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王只拿了个紫红的葡萄,柔声道:“二叔做皇帝,尚且还顾念旧情,如今六叔继位,我们几个兄弟可是要日日如履薄冰了,”他边说着,将葡萄扔到口中,将那圣旨在手中攥成了一团,道,“六叔只要记得,这皇位是我让给他的,若想比二叔坐的长,便要记得饮水思源之道。”
右相垂头连连称是,道:“对了,这是皇上嘱咐老夫带来的,务必要王爷亲见才可。”
兰陵王接过那卷轴,打开扫了一眼,竟悠然笑了。
妖孽纵是再倾城,于右相眼中却是挥手能要人命的阎王。他见兰陵王不再说什么,慌忙告退,恨不得一步当三步走,消失在这诡异的屋子里。
兰陵王连瞧都懒得瞧,只随手拿起盘中一个青果,扔给了度厄,道:“度厄,这趟难为你代本王统管大军了。”度厄接过,一手捏青果,一手摸了下鼻尖儿,道:“多谢王爷信任,”他微侧了头,看坐于兰陵王身侧抱着茶碗发呆的阿禄,接着道,“恭喜阿禄姑娘,或者——应该是恭喜兰陵王妃。”
阿禄见他笑得得瑟,难得有了几分心情,放了茶杯,眯眯笑道:“既是要恭喜,那便要按规矩来。”度厄星君,被你整治了万年,也要好好讨回来才是。
风月阁,荷花香气极为浓郁。
阿禄挑着下巴看度厄,万年来被踩压的怨气终于得以发泄,笑得极为香甜,极为诱人。看的一旁的兰陵王凤眸中满满全是笑意。
他悠然将那圣旨扔出了窗子,右手撑在红木椅的把手上,支着下巴,道:“是了,度厄乃是本王心腹,理当做个表率。”
度厄是谁?度厄星君。
他不过眯眯一笑,三下五除二将果子啃完,咬着果子核,单膝下跪,双手抱拳,含糊不清道:“兰陵近卫军,领护东夷校尉度厄拜见兰陵王妃。”
阿禄本就是想捉弄一二,却没料到度厄如此配合,倒先不好意思起来,赶忙起身上前,扶住他双臂,道:“度厄快起来吧,我不过是说笑而已……”
度厄咬着果核,含糊,道:“哪里哪里,北齐兰陵军已翘首企盼,能让我们这十六岁便无败绩的王爷拜倒裙下的王妃究竟是何等摸样了。”他说完,不忘偷偷对阿禄眨眼,极为戏谑。
阿禄正无言时,身后兰陵王低低一笑,道:“度厄,够了,你已经把王妃弄的不好意思了,”他边说着,边自手边拿起个卷轴,抛给了仍旧跪地的人,“这是赏你的。”
卷轴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恰越过阿禄头顶,度厄一个闪身,已接过退后了两步,道:“王爷,度厄跟了你四年,不过得了两个赏赐。第一赏是穿女妆入宫要挟北齐皇帝,第二赏是入南陈挟持当时的相爷,如今的南陈皇帝——如今这第三赏,属下是断不敢接了。”
兰陵王柔声,道:“此番是个好差事。”
度厄耸肩,道:“属下想不出,王爷手里能出什么好差事。”
兰陵王亦是耸肩,道:“不过是让你去享荣华富贵,去做人家的王妃罢了。你手里的是嚈哒国小王爷的聘礼单,一个你换来北齐西部防线安然,稳赚不赔。”
度厄难得抽了抽嘴角,站于他身前的阿禄却再也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嫦娥啊嫦娥,合着你还惦记着这旧爱,她与度厄不经意对视了一眼,一副看好戏的神情,见他眸中闪过的怒意,便极为识相地退后坐回了原位。
“待返北齐时,小王爷会亲来提亲,本王先恭喜你了——”
度厄摇头,连连苦笑,道:“度厄遵命。”
度厄抱拳退下,刚走两步,却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回身放下了珠帘上的珠帘,留下两人在这高台小阁中。窗边的风铃“叮呤”作响,甚为惬意。
“阿禄,你方才的话可是当真?”兰陵王看着阿禄,像跨过千万年,望不到尽头。
“有生之年,阿禄自当相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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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有圣旨,又有嚈哒国小王爷的催促,一行人马不停蹄,数日后已到边境。
一谷相隔,前为北齐,后为南陈。
三辆马车转过山谷时,谷口恰有一骑人马相候,兰陵王听得度厄叩门,道:“王爷,是北周杨家世子。”兰陵王嗯了一声,食指挑开帘子看马车外,对阿禄柔声道:“你可想下车见一见故人?”
这一句,恰掀起了一片涟漪,前尘旧事,已尽数淡去,分毫未留。
前世,两人之间隔了一个天下,这一世,两人之间依旧隔着那个天下。
既然九生九世的姻缘已无需自己插手,那便要彻底放掉。曾经乱了的分寸,不过是为了存留于心中的痴念,还有没有心动情浓?
风花雪月纵醉人,却挨不住雪化花败,曾记得便好。
阿禄摇头,道:“不必了,世子爷此番前来,应是迎苏公子回北周的,而我是要随王爷回北齐的。”兰陵王放了帘子,随手拿起手边一卷书,道:“阿禄,为我读卷书来听听吧。”
阿禄依言接过,翻开挑了段,小声读着,再不去理会马车外的一切。
约莫过了盏茶时间,只听得车外度厄的声音,道:“世子爷,我家王爷在休息,恕不能出来相见了。”回话的人言语带着一股子寒气,依旧透着孤忍:“我只想和阿禄说几句话。”
阿禄读书的声音顿了一顿,下意识看了一眼兰陵王,只见他合了双目不做任何反应,便又低声念了起来。
度厄又阻拦了几句,兰陵王才柔声,道:“度厄,世子爷不过是想与故友说几句话罢了,让他近前说吧。阿禄身子有些不适,就不出去相见了。”
马车外度厄让了一句,阿禄只听得轻浅的马蹄近前,恰就停在了车窗边。
“阿禄。”杨坚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车内刚好听得清楚。
阿禄低头看着书上的字,不吭声。
“你不必回答我,我只想和你说几句话。当年初相见,我本以为你是个功利的女子,多有刻薄,我不是个能坦然说抱歉的人,想来你这样的性子也不会记恨。后来……多谢你曾不惜性命救我,也多谢你大漠飞沙的日夜相伴——”
阿禄抬头,看映照在车窗上的人影。
这是前世,伤重不治倒在尼姑庵门口的少年,这是树影下,手把手教自己射箭的少年,这是马上,嘱咐自己务必等他回来的少年。只是,那已是前世,早已浅淡。
这是海上,将自己自大鱼口中救下的少年,这是月夜下,孤身挡在假山巨石前的少年,这是大漠中,握自己手看十里焰火的少年。只是,他终归是杨坚,心怀的是天下。
“阿禄,这话我本不该说,只是若不说,总不甘心——”杨坚顿了一顿,道,“我杨坚眼中,唯有一人。在为千万黎民谋得天下太平的心中,只存了这么一个私心。我自信能给那个人太平天下,却给不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但于我心中,她配得起这样的承诺,我既给不了便只得放手,对不起——”
阿禄手不由攥紧书卷,手按着怀中那块玉佩,一股巨大的悲伤自心底涌上。
她很想掀开那层帘子,去看一眼他略带疲惫的双眼,看看他那孤忍的背影和那曾经缠绵相依的唇齿。但她却分毫未动,只在心中悄然说了句谁也听不到话。
杨坚,试问君魂归何处,几时方能再相识?
这是万年来盘旋于心的执念,而如今——
你坦荡,落寞,不羁,深笑,浅笑,百样神情皆收在我心中,足矣。
窗边,马蹄声渐远,车内才悠然一声长叹。
兰陵王不知何时已睁了眼,道:“他这几句话说的极好,本王留下自勉了,”言罢,他指了指阿禄手中的书卷,道,“阿禄,念到何处了?”
阿禄勉强扯出一抹笑意,道:“方才有些乱了,重来可好?”
兰陵王撑着下巴,斜靠在卧榻上,柔声,道:“好。”
车中熏香旖旎,阿禄捧着书卷定了定心神,继续念了起来。约莫翻了十几页,她才停下端起茶杯润了润喉,待要继续,却听兰陵王,道:“阿禄,别念了,你没注意马车已停了很久?兰陵大军已迫不及待要见未来的王妃了。”
度厄开了车门,兰陵王先行下了马车,将手伸向阿禄。他眸光依旧温柔,却又多添了几分坚定,那是从未曾有过的。
阿禄略一犹豫,将手卷放于手侧,起身出了马车。
烈日如火,燥热难耐。
黄尘尽处,银色长龙蜿蜒而近,赤红帅旗随热浪翻卷若火蛇长信。
阿禄方才下马车,兰陵王微抬了手臂,百万大军紧随而跪,齐声道:“参见王爷。”一时间方圆数里内充斥着低响山呼,一波掀起一波,似不会停歇一般,如万千铁石齐震,直入心魂。
兰陵的兄弟
兰陵王似乎喜好上了听书,命人搬来两百多册书籍,晨起练兵,午后小睡,睡醒听阿禄读书,倒也惬意。阿禄起先不过是一板一眼读着,慢慢的也便懒散起来,兰陵王帐内总有人走动,总不好坐在一张卧榻上,于是乎,格外细心的王爷命人多添了个小巧的。
于是乎,这日午后,当拿着新帝第五道入宫觐见圣旨的大王爷到来时,就见到兰陵王对着图纸细细研究,而书案一侧则有个手捧着书卷,连连打着哈欠的女人。
“新帝一道道入宫旨意,到了兰陵主帅帐内,就如同废纸,四弟还依旧如此难缠,”大王爷高孝瑜低声笑道,“皇上这都不敢亲给你降旨了,这不,把这烫手的东西扔到我府上了。”他穿了件碧色的褂子,足蹬马靴,尽显出七分风流三分儒雅来,此时正扫了阿禄这处一眼,春风和煦地笑着,直笑的阿禄一阵心底发虚。
而他身侧还跟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亦是马靴短褂,挂着块皇家的玉珏。
少年倒不像大王爷一般,见了阿禄,便笑弯了眼,拱手道:“延宗见过嫂子。按理说嫂子先前在王府住了半年,本该早就见过,只可叹……我四哥藏的深啊——”
兰陵王这才抬了头,眼波流转间,格外添了几分暖色:“我的五王爷——你若嫌寂寞了,我赏你几个侧室如何?”
五王爷高延宗连连摇头摆手,道:“四哥你饶了我吧,女人是断然沾不得的。瞧瞧你过去,那可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儿,再瞧瞧如今……我还是算了,好男儿志在大好河山。”
阿禄听着他们说话,便觉出这几兄弟感情极好。
寥寥几句便入了正题,嚈哒国小王爷不日将抵达北齐都城邺城,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一路早已引起民众议论。有说稀奇的,有说伤风败俗的,新帝登基自然十分在意此等民间反响,眼见着富甲天下的小王爷就要到了,却仍是日日殿中辗转,决断不下。
嫁家臣?的确不是件光彩的事。
兰陵王只手托腮,笑道:“嫁的是我的家臣,与他有何关系?”大王爷摇头,走上前按住兰陵王面前的对阵图,道:“要你争皇位你又不愿,扶植一个上去你又不给人家脸面,我们这些做兄弟的单是瞧着都为你捏把汗。再如何说,他也是新皇。”
兰陵王佯叹口气,扔了笔在砚台上,道:“罢了,本王便去一趟吧。大哥和五弟今日留下,待我回军营时大醉三军。”
他一句话搁下了三人于帐中,五王爷随便坐在了兰陵王的卧榻上,道:“昨儿个啃了一晚上书,我先睡了,大哥四嫂随意吧。”他说完,踢掉脚上的靴子翻身向里,就如此睡了过去。那大王爷对阿禄略一颔首,道:“弟妹,陪我出去走走如何?”
阿禄不好拒绝,只得放了手中书卷,道:“好。虽是随王爷入了军营,但始终不曾有机会细看。”大王爷笑如春风拂面,道:“弟妹,请吧。”他说完,微一伸手,示意阿禄先行出帐,阿禄颔首道谢,掀帐帘走了出去。
屋内卧榻上的少年翻了个身,清透的眸子盯着帐帘落下,遂又闭了眼。
主帅帐在东面,离山不远。
二人一路缓步而行,扯着些北齐的风土习俗,路上偶有行过的兵将,均是极为恭敬地垂头让过。各个营地间均有沟渠相隔,毫无纷乱喧闹,军纪极严。
阿禄远远见一个营地角落里,有些士兵在木马和土马间上下不停,不禁好奇道:“大王爷,那处的兵士在练什么?”大王爷看了一眼那处,道:“那是骑兵在练马术,战马贵重,寻常时是不能随意牵出使用,所以就想了个土办法,做些木马土马用来练兵。”
阿禄颔首,道:“受教了。”
大王爷儒雅一笑,转言,道:“弟妹虽尚未与四弟成大礼,但终归也是我北齐未来的兰陵王妃了,总要对这军营多些了解才是。”他虽语气温和,却让人听着极不舒服,不过话中道理却是对的,阿禄也只得点头称是。
他二人正说着,忽地一匹马疾驰而来,似是直奔主帅,大王爷一个纵身,已蹿上马将那人踢下马,勒马停住,指着跌坐在地上的人,道:“军中策马疾驰,斩——”
那人分明还攥着一卷黄色的卷轴,显是帝王处的来人,他自被踢下马,还未缓过神色,听得这一个斩字,方才猛然出声,道:“我是皇帝派来——”
大王爷冷冷一笑,道:“来人,军营外斩首示众——”
话音未落,已上前四个人迅速将那人架起,不知是哪个做了什么,那人瞬间软掉不再挣扎,就如此乖顺地被带走了。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阿禄还未有任何反应,那大王爷已跳下马,将缰绳扔给了身侧上前的侍从,道:“其一,便是军营的规矩不能破。”
规矩规矩……阿禄分明记得兰陵王前几日还与自己共乘一骑,直到主帅帐前。可是,此人与自己不过方才相识,按理不该有如此芥蒂才是。念及至此,阿禄连连骂自己多心,只笑笑,道:“阿禄知道了。”
大王爷颔首,斯文依旧,道:“弟妹,方才可曾吓到你了?我不过是略学了个皮毛,兰陵王军能到今日地步,与四弟的铁血管制不无关联。”阿禄摇头笑道:“阿禄没什么,倒是多谢大王爷了。”
大王爷微点头,笑道:“弟妹无需如此拘谨,叫我大哥即可。来,我们出军营,去看看西北处——”
阿禄随他继续前行。他一句西北处倒勾起了她几分兴趣,自从与兰陵王入军营以来,他带自己观三军,走群山,均是自东南处而出,倒是军营西北处始终神秘。兰陵王似乎有意避开,从不让自己靠近。
只是这几份兴趣,在她与大王爷走出军营,绕过一条发黑的沟渠时,变成了愕然。
一排极为简陋的房屋,甚至不能说是屋子,只能称之为遮风避雨的窝棚。窝棚中阴暗不明,不时有三两个士兵走出,口里说这些极为臊人的话。阿禄只听了三两句,便心头不住念叨着无量天尊……
大王爷停在了沟渠旁一棵大树下,道:“弟妹,可晓得这是什么地方?”
阿禄脑中似有猜测,但不敢肯定,只摇头道:“阿禄不清楚,还请大哥细说吧。”大王爷伸手,自她肩上拈起一片落叶,道:“此处住的都是女人,是兰陵军攻陷的部落城池中的女人,豢养在军中用以犒赏三军之用,通常被称为‘军娘’。”
他说此话时,恰好有两个面如枯槁的女人自同一个屋中而出,一个自沟渠中舀起一勺水,倒在了木盆中,开始清洗脸颊脖颈,另一个则毫不在意解开上衣,开始清洗。
阿禄远远看着,如七寸小蛇盘旋在背脊般,阴寒入骨。
“这里的女人有南陈边疆使臣之女,北周平民贵族,也有草原部落的女子,最小不过十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八岁,”大王爷将碧色树叶扔到沟渠中,低声道,“兰陵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