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琴似乎颇有隐情,匆匆告辞而去。
彪悍的鬼将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此为阿禄最后一次为人时,某位学术大家所作之言。彼时很是受用,每日里拿此话来缅怀失却的懵懂情怀,看一抹林间斜阳,抛却杂念沉心入道。如今,再入凡世,江湖二字却是颇有噱头。
因着她脚还未好全,司命便又雇了辆马车,行了一日进了广陵。
阿禄这一路本是提心吊胆,却在和十皇子几番斗嘴下平了心态,眼见并无大事,也渐从心虚到了无所惧的地步。左右已如此了,尚有司命同她一起背黑锅……
广陵乃是南梁最富庶之地,阿禄在边陲那小破尼姑庵时,曾对此处无比向往。如今到了自然要赏玩的尽兴,才算无憾。
她就这样一路雀跃着,到跳下马车时,抢先伸手自司命腰间摸出钱袋,扔给了车夫一串钱:“前世生下来就靠人施舍度日,如今总算是尝到了付钱的滋味。”边感叹着,她又顺手将钱袋仍回给了司命,颇有种脚踩江湖的快感。
那串钱划出一道弧线,司命只衣袖一挥,便将它卷在了袖子里,却是行云流水,不差分毫。直看城门处的守卫眼眸亮了一亮,连带将手中的长枪握紧了几分。
两人走过城门时,阿禄特意瞥了一眼皇榜,唔?皇家招亲榜。
此时恰巧有镖局车队自身旁而过,一个年轻人亦是凝神看了几眼告示,转头道:“陈相国权势滔天,竟任由自己女儿在整个大梁招亲。”
他身侧的中年人将落下的麻绳甩上箱子,道:“陈相国手握重兵多年,改朝换代怕只是时间问题,若他真废君另立,女儿自然是个公主的命数。你可曾听过哪国公主肯下嫁平民?这榜十有八九是愚弄世人的幌子罢了。”
“相府小姐也罢,公主也罢,都太远,”年轻人帮着他扶正了箱子,“不过,我倒听闻那相府小姐是个将才,曾帅二十万大军逼北齐让疆千里。”
中年人呵呵一笑,道:“别说那小姐,就连她帐外小兵都能一枪将你挑飞。”
阿禄听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倒真对这位相府小姐起了些兴趣,再看身侧信步而行的司命,不觉心生一计,道:“司命,你在鬼界既是个将军,何不在人间一试身手?也好让我见见那相府小姐。”
“不必了,”司命略看了她一眼,道:“那小姐命薄上写的清楚,孑然一身孤独终老,你我又何须去淌这汪浑水。”
他只这一句,就如寒冬里一盆冰水,将阿禄这闯荡江湖的心火彻底灭了。想来这几日颇有些得意,她还真把自己当个凡人了,好不好的就忘了身旁这位,便是那个定下人间所有命数的司命星君……真是罪过罪过……
嗤一声,法器中的小人儿一笑,打断了她的忏悔。
如今这小人儿被法器所困,便仅能与阿禄交神,旁人却毫不所知。纵然验证了一日,阿禄却依旧做贼心虚地瞧了一眼司命,见他正和街边卖茶水的老婆婆问询着落脚处,方才心念道:这位十皇子,您可有何赐教?
小人儿道:“赐教不敢,我只有三笑。一是笑你日日与他相对,却不晓得他究竟是何人;二是笑你不知鬼族迦南司的名号也就罢了,竟还想叫这么个驰骋千里疆场的名将和凡人斗武;这三笑嘛,是叹你不知前因后果,贸然在他面前提起那位相府小姐。”
这三笑说的是铿锵有力,却也是一句一个谜团,直听得阿禄又疑又惑。
不过,她自然晓得这小人儿不会轻易讲出来,便心念一转,哼了一声,故意和他唱反调道: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鬼界因着日日内乱,才有了无数名将横空出世。仙界是亿年的太平,即便有将才,却也无数施展无以扬名——他本人早淡了,你却仍执着于数万年前的旧事,却也值得我笑上一笑。
阿禄本以为小人儿会如白日那般,立时回嘴,却不想足足等了半天,才听见他沉了几分音色,开了口:“即便他舍弃鬼籍,却仍是鬼界百万年来最富盛名的将军。当年剿灭娄间叛贼,他一人带五千骑,一夜绞杀七万娄间叛兵。那夜,背对百万敌军,他自袖手而立——那是迦南司才有的霸气——我纵再恨他,却也敬他。”
这一句敬,听得阿禄有些发愣。
十皇子自相见以来,皆是三分不羁七分暗讽,如今正经说句话,倒让她颇为不适。而他那话中之人,似也与她平日所知相隔甚远,只让她觉得不真不实,亦不敢再去深想。
她抬眼看几步外的司命,正递给那老婆婆几枚钱币,直慌得老婆婆摇头摆手,却在他坚持下只好收了下来。老婆婆无以为报,只作为感谢递给了他一杯热茶。
她瞧着司命毫不嫌弃,握着有些暗旧的茶杯一饮而尽时,心头不觉一暖。
她所熟识的司命本该如此,也一贯如此。
正在她感怀万分时,司命已转身看她,问道:“戏苑?或是茶楼?”
只这一句,阿禄立刻来了精神,干脆道:“自然是戏苑,上辈子没见过的,这辈子都要补回来!”
喧闹戏苑中,鱼龙混杂。
她与司命自迈入店内,眼中应接不暇的皆是提刀拿剑的江湖中人,不觉深感有趣,左顾右盼着,瞧瞧那角落里几个小娘子甚为养眼,邻桌的大侠扛着刀亦是让人忽觉万丈豪迈。
司命倒是安然,仅将扇柄在手中轻敲着,面上明明带着三分笑意,却透着几分冷气,直瞧的她一哆嗦。这哪里是司命星君,分明是夺命阎王……此时,她才算明白什么是江湖散客,什么是带兵武将,前者一把大刀固然慑人,后者却能将威慑用的恰到好处,气势比扛把刀要高了不知多少。
“客官……”店家拦下小二,亲自跑上前对司命道,“今儿个小店客满,您若要听戏便只能拼桌了。”他边说着,手边指着二楼东南角的一个桌子,遥看去正坐着个小书生。
“无妨。”司命颔首,示意店家带路。
他二人随着店家从过道而走,一路上了木扶梯,待到那桌前,那店家才快走了几步,上前对那位书生道:“小哥,可否让这二人拼桌而坐,今日生意太好,还请小哥包涵——”
那人倒也不以为意,道:“无妨无妨,都是歇脚的,相逢便是友。”
阿禄瞧他眉宇和善,倒是个好相与的,不觉对他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二人从林间走出一路官道直行,至今已两个时辰,早就腰酸腿疼。阿禄正将茶水一饮而尽时,大堂中戏台上锵铛铛已然开了锣。
那正中戏台,不知何时已站了个小女人,眸光如烟,欲语还休。
阿禄前世自道观长大,虽随师傅下过一次山,却因年纪尚幼印象模糊。待长大后便深居简出,从未踏出道观半步。是以,别看活了这万千年,却是个瞧什么都新鲜的性子。此时一见着话本里所写的说戏女子,自然坐直了身子,颇觉有趣。
可这听了数十句,方才发现那女子所说的大半是方言俚语,枉费她凝神听了半天,也就听懂个二三片段,愈发糊涂,便愈发着急。
她这厢着急着,却瞧四周人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再瞧司命也听得认真,更觉没意思。只是舍不下颜面询问,直到过了半个时辰,方才低头认输,道:“司命,这都半个时辰了,我还云里来雾里去呢——你抽空给我讲解一二?”
司命一副正中下怀的神色,摇着扇子,道:“此时为江湖评说。正是说当世江湖有两大奇人,在江湖榜单上高居一二,却均是从不在江湖上走动的高人。”
江湖?阿禄一听这二字便眼睛发亮,催促道:“来来,讲解一下。”
司命道:“这高居榜首的实际不是个人,而是个半仙人。凡尘流传数千年的‘白泽出,圣贤至’,便指的是他,白泽知晓天下事,一向是历代君王力争之人。本来这白泽已经隐匿数百年,却不想在近年里出没凡间,从江湖到南北两朝的庙堂之上,无一不想找到他,得取天下,”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道,“这江湖榜首第二位是个隐居谋士,一夫谋略抵万人之力的公子哥儿,叫苏合香。”
苏合香……这名字倒极为婉约,哪里像个谋士,颇像个翩翩浊世花公子:“白泽之传闻历代皆有,我也略知一二。倒是这苏合香有什么过人之处,敢高居第二?”
司命道:“过人之处自是有的。十八岁得南梁文状元,却于十年后现身北周皇都,投身杨大将军门下。因他叛国,南梁折损十数万大军,丢掉四座边城。虽比不得北齐兰陵王的英明远播,却也算个颇具争议的人物。”
“这都是戏文里说的?”阿禄在脑中为这翩翩浊世花公子加上了一副阴险的眼神——
“比我说的有趣,”小二已上了几道菜,那边说戏之人下场休息片刻,再上台却又换了个故事,司命听了片刻接着道:“这段说的是凡间的《搜神记》,专讲神仙鬼怪之事。”
神仙鬼怪?唔,阿禄心道,这处正好是两个神仙,一个鬼族皇子……也不知那些个凡人要晓得了,还会不会听这杜撰的东西……:“说说看,他们是如何说神仙的。”
“是一段尘缘鬼恋,”司命,道,“古时吴王有一美貌幺女,名为紫玉,她与年方十九的少年韩重相爱,私订终身。韩重出外游学之前,请自己父母向吴王提亲,岂料吴王不肯许配,那紫玉郁郁而终。直到三年后,韩重学成归来才知此事,大恸之下,去紫云坟前祭拜,却见紫玉魂魄三年未散自那坟冢中献身,与韩重相聚饮食起居三日与寻常夫妻无异。三日后,缘尽之时,紫云坠入轮回从此再未相见。”
司命讲的仔细,她便也深觉这故事感人,可心里又不免觉得那紫玉太亏了些。不论做人做鬼都等了这么久,那韩重竟不以死相陪,只许了三日相伴……男人啊,还是薄情的多。
她这一琢磨,便又琢磨到了自己身上,想起前世的负心人,再想想即将见面的尴尬,不觉颇为惆怅。良久,却听得身侧的书生先叹了口气,道:“此情着实令人唏嘘,公子寥寥数语,胜于台上半日,教小生难以再忘怀。”
“信口胡说而已,”司命云淡风轻,道,“尘缘有尽时,风月总无边。这一个情字,看多了也就不过尔尔了。”
尘缘有尽时,风月总无边。
仅是十个字便说透了三界的情事,却听得让人发凉。
她从未听司命谈及风月之事,如今猛然听他说出这句话,却是堪破红尘之意,不觉心头有些发紧,欲要开口时,却又听得另一人先抢了先。
“哼,俗人,”相榆又耐不住寂寞开了口,“人生一世不过短短一瞬,这戏文中的紫玉便是襄画,而那韩重恰好就是襄书,这二人那世人间历劫后,再返回鬼界没有万年也有数千年了。他二人在我鬼界位高权重,彼此相敬如宾,哪甘愿被什么私情牵绊着,这凡人命数不过百年,未免把情爱之事看得太重,白白浪费时间。”
十皇子这三言两语,把阿禄方有些悲天悯人的神情尽数打散,徒留了啼笑皆非。她听那小人儿的话,颇为不爽,便食指拍了拍法器,道:哼,人说钱是万恶之源,而你就是那个坐在万恶源头,却不知人间自是有情痴的可怜人。
相瑜又哼了一声,自闭目养神,不再搭理她。
此时正是一段戏文结束,那说戏的女子拜了一拜便下场休息去了。
片刻后,款步上台的却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抱着一把古琴,向四周拜了一拜,右手一扬长衫下摆,盘腿坐了下来,琴横于膝盖之上。这一拜一坐,委实潇洒,直教台下之人喝彩连连。
只不过,阿禄这处可半句彩也附和不出了……
那襄琴倒也有些本事,不过一日的功夫,便追了来……她清了清嗓子,佯装不解,低声道:“真是阴魂不散啊。”
司命嗯了一声,平声道:“你请了十皇子为座上之宾,他们便只能相随了。”
可这听着的人,却只觉得脸上挂不住,干笑道:“我还以为自己做的巧妙,原来谁也没能瞒住,这下倒丢人了。”
司命道:“与你相识这些年,倒料到你还有这等宝物。不过,那十皇子被你收上几日也好,免得一见我就提什么买卖的,扰了我的兴致。”
这一句,恰又挑起她那一点好奇:“司命,你倒是说来听听,到底是什么买卖能让他肯倾其所有来交换?”
这小皇子怕是想要普陀山,都能想尽办法霸占了那块地皮。她认识司命这么久,除了终日拿着一把不知名的破扇子外,还真算得上是身无长物了。
司命,道:“仙机不可泄露。”
言罢,他还真就闭口不语,转头去看那戏台了。
她瞧了瞧司命,也没再说话。
思凡的嫦娥
襄琴所唱的调子,颇为飘渺,听了最后一句,方知那曲中所唱便是紫竹林潮音洞中的观世音。司命素来敬佛,阿禄在凡间也算是个虔诚弟子,听这首曲子只觉听得心怅然,便涩涩道:“若非晓得那是何人,我倒真怀疑他是西方如来弟子,早已堪破凡尘俗世。”
司命但笑不语,只深看了她一眼,瞧得她周身的不自在,却道不出个所以然……她余光扫了一眼那书生,终究没和司命说什么,当着凡人的面,总要留些神仙的脸面才是,虽然,他并不晓得同桌这两个确是实打实的神仙。
小二正是上了四个小瓷碟儿,红泥花生,香瓜子,椒爆青豆,外加个素炒腰果,换上个壶新茶,临走还将他们这桌旁的竹帘解了下来,倒像是隔了个单间儿。
楼下喝彩声熄了,却是为了襄琴出神入化的琴技和这脱俗的曲调。阿禄正出神发呆着,只听得那小书生叹了一声,道:“这调子许久未听了,倒真没想到这广陵也有奇人,能将这神韵学出五六分。”言罢,他顺手拿起茶壶,很是客气地为我两人满了杯子,方才自斟了茶杯。
“襄琴以琴为名,自然最擅琴技,他若晓得自己这一曲于你口中如此不堪,怕是会摔琴而走了,”司命笑道,“世人皆说长生帝君一把琴能叫万年枯木逢春日,千年死水涌清泉,听公子这话倒像是真的。”
阿禄听司命开口说长生帝君,不觉一惊。这小公子瞧着无甚仙气,该是个凡人,可怎地听司命这话,竟是和堂堂四方帝君之首有所关联?
那小公子却比她要淡定许多:“小生有幸曾听师祖抚琴吟唱过此曲,其余音至今仍在心中,再难抹去,”他抱拳,对司命道,“小生不才,正是医仙谷弟子白苏,二位想必是东胜神州的仙人了?”
人间医仙谷正是长生帝君当年下凡历劫时所建,这就难怪了……
阿禄笑了笑,正要答话,却被司命抢了先:“在下不才,正是天界司命星君,”他扇尖指向阿禄,道,“这位更不才的,便是司禄仙姬。”
阿禄听他这话不禁嘴角抖了抖,却因要顾及些神仙的仪态,便只能佯装淡定:“想不到长生帝君也偏爱此曲?”
那书生微愣,道:“难道仙姬不知此曲为何人所作?”
这一句问的极为莫名,可那书生的眼神却是理所当然,倒叫她有些不知所措了。阿禄莫名看着白苏,正琢磨这曲子的由来时,司命已是清了清嗓子,道:“她成仙不久,自不晓得。”
故意?她更莫名地看司命,却听那书生干笑,道:“是了,这曲子乃是承天帝姬亲为南海观音所作,这天界又能有谁不晓得……白苏自然晓得师祖曾有些不好的传闻,不过数万年的旧事,白苏不敢妄言。只是白苏那日所见的师祖,却并非薄情寡性之人。”
阿禄本就不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