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路的相逢
翌日,阿禄醒的极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晌,怎么都觉得昨夜头脑一热,惹下了大祸。九天上的长生帝君是何等的身份?自己本就是陪他历劫,不仅未曾挡住任何灾难,反倒是亲自捅了他一刀……
若是换做寻常的仙姬下凡相陪,定是极为欢喜,旖旎痴缠自不用说,可换了自己,倒成了惊悚一夜了。
是以,半夜披着睡袍的北极帝星匆匆现了形,与阿禄语重心长地教育了一番,絮絮叨叨自是仙界的规矩体统,主旨却是豆腐吃了便吃了吧,这天上的女仙觊觎了上百万年,横竖也吃不上一口。阿禄虽是连连应是,却觉得此账不能如此算法,但碍于北极帝君那眸子中的几许怒气,还是咽了一肚子话,应承下次若是要推拒,手段也要温柔婉转些……
阿禄如此辗转了良久,见天终是亮了,方才出了帐篷,正见兰陵王与上善说着什么。
他一袭银白长袍,足下是黑色马靴,站在清晨的日光下,笑如一弯新月,美若绝尘谪仙。阿禄不觉记起蓬莱仙岛的初见,他悠然自笑,拂了满袖碧叶,声如碧玉环叩,清越温柔……这样的人,天上人间不过仅此一个,也不晓得那承天帝妃是何等模样,曾有幸与他携手红烛前,许下生世的誓言。
兰陵王见她出来,便吩咐了几句,上善躬身退下,他则转头对阿禄,道:“阿禄,昨夜睡得可好?”他边说着,伸出手臂,衣袖滑落到臂间,随着那句话,天上竟是盘旋了一只硕大的苍鹰,乖巧地落在他的臂上,亲昵地用脑袋蹭着他的手腕。
好?若没有整夜的春色之声,许是会好些……阿禄无奈颔首,道:“碧月照顾的周全,多谢王爷了。”
说起碧月,长陵那一夜衣衫单薄自兰陵王帐中而出,显是有隐情。昨夜千里奔袭而来的太子妃卿芜固然痴情,这碧月也绝非只为了纯粹的主仆之情,黯然月下,心上人揽美人儿入怀缠绵,自己却要佯装淡定……唔,芍药这趟下凡,着实不容易。
与她相比,自己倒也算是好的。
兰陵王这边方才同自己说了一句,那卿芜便已现身,连带着阴侧侧扫了阿禄一眼。“此番内变,王爷是断然不能回北齐,不如就此隐匿在南陈,待日后新帝登基,自然不会亏待了王爷……”卿芜伸手抚那苍鹰的头,却被狠狠啄了一口,美目中闪过一丝阴霾,转瞬即逝。
兰陵王垂眸一笑,温柔道:“皇帝暴毙,太子深陷囹圄,卿芜却千里来探望本王,这心思本王自是明白,”他边说着,食指缠绕着卿芜颊变一缕长发,“如今本王入南陈,卿芜是要折返帝都,还是要随本王避祸?”
卿芜仰首看他,一字一句道:“自是天涯相随,不离不弃。”
一行人挑了深山小路而行,待到傍晚时分才行到个浅潭瀑布处,碧月先行探路顺便弄些吃食,上善自吩咐下人部署,卿芜倒也不娇气,亲自将猎来的野兔拿尖刀剥了皮,血淋淋地放到浅潭中去清洗。
阿禄正在潭边巨石上发呆,见卿芜拎着没了皮的野兔,胃中顿时一阵翻滚。卿芜挑了眉轻笑,眸中风月无边:“不过是剥了皮的野兔,便值得这般,日后你如何随王爷四处征战?”阿禄压了喉中的酸意,不去与她争执,却在收回视线时,只觉得脖间一凉,卿芜不知何时已坐在她身侧,那剥了兔皮的尖刀就架在她喉间:“此处风水宝地,恰好适合安葬贵人。王爷既已有了我,那留你便没有用了——”
阿禄心头一惊,自晓得她说的认真,刚要开口,却已有人捷足先登:“卿芜,此处人任你宰割,本王绝不会有任何追究。但惟有这个,你莫要打她的主意。”兰陵王倚靠在二人身后的大树上,右手撑着头,手指尖捏着两片绿叶,神色依旧温柔,只是犹自蒙上了一层冰冷。
卿芜侧头妩媚一笑,道:“王爷,卿芜随你这么久,杀个你身边的女人都不行吗?”
兰陵王把玩着绿叶,随手将一片掷到树干上,竟如飞刀一般深插而入。而他手中的另一片却仍是软软地转换在五指间,翠绿可人。“本王仅说这一次,记住了?”
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于林间投下几缕金黄。
恰有一股就照射在兰陵王的脸上,眼下的图腾散发着浅淡的紫光,让那温柔恬淡的笑意多了几分莫测妖冶。
卿芜自轻声笑了片刻,将刀收回,拎着野兔离开了阿禄。
晚饭自是各色野味,唯有兰陵王吃的是卿芜亲自烧烤的兔肉。阿禄深觉自己引起了那个女人的妒意,极为识相地离他二人极远,坐在了人群角落的碧月身侧。
碧月见她只微微一笑,递了块红薯给她。阿禄接过正道谢时,兰陵王已越过数十人,看向她,道:“阿禄,坐到我身边来。”他这一句话,数十人已漠然让了条路出来,笔直通向兰陵王所坐的巨石,路的尽头是倾城绝色,路的这头是闷闷的阿禄。
当着这许多死忠属下的面,阿禄自不好回绝,只得慢慢站起身,边走着边琢磨那女人会不会在此刻下毒杀了自己……而卿芜就坐在兰陵王怀中,冷漠地盯着走近的阿禄,不发一言。
阿禄走到二人面前,覆又开始踌躇下一个难题。二人抱的跟连体人似的,自己坐在哪处都极为怪异。
“阿禄,坐在我身边,”兰陵王伸手拍着身侧,低头对卿芜,道,“卿芜,去把那半只野兔拿来。”卿芜温顺起身,拿起方才切好的另半只野兔,递给了兰陵王。
“卿芜的手艺一向好,尝尝吧。”兰陵王将兔腿撕下,递给阿禄。
兔肉上撒了不少调味之物,香味四溢。方才阿禄还有些嫉妒兰陵王的好口福,如今这肉真给了自己,倒不敢去接了。最难消受美人恩,她算是明白了。
于是,那顿晚宴,阿禄被逼着吃了半只兔子,却整夜辗转难眠,深怕夜半被一把尖刀送回了天庭……
那夜后,卿芜依旧温婉,兰陵王依旧待她疼爱有加,待阿禄暧昧不明,于碧月却是视而不见。阿禄深感生存在夹缝之中,步步谨小慎微,唯恐离的太近被那太子妃眼神杀死,也唯恐离的太远被笑面碧月直接灭口。
就这样踌躇着,到了温城。
南陈文士多风流,自是要有艳客相随。温城多青楼妓院,毫不像北周北齐两国,仅是男子泄|欲的场所,曾有不少文人的传世之作自此而出。天下动乱,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墨客自然喜好此种场所,还有不少大家是被头牌养在深闺。
这若在北朝便是笑话,于南朝却是风流了。
当然,再是开通,如阿禄这等女子也断然是不能入内的,但若是兰陵王的产业便自当别论了。入了城,其余人都散了去,唯有碧月和上善陪着三人,到了兰馨阁后门处,碧月上前叩门递了一物,片刻后老鸨就慌忙走出将一众迎了进去。
待入了二楼个套间儿,那老鸨立刻躬身跪下,道:“属下见过王爷。”
兰陵王捏着茶杯,卿芜为他添了水,他看着卿芜深笑,喝下半口茶,却不去理会那老鸨。此时,倒是上善开了口,道:“希秋,我等此番随王爷去南刹,途径此地略作休整,你去准备吧。”那老鸨不敢抬头,应了是便退出了屋子。
这安排极为妥当,除了分房时,兰陵王吩咐将阿禄留在自己房中,倒是把卿芜放到了走廊尽头,让阿禄颇为无语。不过,这一路上她早已琢磨过来了,此番自己在凡间一世,就是个靶子的命,躲是躲不掉了。不如专心做好靶子,安然保住性命的好。
是以,当卿芜起身离开,阿禄便佯装未见她的冷笑,只站在窗边看那街道繁华。
晚膳时,兰陵王留了阿禄在房中进食,自己则去了卿芜处。阿禄看着满桌菜色,不禁长叹,这在外人看来倒真是雨露均沾,在卿芜那里确是刻骨仇恨。
一路上,兰陵王约莫和她说了些北齐的事。照他先前所说,又是哪个弟弟夺了哥哥的位,将侄子扔到大牢。这北齐,如今是国事家事一锅粥,可说是哪方得了兰陵王支持,哪方就此便权倾天下了。
只是他兰陵王的无心参与,倒引来不少猜忌。最大的倚靠,也是最大的威胁,既然不能纳为己用,便要彻底铲除方才是上策,所以才有柔然王受北朝皇室的委托,千里传令追杀,以绝后患。只是,兰陵王能在此等皇室中,手握重兵至此,自然也不是一般人能动的了得。
而究竟为何要去南刹,那个荒蛮的极南之地,兰陵王并未说明过。阿禄倒也没有几分好奇,这人世于她,不过是恍惚百年罢了,什么皇室争斗天下纷争,都是云烟……
晚膳后,碧月亲自来收整屋子,传了话,让阿禄去卿芜的屋子。
阿禄应了,正换好衣装要出门时,见夜风徐徐,窗外已是车水马龙。
她不觉走到窗口,看楼下一众公子哥儿和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毫无战乱纷争的模样,唯有徐徐的奢靡之息。
车水马龙中,远处缓缓驶来一辆玄色马车,一人独驾,在那喧闹潮流中如清泉碧水,引了阿禄的目光。只是当看到那马车亦是停在兰馨阁时,不由失望不已,正要离开窗前时,却被车上走下的男人引了目光。
此人一袭玉白长衫,于喧闹中从容地将扇子在掌心轻敲着,那些莺莺燕燕,鲜衣怒马的公子哥儿于他眼中似乎并不存在,他孤身而立,自成一派写意风流。纵满目繁华,佳人如梦,也不过尽数消散在他衣袖间,闲适清平。
阿禄见这么个人,收住了离开的脚步,竟自心中生出几分好奇,想要看一看他的脸,而恰就此时,那人正抬头看向正门处的牌匾,而阿禄所站的窗口,恰也就在这牌匾上方。
平淡样貌,却自带着半深不浅的笑意。他目光扫过阿禄,对视良久,方才颔首深笑,算是打了个招呼,随后进了正门。
阿禄见他没了踪影,也收了心思出门,方才迈出房门时,嘭然一声巨响,惊得她立时回头,只见楼梯处有个酒醉七分的豪客,正伸手挑起老鸨的下巴,道:“离娘,你家秋韵明明在,为何不出来会客?”老鸨捏着帕子,在指尖绕了几绕,避开他的手,道:“开门做生意,哪有嫌弃银子的?我家秋韵今儿真的是有贵客,明日您请早,我必会给您留着——”
那豪客一挥手,将老鸨拨到一边,径自走上台阶,道“今儿个我要定了秋韵了,滚一边去。”老鸨一个趔趄,好在扶住楼梯扶手,才避免被一掌挥下楼的惨状。
那老鸨眼中阴霾一闪而逝,覆又挂了十分的谄媚,方要开口,却见那大汉正瞧见阿禄呆立在房门处,不觉笑意满满,伸手指着她道:“离娘,藏了这么个私货,可是要择吉日叫个好价钱?这样……我今儿个卖你个面子,秋韵就不要了,这小娘子定要陪我一夜才是。”
他边说着,边伸手抓向阿禄。阿禄只觉得扑鼻的酒气,拧眉正要躲开时,却忽地眼前出现一柄合起的白扇,恰似螳臂挡车,架住了豪客的粗壮手臂。
那持扇深笑的,正是方才楼下的白衣男子。
那白扇伸出的同时,走道尽头的房门也悄然而开。兰陵王自内而出,随意靠在了二楼的栏杆上,唇角带笑,如月落霜华晃了人眼:“抢我的人,总要备些肝胆才是。”
还未等在场众人有所反应,他手微一抬,那豪客仍旧手臂被白扇挡着,头颅却哐当一声闷响,落在了木板上。因正好在楼梯口处,顺势咕噜而下,滚到了一楼的饭桌前,楼下了一路的血迹。
场中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方才美面甜笑的佳人们均是面色发白,不敢去看那狰狞的头颅,胆小的慌忙退到了里间儿,胆子大的也均是借机缩到了众恩客的怀中。
阿禄也不是习惯了兰陵王的手法,亦或是被吓傻了,只盯着身前人,脑中一片空白。
而那人却早已收了扇,随性一礼,悠然道:“苏某见过王爷。”
兰陵的女人
天下大乱的好处,就是杀人不过小戏码。
老鸨挥舞着帕子,捏着嗓子招呼了几声,血迹烟消云散。兰馨阁来的恩客们都不是寻常人,自然晓得是来了个底子硬气的,左右不过是看场戏,戏散了,便又自顾调戏起美人儿来。
苏合香,北周第一谋士,南陈未来的驸马爷。
当年广陵一战,南陈皇帝定下婚约时,他已消失阵前,自然阿禄没有机会相识。如今坐于一桌,细端详下,却见他笑的极为随性,温润的眼底亦是内敛无波,所谓名士风流,自当如此。
如今想起他出手相救那一刻,阿禄只觉恍惚熟悉,再细想下,却摸不到头绪,只安慰自己是被人头落地吓到了,才有这种奇怪的念头。
“王爷相约此地,可有何要事?”苏合香摇扇品茶。
兰陵王一笑,道:“今日见了血光,本王不大有兴致论正事了,只当旧友相对,把酒言欢。明日酒醒再谈天下。”
他话音未落,卿芜已持酒壶上前为苏合香满酒,却被他伸手一拦,平平道,“多谢姑娘,苏某不胜酒力。”
卿芜轻挑眼角看他,笑道:“公子说笑了。奴家曾听闻广陵攻城前夜,苏公子大醉于阵前,剑到之处,犹如天光破云,震动两军。如今奴家有幸结识公子,自然要敬上三杯才是——”她边说着,腰肢一闪,自靠在了苏合香所坐的椅背上,垂眸浅笑,美不胜收。
苏合香身形微闪,坐到了另一把空置的木椅上,摇扇道:“姑娘说笑才是,那夜乃是生死一线之间,破釜沉舟之举。如今天下太平,歌舞升平,自然不能搏命饮酒了。”
这一靠一躲,不过是瞬间的功夫。
阿禄口中的酒尚未咽下,已替兰陵王叹息不已,而那正主儿却只手托腮,宛若看戏。倒是见阿禄偷瞄自己时,弯了凤眸,亲替她夹了块杏仁酥饼,道:“此处杏仁酥饼尚可,尝一尝。”
阿禄唔了一声,拿起筷子正夹到嘴边,恰撞上苏合香的目光,平淡无波,却怎么瞧着都是暗潮汹涌……就被这么一瞧,她也没了胃口,只得对着苏合香干干一笑,放了筷子继续喝酒。
于是乎,此顿饭就在兰陵王恩宠如山,卿芜卖弄风情,苏合香不冷不热中,以酒果腹了。阿禄一向自负酒量极佳,却也架不住空腹饮酒,一饮还就饮足了四人的分量。
她只昏昏糊糊,如坠云雾,听兰陵王说着什么南刹,苏合香说着什么白泽的,一顿饭便结束了。苏合香告辞时,兰陵王吩咐卿芜相送,又唤来门外的碧月准备沐浴更衣,阿禄自是极为自觉要退下时,兰陵王却柔声对她说了句话。
这句话,让碧月色变,卿芜冷面,连那苏合香亦是愣了一愣,方才迈步而出。
那妖孽的话,极为简单。
“阿禄,今夜留在此处,与本王一同沐浴。”
妖孽吩咐完,门外已鱼贯而入了几个仆从,在里间儿将一切妥当,又关上了门。而阿禄却瞪着一双大眼睛眼看着兰陵王背对着她,脱了外衫,唯有件轻薄的亵服,不禁连连哀叹,长生帝君阿长生帝君,你这豆腐如此金贵,何必一次两次地非要送到我嘴边呢……
兰陵王回头,温声道:“本王这伤是你给的,如今行动不便,自然要你亲自侍奉才是。”边说着,他边褪下上衣,露出缠绕着白布条的背脊。
阿禄被他这一说自知理亏,又记起北极帝君那张苦口婆心的俊脸,只得讪讪走过去,待他将亵服脱下,便伸手替他将包扎伤口的白布条一圈圈解下,见那横贯整个背脊的两道旧伤之上,如今又添了暗紫色的伤疤,不禁心头一软,自责不已。
“阿禄,闭上眼睛。”兰陵王语音温柔,阿禄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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