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自然会给足银子,”男子略一浅笑,将手中的一锭银子放在算盘之后,道,“而且比这成色好的多。”
何止银子成色好,那老板娘低头扫过他脚上的官靴,微挑嘴角。
“阿齐,带这位官爷去上房,”转首淡声嘱咐跑堂小厮,旋即轻按住那男子的手,笑道,“玉关客栈再偏僻也是朝廷的管辖,官爷不用这么客气,那间房视野很好。”后一句咬字颇深,半个月来这里的人求是什么哪个不晓得?既然有银子,顺水推舟的人情谁不会?
“老板娘果真会做生意。”那男子抽手转身上了楼。
当老板娘挑着食指合上账本,转眼见柜台边的桌子已是坐上了人,正是那不知何时入门的少女。她一见那少女,立时面上带了一抹捉弄笑意,自倒了碗就快步走去,砰地一声放在了桌上,低声,道:“凌波,你来的好慢,”边说着,食指轻扫过凌波的指背,“你这雌雄莫辩的易容本事,当真是好,比我这真女子都要勾人——”
少女抬眼,依旧斗篷遮着大半张脸,却赫然是日日与杨坚相随的凌波。他因为老板娘一句话,那双眸子含笑直向她望来:“有出云你在,我就是再晚上三日也无妨。”
“臭东西,老娘大你那么多,不要叫我出云,叫我云姨,”老板娘半娇半怒,作势欲打,道,“爷在房里歇着呢,你自便吧。”
凌波佯叹道:“算了吧,我倒不如去瞧瞧小师父。这趟足足赶了三个日夜,先要恶补一下再说——”夹一口刚端上的菜,恩,果真还是那个味道。
云姨一听“小师父”三个字,立时来了兴趣,转身坐到了凌波身侧,压低声音道:“你那个小师父来头不小?”
凌波眨了眨眼,苦着脸,道:“的确不小,可还记得当今皇上面前的红人,咱北周第一谋士苏合香?小师父就是他亲妹子……哎,我那小师父呆呆的,不像不像,太不像了。”
未等音落,一道扎眼的日光直照进大堂,门处厚重的布帘被两只手同时掀开。
本书{炫—书—网}提供下载
杨坚的老姐
凌波只望了一眼,便一口酒咕咚尽数吞了下去。
****
戈壁客栈的屋顶大多偏平,已是久蓄一层沙土,间或露出些许干枯枝草。没有任何避日的屏障,唯有身畔短影逐渐拉长,告知时间流逝。
眼中,落日氲染血色暗涌,伸手可触的空旷。也许这里也曾绿华萦绕,驼铃悠悠。
心随所想,阿禄微张的五指透过一片红色光影,满目荒凉。
一个狭长的影子恰好映在了她身侧:“你已经看了几个下午,可有什么特别?”
“曾有人说,戈壁落日有泣血之美,”阿禄没有回头,只道,“原来这戈壁的日落很缓慢,”她指头上还占着沙粒,在眼前比着一个高度,“半个时辰前是这里,而到现在依旧没有完全落下。”
“低了一些,”白皙而又修长的手指横在她的指头之上,“半个时辰前应该在这里。”
阿禄微一怔愣,道:“原来你也看了很久。”
“不算久,刚好也呆了半个时辰。本书{炫—书—网}提供下载”
杨坚将手指收了回去,正是瑟瑟轻响,又是来了一人,轻巧的语调,听不到话中所讲。只是辨音阿禄便晓得是这酒店的老板娘。杨坚低头听着,始终没有开口,只是目光偶尔扫向阿禄。
他只听着那话,时而蹙眉,时而展颜,终是摇头一笑,眼神示意那老板娘先下去,自己则转头对阿禄道:“风一停就会有暴雨,早些下去吧。”言罢,也不待阿禄回应就先走了下去。
暴雨……阿禄只要一想起大雨,就会想起那夜,杨坚带着自己急行百里,待到一处停尸的宅院方才下马,让凌波替他包扎伤口。她不会忘记,那夜自己沾了他满身的鲜血,头次看凌波暴怒,质问着杨坚为何明知有埋伏还要执意回来,杨坚只闭目不语。
那夜,杨坚骤然高烧,辗转中仍刻意压制着呻吟声。
纵是少年轻狂,天纵奇才,却仍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罢了。他的苍白面颊和紧闭的双眸,那一夜自己看在眼中,却忍不住牵扯了几分痛意。
阿禄进房时,老板娘正在房内放好了热水,白烟盘绕,在这土墙木盆上倒也惬意。
“戈壁的天气总是这样,风没有方向,雨说下便下,”老板娘把毛巾搭在木屏上,道:“水还有些烫,但是你先要把湿衣服换下来。”
阿禄笑道:“老板娘先出去吧,我自己来。”
老板娘哂道:“你还怕羞,那我先出去了,”言罢走到门处,忽而又转首道,“杨家郡主来了,那可是连爷都头疼的主,爷吩咐了,今晚能不出门便不出门吧。”
杨家郡主?却又不知是个如何难搞的。
单听那老板娘传的话,便晓得绝不是个省油的灯。却不知又是怎么个飞扬跋扈的主儿,阿禄暗叹着,走到木屏后,脱了衣服正坐进木盆时,却听得木门的内栓咔哒一声清响,竟是被打开了。
阿禄惊得顿时从木盆里站起身,伸本书{炫—书—网}提供下载手要拿那木屏上搭着的衣裙,却发现竟被什么东西牢牢的勾住,只怕再扯就要裂开了。她心里隐隐明白必定是来人做的鬼,却也不敢硬来,就顺势又坐回木盆里静观其变。
“我说这屋子一向不是坚儿住的,连我这亲姐姐都不肯让,怎地就给了外人了?”门方才打开,就传来个女人的声音。
阿禄透过屏风的缝隙,瞧见个披着玄色披风的女子,脚下亦是踩着双黑色的布鞋,这在寻常女子看来是绝对忌讳的颜色,而她却穿的如此坦然。
她一双眼竟是暗碧色,细长妩媚,脸如美玉精雕,裹在通体一身黑里,倒愈发显得比寻常衣着还要妖媚了几分。阿禄只瞧了一眼,便晓得那眉目间与杨坚三四分的神似的女人,必是那个需回避的郡主了。
随她进屋的还有贴身随着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冷面刺客一般。
“小女正在沐浴,实在不便招待,”阿禄开口,道,“可否待小女穿戴妥当了,再亲去拜见郡主。”她说的官场,心里却只觉得悲催,你说来这漫天沙子的地方也就罢了,还偏就日日瞧着那些朝廷官江湖客的各怀鬼胎……哎,这也就罢了,如此忍耐下连洗个澡都能被人闯进来打扰,也着实太可怜了些。
不过她这满脑子乱七八糟的,自然旁人是不晓得的。
那女子只是不客气地抬了下巴示意两个男人守在门口,自己则走到桌旁坐下,笑道:“不敢不敢,坚儿瞧上的女人,保不齐就是日后的世子妃了,若论年纪你该叫我声姐姐——”
她边说着边从怀里摸了个熏香小炉出来,用火引子挑了桌上的灯芯儿,将那香点上,瞧着那渺渺升起的白烟满意一笑,方才伸手擦了擦脸颊边的汗滴,轻瞥了一眼木屏风。
分明是隔着物事,却让阿禄觉得自己被瞧光了一般,不自在的很。
“你不请自来的习性越发难收敛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阿禄安下了心思。那门口的人影站定,却是那面带霜色的杨坚,他正待迈入,便被两个守着门处的男人齐齐伸手拦住了。
“秦川,”杨坚斜看了右侧人一眼本书{炫—书—网}提供下载,道,“一年不见倒敢出手挡我了?”
那男人面色微动,未来得及开口,郡主已起身快步上前,啪地甩了秦川一巴掌,厉声道:“坚儿是你能拦的吗?!”她绿眸中尽是阴狠,竟像是嗜血的野狼。
“属下该死。”被唤作秦川的人连忙低头,退后了半步。
郡主倒懒得再看他,只伸手轻抓住杨坚的手腕,道:“来,坚儿,进来。”杨坚被她拉着本是迈出了两步,却在瞧见木屏后的热气时止住了脚步,面色竟难得现了窘意,道,“女子所住的房子怎好轻易闯入,”边说着,他边微扫了一眼门口的两人,道,“还不出去?”
那两人见郡主并无异议,急忙退出了房门。而郡主却依旧扣着杨坚的手腕不放,只俏生生一笑,道:“坚儿,这数月来你在这关外戈壁,不惜千金为她采办南梁小食,更是费倾城之财力为她日日运冰镇房,连那独孤家的面子都不要了,却还怕进她的屋子?”她硬是一用力,将杨坚拉到了桌边,倒了一杯清酒递上,道,“也好也好,独孤家的算是什么东西,如何配得上我这宝贝儿弟弟?来,润润喉。”
杨坚见她坚持也不好拒绝,伸手接过杯子,一口喝下,正待再下逐客令,却见郡主已满眼地温柔,笑笑,道:“不用你开口,我自会走——我本是来瞧瞧这未来的弟妹,被你这一搅倒没了兴致了。”
他们这几番折腾,阿禄却仍坐在木盆里,是如何都不是了。
先前两个男人虽进了房却是守在门口,而如今杨坚与她不过隔着一个屏风……
阿禄只觉得盆里的水是由热渐凉,身上却是越发燥热,不晓得为何竟是觉得眼前一阵飘忽,叠出了一个又一个影子。恍惚间,仿佛听见那郡主哈哈一笑出了门,杨坚似是在叫自己,一声一声的越来越远。
她正自恍惚着,伸手摸着自己滚烫的脸颊,想要找回些意识,却见暗红色的一块锦布铺天盖地地罩下来,自己则凌空被人抱了起来。
唔?杨坚?她从暗红中努力伸出脑袋,见近在咫尺的脸皎如美玉,不知为何独在眼上蒙了块白色布条……说不出的缘由,她就是心地涌出了渴望想要去拉下那眼上的布条,看看被遮的眼眸是如何神情……
就这么想着,她也就笑嘻嘻地伸手拉了。
五指攥着布条,那风神俊秀的脸上本书{炫—书—网}提供下载尽是惊色,眼眸依旧深不见底,却隐隐有着几分异样。阿禄只看见他张口说着什么,似乎是说什么药?什么解药?
唔?怎么又是药又是解药的?
阿禄笑着摇头,不懂不懂,若是药啦解药啦问月宫的芍药便好,她可是司禄仙姬,可是执掌天上地下功名利禄的仙姬,可不懂什么劳什子的药。不过今日杨坚却怎么好像有怒气?谁招惹他了……
那紧抿的唇角,透着孤忍决绝,阿禄下意识伸手想把它抚平,却在触到时指尖明显的颤动。
杨坚啊杨坚,你可记得当年在尼姑庵桂花树下,你难得的笑颜。
你可记得当年我为你偷了半壶小酒,就在桂花树下,你将半口酒灌给了我?最可爱的是,那时候竟是你先红了脸,从耳根红到了脸颊。那时的你多招人疼?
阿禄边想着边觉得仿佛回到了当年,少年略显生疏地抱住了自己,眉眼中尽是柔情。而如今……她盯着那眸色眸子中的几分捉摸不定的情绪,心下忽然一阵悲凉凉,不觉凑过头去伸出舌头舔了下那薄唇。
唔,貌似不是杏花味?今儿个偷错酒了?
迷茫的阿禄
本书{炫—书—网}提供下载
第三十一章
阿禄盯着那墨玉般的眸子,又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唔,确不是杏花味……
“杨坚……”阿禄轻叹了一声,喃喃道,“今儿个这酒太烈了,不好不好,味道不如杏花酒,有些辣舌……”
意识渐远去时,脑中却顽固地盘旋着杏花酒的滋味儿,渐渐竟是浮现出司命的眉眼,那双眸隐着几分不明的暧昧,近在咫尺。
只这一深看,阿禄心头一震,登时清醒了几分,低声道:“司命……”
被她这一叫,“司命”眼中似惊似疑,转而去了大半暖意,瞧得阿禄是心头急躁,心道自己当真是忘了,怎地就在人间说了仙职的称呼……她声色又低了几分,垂着眼眸压抑心中的燥热,只补了一句,道:“阿禄叫错了,该是苏合香才是……”
面前的“司命”微眯了眼眸,露出了从未见过的冷意。
阿禄偷偷抬头看他,声色不清楚道:“不过叫错了名字,何须……如此认真。”
在“司命”的眼神中,她只觉得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也顾不得什么杏花酒什么烈酒了,只慌慌忙忙地连连解释:“那夜我晓得你……亲我是因为醉酒,我也自是晓得你心里没有我,只是……”
她自呢喃间,眼前人已模糊在雾中。
隐约着,似是看见清新可人的小徒弟惊恐地盯着自己,嘴巴一张一合的和身前人说着什么,又递给了他一个物事。那抱着自己的人伸手接过了,塞进了自己嘴里。
唔,酸酸苦苦的,阿禄下意识吐出来,却被他捂住口硬塞了下去。
“司命”他……貌似很生气?
……
阿禄只觉喉间干涸,再睁眼时,室内烛光悠悠。
待视线逐渐清朗,她才瞧见窗口的两个人影,正以极为诡异的方式正在纠缠对视着。凌波左手举着一把银色的短刀横在胸前,右手拿着个削了皮的青果,正一脸惊色瞪着近在咫尺的女人,那女人则满是笑意,碧眼忽闪着,伸手扣住了凌波握着刀的腕子。
凌波外衫的领口被微微扯开,恰露出了白皙的锁骨,细密的睫毛正遮住了眼眸,拢着江水迷雾一般,雌雄莫辩的妖冶。而那郡主却也不避讳,就这么顺着锁骨一路望下,直瞧得凌波一张小脸通红,竟没了半分脾气。
二人似乎并未发现阿禄醒了来,倒是颇有默契均不出声,只无声对峙着。
阿禄见自己小徒弟如此悲催,勉强扯开干涸的嘴唇,咳了两声。声音虽轻,听入凌波耳中却是惊雷,他那尖俏的小脸儿彻底从潮红上升为了猪肝红。
而那女人终是得了势一般,低低一笑,悠然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小凌波,曹操这小诗词写得倒是恰合了我的意,你走了一年我便一年未曾睡过一个完整觉,你可晓得我这心里满满都是你的小脸儿。”
她说一句,笑意便深一刻,凌波每听一句,手便挣扎一下。
若非那女子邪魅碧眼,阿禄当真以为一晃神瞧见了思凡的嫦娥……她正脑中纠结着,却才发现那两个随行的男人依旧站在房门处,目不斜视。
而那郡主倒真不把屋里几个当外人,真就如此调戏起凌波来。
最后直接的结果,凌波一缩身子,跳窗逃了。
郡主兀自叹息了一下,方才悠然挑了眼看向阿禄这处,眸子转了半圈,笑了一声清了清喉咙道:“我这未来弟媳妇当真是好本事,竟让我费尽千金搜来的合欢香没有半分作用——”
阿禄本想起方才入坠云雾的梦境,早乱了一颗心,正是分不出真假。如今听她这一说才晓得都是真的,又听她说什么合欢,更是羞上加气,冷冷瞧着她,道:“郡主好费心思,莫非不怕坏了世子爷的大事?”
“我怕什么?”郡主自桌上拿起凌波扔下的青果,咬了一口,笑道,“他自蒙双目抱你出浴,被你强吻了却仍能完璧送出房门……我这弟弟啊,什么都好,只可惜心大了些,我看了他十四年,自然晓得他是什么人,拿你一试不过是为了敲打敲打他罢了。”
她伸开手臂,两个男人主动上前为她宽衣解带,褪下了黑色的外衫,只留了个黑色的肚兜和蚕丝长裤,她就如此摇曳生辉地走到床边,边吃果子边道:“你瞧瞧,我那弟弟还不如这凌波待你好,你说,我还担心什么呢?”
阿禄细细听着她的话,倒像是接了一个又一个讽刺。她话中意思明白,纵使是合欢香在,杨坚心中依旧是一片清明,或许曾有疑虑却终究是松了手。
……
只是与她说又有何干?人仙相隔,若有诺,也难生死契阔。
她欲要起身,才发现浑身酥软无力,只能微抬了手指而已。正要再开口,却已被郡主掀开锦被,伸手横抱在胸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