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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天和颜悦色,道:“掌柜,此处可有好砚?”
“有有,”那掌柜脸上继续拧着花儿,忙将她和凌波领到里间儿,倒了茶水,亲自托了个盘来,道,“方才来了绝品,据称是当年的北齐国砚。历经战乱流落民间,终是被我们总店掌柜寻到了,这小姐来的当真是巧,总店说是这南方贵客多,昨日方才遣人送来——”
上好的缎子掀开,却是凌波先啊了一声。承天盯着那砚,亦是一愣。
当年自己挽袖研墨,迦南司一笔成画,所用的便是此砚。
凌波眨眨眼,对承天道:“主子,咱们把它买下来吧。”他一双眼带了几分旧情,看的承天心中一动,微挑唇角,道:“怎么,这等俗物也能入你的眼?”
承天宫中的砚多是至宝,这小子日日端来端去,经常是掉入池塘,或是随手送了前来拜见的贵客,心疼的她是瞧在眼里,却仍要云淡风轻地陪那些诚惶诚恐收礼的人寒暄。
如今这砚……
凌波一挥袖,将那砚台抱起,桌上已赫然落下了一张金票。掌柜本是瞬间蹙眉,一瞥见那金票的字立刻极为灿烂,道:“这位小姐,本店的规矩……若是成了大买卖,便在隔壁俏香阁备下上等包房,招待一二。”
俏香阁?承天莞尔,道:“那便却之不恭了。”
她起身,凌波紧随其后,待上了木质台阶时,承天方才低声道:“凌波,你可晓得你我所用的金票,都要本处的土地耗费香火钱?”凌波撇嘴,极具风情回道:“帝妃许了那土地一个仙职,用她些香火钱算什么——”
承天摇头,眼波温柔,道:“为什么偏要买此砚?”{炫&书&网:www。ūмDтхт。сοм}
“当年我陪同鬼界太子投胎时,曾在凡间认了个小师傅,”凌波不好意思,道,“当时为凡人并不晓得为何就认下了师父,如今想来,那小师傅恰如帝妃一般有极好的箭术。只可惜……待我再返天界时,终是无缘再见了。”
承天温柔看他不语。
自己曾为司禄仙姬这事,除却几个位高权重的旁人自是不知。而这个自小便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竟还能记得凡尘那一段师徒情缘,倒也令人唏嘘。
上等包间,两进门,自然安静。菜品不俗,倒真是贵客的排场。
承天正持筷夹了块麸皮脆鸡,已有人在外出了声音,小小的人儿隔着珠链叩拜:
“相榆拜见承天帝妃。”
这一个个的……承天无奈放筷,道:“这地方当真是风水好的很,鬼界十皇子竟也现身了。”她自是位高,按尊卑连相柳见了亦是要躬身行礼,是以,她不松口那十皇子便只能跪地回话。
小人儿不卑不吭,道:“相榆自有要事途经附近鬼城,听土地说九天上的两个帝星在此处暂住,按礼数自是该来此问安——”
虽是口中说问安,语气却没有半分恭敬。
承天只微微一笑,和小孩斗气,她还没有那个闲情逸致:“既是问安了,便退下吧。”相榆笑道:“一路而来竟没有进食,不知可否有幸与帝妃共进午膳?”
微熏的风吹入,恰秋意正浓。
承天似乎察觉到什么,浅淡一笑,如月光华落了一室:“来者是客,十皇子请进吧。”
相榆起身入内,依旧是粉雕玉琢的小童,千年墨玉冠束发,足踩万年貂皮靴。当年是承天躬身叩拜,如今是他跪地叩拜,倒真是因果轮回了。
相榆寥寥数语,承天只低笑不语。
待到饭罢,承天放了筷,接过凌波递来的茶杯,方才长叹一声,道:“相榆,你这腰间的狐狸尾巴着实不错——”相榆微愣,即刻缓了神色,道:“狐王南藤之尾,自是{炫&书&网:www。ūмDтхт。сοм}毛色甚佳。”
承天眯眯笑看他,道:“你可晓得我和南藤的交情?”
相榆颔首,无谓道:“帝妃与南藤的交情,这三界四洲哪个不晓得?”
承天垂眸低笑,睫毛打在眼上的阴影,恰衬得那眸色深如幽潭:“既是晓得,便该有准备,南藤的妖气我又怎会生疏?”
相榆不语看她。
承天放了茶杯,悠然道:“小池,别来无恙。”
相榆脸色一变,半晌才缓和下来,道:“帝妃好眼力。”言罢,哪里还有小人儿的模样,坐上人瞬间幻化原型,分明就是当年山野暴雨中,曾被迦南司饶了一命的娄间小池。
凌波一见,欲抽刀上前,却见承天微抬手示意。
“小池,我非鬼界人,自不会像迦南王,为了什么保住娄间一脉的无聊理由放你一条生路,”承天手撑下巴,笑道,“说吧,今日现身于本帝妃面前,可有何打算?”
娄间小池微微一笑,道:“迦南王几日前一别,帝妃可曾再见过他?”
她话说的隐晦,承天却是心头一震,只静静看着她。
“清平魔尊前几日途径人界,恰见了重伤的迦南王,”娄间小池低低一笑,道,“三界四洲闻名的将军,竟是在与长生帝君一战下不乖乖养伤,自现身于人界……倒真让人意外了。”
迦南司与长生一战受了重伤,连自己于东海都未曾察觉,娄间小池能说出,即便没有十成的真实,也已有三成的威慑。
承天淡看她,道:“不必铺垫了,说下去。”
“东皇钟,”娄间小池挑眉,道,“一个迦南司换一个东皇钟。”
承天略一沉吟,道:“好,何处见?”
“忘川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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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天回了船上立刻唤来凌华,吩咐她在一个时辰内在鬼界打探出迦南王的行踪,若别无他法,也可直接去见鬼界太子。
凌华本是笑着相迎,见了承天那阴沉的脸色,便匆匆领命而去。
待人走了,承天却茫茫然地脑中没有半点想法,就如此挨过了整整一个时辰。
凌华推门而入时,只摇了摇头:“帝妃,太子殿下也不知迦南王去向。”她说完见承天眼中一闪而逝的慌乱,不禁亦是心慌看了凌波一眼。
两人对视,一时无言。
“你们留在此处,不要对任何人说什么。”
承天沉吟片刻,终是起身而出。
她到长生屋中时,长生恰在换药,只倚在软榻上抬了眼看她,柔声道:“你脸色很不好,倒像比我伤的重——”话音未落,侍女已极{炫&书&网:www。ūмDтхт。сοм}为识趣地退了下去。
承天盯着他身上的剑伤,犹豫片刻,才道:“长生,可否借东皇钟一用。”
长生略有意外,旋即展颜,道:“只管拿去好了。”他说完,手中已幻化出东皇钟。
她接过东皇钟,收于广袖中,道:“多谢。”
“不过一件身外物,无需言谢,”长生只弯了眸子看她,道,“瞧你这神情,怕是此时问你,你也断不会说出借它的缘由。罢了……你去吧。”
他拉好衣衫,拿起手册手卷,不再理会承天。
长生……对不起。
承天深吸口气,出了屋子,华光一闪,已是置身忘川河畔。
漫天的灰色浓雾中,她站在如雪如絮的芦苇花海中,隐隐听着桥对岸的尘世声音,彼岸却是妖冶丛生的曼陀罗,嫣红千里。
在浓雾中,清平长身而立,只静静看着承天,似是等了很久:“承天,你我当真是有缘,方才东海分别不久,竟又在此处见了。”
承天耸肩,道:“你倒是有敛财的癖好,天界的十大神器,眼看就收了两个。”
清平脸上漾出了一抹雨后初霁的笑颜:“东皇钟是上古十大神器之首,长生帝君就如此轻易给了你,果真是自混沌时便相携相伴的一对碧人——”
这一句话,她听得自是心头一酸,苦笑道:“迦南司呢?”
她青衣翻飞着,周身瑞红的气息越发明显。
而清平却是含笑而立,血瞳如涛。
“小池是如此将你骗来的?”清平眼中趣意渐浓,道,“我不过吩咐她想个办法将你约来,没想{炫&书&网:www。ūмDтхт。сοм}到竟是将迦南司为饵了。”
他这话说得明白,迦南司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承天面色渐沉,清平却自扯开虚空,拿出了繁弱,道:“你这繁弱弓有个妙用,想必长生从未告诉过你,”繁弱弓在他手中发出玉白晃眼的光芒,“东皇钟与繁弱弓就如同你和长生一般,历来是交相辉映,相互依存的。”
他说话间,承天怀中的东皇钟已消失不见,而他手中却多了一个小巧的红色小钟。
承天面露震惊,他却已盈盈一笑,身后渐现出巨大的黑色旋涡盘旋,如同当年在东海所见一般,惊天的怨气嗡鸣于身侧,遥见了便觉蚀骨钻心。
就在他退后一步,身形渐隐时,忽地蹿出一个碧青色的影子,向着他扑去。
那一瞬,承天眼中满是惊恐,欲要开口制止时,清平已随意挥手。倾刻间,铺天盖地翻滚的黑潮向那青影席卷而去,转瞬吞灭了所有颜色……
“凌波!”
承天如石化一般僵住,待反应过来亦是向那火扑去,凭着周身瑞红的仙气冲开了一个缺口,混沌野火她从未见过,竟是如千刀剐身般留下了无数的伤口,就在她抱住已气若游丝的少年时,清平却蹙眉收了手。
火势转瞬湮灭,他欲要开口说什么,远处已有个男人缓步向自己走来。
那月色下的侧脸,却是肃杀如神。
“承天,抱歉。”清平微一挑唇,陷身于漩涡中没了踪影,唯留下漫天如雪如絮的芦苇花海,和花海中坐在地上的两个血人。
她整个身子被血染红,也不晓得多是自己的还是凌波的……
仙界初见时,小小的男孩还不会说话,便狠狠咬住自己的手。
他明朗一笑:“苏小姐——苏姑娘——苏禄——阿——禄”
他长揖一礼:“昨日箭场一面,夜不能寐,今日既是有缘再{炫&书&网:www。ūмDтхт。сοм}见了,还请阿禄姑娘不吝赐教收我为徒——”
他弯着双清透眸子:“春色明明大好,这画却瞧得如此凄凉,不好不好。”
他眼眸微转:“小师父可是想念世子爷了?”
大漠飞沙自有他日日相伴,十里焰火,他自是笑的欢喜……
少年美目无光,却仍扯唇,道:“帝妃……你……受伤了……”
承天伸手抹去他脸上的血,柔声,道:“乖徒弟,你也受伤了。”凌波眼中闪过一丝亮色,竟是分外欢喜,喘息了半晌才道:“小……小师傅……我以为你……”
“知道啦,傻孩子,”承天抱着他低低笑道,“你以为小师傅是个凡人,早就轮回不知到哪里去了,对吧……小师傅啊是懒得理你,免得你再和我学什么箭……教不好,又要我寝食难安。”
凌波咳了两声,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深深喘息着,埋头在承天怀里。
承天抱着他,低声喃喃着:“你自小就贪玩,不知道得罪多少仙人,总让我装傻护着……偏就那么招人喜欢,总让凌华吃醋……说起凌华,她真是喜欢了你十几万年都不敢说,早知道我就把你们关在一个屋子,生米煮成熟饭多好……”她伸手茫然地擦着凌波身上不断流出的血,却是半滴泪也挤不出,倒始终浅浅笑着,“当年那凡间的十里焰火,大漠落雪,不知道有多美……哪天我们再去大漠飞沙处逍遥一把,你小师父是承天帝妃,纵是千里焰火,旁人也不敢说什么……”
迦南司只在几步外静静看着承天,不发一言。
过了不知多久,一股大风席卷而过,掀起了无数的芦苇花絮,沾了承天满身。
血色掺着雪色,凄美绝艳。
怀中人早已合了眼,她却直坐到腿没了知觉才抱起凌波,对迦南司轻浅一笑:
“告辞,迦南王。”
忘川河绵延千里,这一刻,迦南司只觉得近在眼前的承天,仿似立身于自己的彼岸。
那么近……也那么远。{炫&书&网:www。ūмDтхт。сοм}
—— 完 ——
【番外】
番外 冰山雪*蓝莲子
“承天,”长生凤眸微弯,摇头道,“我只问你,倘若昨日之事换我身处险境,你可会去寻迦南司要指天剑换我一命?”
承天垂眸,苦笑,道:“我会,但你与他不同……我欠你太多。”
“即便是上古神器,也不过身外物罢了,”长生长叹一声,道,“于我而言,尚不及你当年自北俱芦洲摘回的莲子——”
一语牵动太多,承天眼望九天碧落处,沉默半晌才道:“你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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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天地初开,却已有两个帝星先后降生于蓬莱仙岛。
待到万年后当九天凌霄耸立云端时,蓬莱那两位帝星于三界四洲名声远播,却始终不踏出蓬莱仙岛半步,令一众仙人百般猜测。终在天祭大殿中,一绛银长衫的少年现身九天,凤眸潋滟惊了前来拜贺的仙鬼佛妖。
长生帝君的声名自此而成。{炫&书&网:www。ūмDтхт。сοм}
也就是在天祭大典那十日,尚是凤族皇子的北极误闯了蓬莱仙岛,见了个抱着桃子猛啃的女童。
北极桃花眼眯了眯,对面前坐在树杈上的女童,道:“小美人儿,此处是何地?”
小女童一双眼儿似月牙,笑得极甜,道:“你死定了,此处是长生帝君的仙岛,擅闯者均是死路一条。”她说完不忘继续啃着桃子,极为快意。
“蓬莱仙岛?”北极撇嘴,盯着女童手中的桃子半晌,才接着道,“既是迷路了,死就死吧,你那桃子可好吃……?”凤族桃花眼的皇子尝遍天下美食,偏就没吃过蓬莱仙岛的桃子,自然眼馋万分。
女童又啃了一口,口齿不清道:“好吃,长生种的自然好吃。”
北极开始琢磨如何将女童怀里几个桃子骗来,便循循善诱,道:“你是不是从未出过这仙岛半步?”女童仔细想了想,道:“出去过,看长生砍人……”
北极嘴角抽搐,自是晓得她所说的长生一剑斩杀魔尊之事,心中猜测下,隐隐猜出能让长生帝君始终带于身侧的必是承天,可又不愿躬身叩拜,只得装傻继续道:“那你除了桃子,还吃过什么?”
“西王母的万年鲜果,”小承天叹气,道,“可惜不过尔尔——”
正中下怀。北极眯眯眼一笑,继续诱导:“就说嘛,除了蓬莱只去过魔界的人,自然没吃过多少好东西,”他顿了一顿,见小承天极为认真地看着自己,便接着道,“我口渴难耐,先给个桃子吃,我便告诉你何处有美味——”
小承天哼了一声,将怀里桃子拣了又拣,挑了个品相最差的扔给了他。北极袖子一卷,接了过来,极为得意地咬了一口,果真……好味……
“桃花眼,接着说,”承天吐了个桃核,继续啃下一个,“若是比这桃子差,我可不饶你。”
北极挑唇一笑,三下五除二将桃子吃完,坏笑道:“我说了,你也不见得能找到。”
小承天又哼了一声,极为不屑道:“你只管说,找不找的到是我的事情。”
北极盯着承天怀里最后一个桃子,极为眼馋,呆了半晌才道:“你可曾听过北俱芦洲?”小承天想了想,道:“女娲娘娘的地界?”北极极为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道:“女娲娘娘最爱蓝莲,北俱芦洲万里冰川的最高峰上种了半亩蓝莲雪池……千年前我曾有幸尝了一颗莲子,至今想起仍觉口齿余香,挥之不去。”
“蓝莲子?”小承天细细想了,极为认真道,“倒真没听过。”{炫&书&网:www。ūмDтхт。сοм}
北极自然极为满意地骗走了最后一个桃子,却也在小承天心里埋下了一颗莲子的梦。
那次天祭接连十日,长生早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