不过今夜,便要去威逼月老了……”
嫦娥的八卦性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自然也无人会去质疑。阿禄自然晓得她软磨硬泡的功力,也不敢插手,只能在心头暗暗祈祷,这两位千万别翻脸……
只是出乎她的意料,司命倒没拒绝,只无可无不可道:“那相府小姐,是鬼界长公主投胎,尚与我有段未了缘。”
这一句未了缘,如一记天雷,将嫦娥和阿禄全炸傻了。
话说,阿禄从不知司命为何放弃鬼道,执意修道成仙。古往今来,修道修佛的都要历经劫难,想那天帝历经亿亿万劫方证真身,当年司命要成鬼仙,也需经千万劫难方可,而这最后一劫,不巧牵涉到了鬼界长公主相桃。
相桃是鬼界长公主,也是唯一的公主,自然备受恩宠,少女轻狂。却早对司命这鬼将深种情种,彼时司命尚在鬼界,本是名将公主千古佳话,却因司命自弃鬼籍而再无姻缘。司命成仙时,最后那一劫便是挚友投毒,相桃为救他不惜将自己鬼灯拿出为他续命,好在鬼帝抢先赶来将那鬼灯收回,否则这鬼界唯一的公主只怕就成了殉情佳话。
但鬼灯一出必损,相桃才不得已转世轮回为人,命中孤煞,待在人间战场收了无尽鬼魂方才能再返鬼界。
司命之劫,在挚友投毒,而他恰恰成了相桃的情劫。
因缘果报,司命星君也终究欠了她一情。
司命大致讲完时,二人已听得唏嘘,连带添了十二分的好奇:“司命,如此说来,你终须还相桃一报?”
司命,道:“我既是欠了阴界皇族一个情,相榆自是盼着我能再见相桃,还上这个人情。”
人情?阿禄忽地脑中清明,道:“就是那个买卖?”
司命顿了一顿,道:“他纵百般算计,我却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善人。”哗地一声,他将折扇打开,黑白相间的扇面,甚为应景。
阿禄瞧那扇面上的黑沙月夜景,早有万年,此时才算明了那景是何景……方才他所说的那场大战,想必也如同鬼界一般,在他心中盘踞生根,早已无从抹去。可他为何又要执意修仙,不惜舍了无尽功名?亦或是为了旁的什么……
嫦娥咳嗽了一声,叹道:“平日还真是小瞧你了——此次我亦是替我家女皇前赴这建康盛世,倒恰好同路了,”她边说着起身掀帘,吩咐随从安排启程,几句交待完,她自嫣然一笑,却是对那白苏,“这位公子,可愿与本王同行?”
那白苏显然已回不过神,眼望着这天界第一美人,支吾了半晌,才道:“小生确是要去建康城,只怕男女同行,诸多不便……”
哎,傻小子,这一句岂不是自投罗网,阿禄摇了摇头。
嫦娥展眉,道:“无妨无妨,只要你不怕我污了你名声,害你嫁不得好妻主便是。”言罢,她徜徉下楼,白苏则僵了半晌才转首向阿禄,道:“敢问,这位当真住于广寒月宫……”
“没错,”阿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她就是天上地下被无数人传诵的后羿他老婆,嫦娥——”初见她,她也被那透着月华的肤色迷了双眼,不过数日后,阿禄便不再相信人间曾听过的神话。好吧,这个嫦娥除了偶尔提起后羿时凄迷的神色,便再与天界第一美人没有半点关系了。
司命实在看不下去,只接口道:“白公子,若当真同行倒也无妨,只当她不存在便是。”
白苏想是极仰慕司命,犹豫了片刻,终于痛苦地点了点头,跟着他们出了戏苑。
几人迈出戏苑大门时,才发觉整条长街早没了人,两道所立的尽是神色肃穆的兵士。
嫦娥跨坐在马上,绛紫披风垂落马车:“若要骑马,我有汗血宝马,若要乘车,”她扫了一眼身后赤金色的马车,“喏,就坐这个。”
阿禄自迈出门时,便被兵器晃了眼,如今再瞧那马车,更觉晃神。想她上辈子穷的只有几件破衣裳,成仙后在仙界也属于赤贫一族……是以,如今嫦娥这有权又有势的模样,着实把她给惊了。直到有人牵来三匹马时,她才猛然发现自己竟从不会骑马,便走前几步,郁郁道:“汗血我是没命骑了,还是坐坐你这黄金车吧……”
嫦娥一听立刻展颜,跳下马,道:“等的就是你这话,来来,咱俩同坐一车——”言罢将缰绳扔给身后女将,先一步踏上了马车,瞧那小模样分明又是正中她的下怀了……
司命则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本是有些躁动的汗血马,在他身下竟是定如磐石,直惊得那给他牵马的人连看了他数眼。而白苏为了上马则颇费了些周折,总之非常狼狈。
车内自有软榻矮几,嫦娥就偎在榻上,食指挑起帘子看司命,道:“哎——本是给他挑了匹最烈的,没想到啊没想到,还是没看到好戏。”
阿禄白了她一眼,拿起个青果,道:“他自是戎马半生,岂能被你捉弄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