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拉开门时,司命正站在树下,折扇敲着手心,瞧不分明面上的神情。
她难得穿的如此特别,展袖走下石阶时,竟觉有些窘迫,只道:“你这两个小童也不知想些什么,这衣裳倒是特别,只不过……有些抢眼了。”她抬眼间,恰如九天碧落,波光潋滟。
“百花争艳,终是那一抹别色,方才能直敲人心,”司命自云淡风轻,道,“这衣裳是我为你选的。”话语间的坦荡,就如同说这菜是他点的一般,不以为意。
只是,说者未必无心,听者却注定有意。
阿禄顿时手足无措,只慌忙低了头,道:“这么早,可有安排?”司命颔首,道:“陪我去买笔墨纸砚。”言罢,掂了掂手中折扇,慢步踱出了院子。
笔墨纸砚?阿禄无言。
但她自晓得,凡是司命所说所做的,必有其用意。
只是,这用意到了临城最大的聚宝斋,却也没想通半分。阿禄只随着他进店,瞧着那欢喜的掌柜跑上跑下的,老树开花一般左一句苏公子又一句苏大才子……想来,这司命竟是此店的常客。
司命和颜悦色,道:“贾掌柜,此番可有好砚?”
“有有,苏公子请先饮茶慢看。”那掌柜继续在脸上拧花,连忙将他们领入里间儿,放下玉珠帘子,倒了上好的茶,亲自端了托盘小心放在了案子上。
那托盘上覆着上好的锦缎,只是被那几台砚一比,却是暗淡无光了。
阿禄自瞧着那砚,司命则端茶慢饮,道:“贾掌柜,你可是怕我没银子付?我昨日到了便已听说,你此处得了北齐宫廷至宝——”
那掌柜一听,微一怔愣,似有所犹豫,却碍于司命的身份不敢直说。
正在他满面纠结时,隔间儿的布幔忽地被掀了开:“掌柜不必为难,既入了这聚宝斋,便要守这一方土地的规矩,”迈步而出的竟是元将军,他哈哈一笑,道,“苏公子,世子爷晨间便已定下了那芝生砚,老规矩,哪个肯出血,这台砚便是哪个的了。”
这聚宝斋的几个贵客隔间儿本就互通,均有一道布幔做假门,美名其曰,“绝不私藏奇货,绝不私护权贵,有银者竞得之”。方才二人进来时,隔壁并未有声响,阿禄倒也并未留意,如今那元将军掀帘走出,才瞧见随后而出的杨坚和昨日相随的少年。
司命将茶杯放于案几上,起身拜了一拜,道:“世子爷。”
杨坚颔首,道:“苏公子无需多礼,”只一句,却将那视线落到了阿禄处,“昨日一面之缘,却不知竟是苏姑娘,多有得罪了。”
阿禄忙也站起身,道:“世子爷接连两日赔罪,阿禄断然担当不起——”
这几句寒暄下来,倒有些冷场,亏得杨坚带着的少年明朗一笑,道:“苏小姐——苏姑娘——苏禄——阿——禄,”他一字一句拖着声音,分外讨喜,边说着边走上前,长揖一礼,道,“小生精通百般武艺,唯独不会射箭,世子爷又不肯屈尊教我。昨日箭场一面,夜不能寐,今日既是有缘再见了,还请阿禄姑娘不吝赐教收我为徒——”
他这一迭声叫阿禄,委实凄惨,听得她噗嗤一笑,道:“不敢不敢,你精通百般武艺却还不知足……人无完人,若是无缺者必遭天妒的。”
那少年起身,竟当真仔细琢磨起阿禄这话来,半晌才道:“我以为我家世子爷是最有城府的,可姑娘竟也能说出一般无二的话来……”他盯着阿禄半晌,忽地又是长揖一礼,道,“姑娘高才。”
这结论得的蹊跷,听得元将军哈哈大笑,直拍了拍他的肩,道:“当世第一高才就在眼前,你却偏就不理,竟去刁难起苏姑娘来了。”
少年听他一说,自是晓得那第一高才指的是司命,却分外不屑,只哼了一声,忽地又露齿对阿禄一笑,直笑的她哭笑不得,心道这少年若非七窍不全,便是心地过为纯净了……
不过,倒也多亏了这少年。
方才那霜降般的冷气,终是被他这一搅合,成了场闹剧。
那掌柜抹了一把额上汗,适时插嘴道:“世子爷……那台宝砚……”
“拿出来吧,”杨坚,道:“只是……凡苏公子开的价码,本世子均要加上一两银子,”他自看着司命,道,“怎么样,苏公子可是想好了?”
“此砚……”司命悠然回视,敲着扇子,笑道:“依我看来却是无价之宝。”
既是无价,又如何加价?
少年听了骤然冷下脸,下意识握了拳。那元将军却是干笑着难以出声,彻底僵掉了……
“聚宝斋于北周七十二家店面,纵是国宝也有明码标价,从无特例,”杨坚向桌边踱了几步,恰就站在阿禄身侧,道,“不过,苏公子既如此喜爱此物,公子开个价,我便加上一两银,送与苏姑娘做见面之礼了。”
只言片语间,却是剑拔弩张,轻踱几步,便已云淡风轻。
阿禄不禁瞧他,却发觉他眸如碧水深潭不见底,只瞧着便平白的让人心慌。不觉收了眼,心想难得这冷了的场子又回春了,总不好再去陷大家于危难,只得尴尬笑道:“那便多谢了。”
杨坚倒没料到她收的坦然,只收了目光,吩咐少年,道:“凌波,去拿那砚来。”
话音未落,少年已身形微动,还未待阿禄回过神,便觉怀中一沉,价值连城的宝贝已被丢入了怀中……这国宝,竟是被他当做大白馒头一般扔到了自己怀里。
阿禄抱着这价值连城的物事,还真是哭笑不得了。
“姐姐不必谢了,”那少年嘻嘻一笑,拍了拍手早已站在了杨坚身后,道,“教我射箭便好。”他还真是孩子脾气,说来说去却仍忘不了这一件事。
阿禄也不好一而再拂了他的意,只勉强笑道:“好。”
“苏姑娘,这台砚交与小人吧,”那掌柜见阿禄抱着国宝也不禁肉疼,只笑着接过来,道“今日午后小人必会亲送到元将军府上。”
“多谢掌柜了。”阿禄一听颇感心宽,不禁对他欣然一笑,直瞧得那展柜愣了一楞。
几人说话间,天色已变了脸。
这场大雨来的急,轰然雷声,天空乌云恰如泼了墨般,浓黑阴沉。
掌柜一听便晓得要有暴雨,连忙唤人去隔壁俏香阁定下位子,拱手道:“世子爷,元将军,苏公子,这雨来的急,几位又都是徒步而来,倒不如先去隔壁俏香阁吃些小食消遣。”
那俏香阁本就与这聚宝斋一墙之隔,又因聚宝斋多有贵客,早暗设了楼梯相通,他一念之间,既安排了贵客,也送了俏香阁一个人情,可谓是恰到好处。
杨坚不置可否,剩下几个自然也毫无异议。
那元将军揽着司命的肩膀先走在了前头,倒把杨坚与阿禄落在了后面。
阿禄拾阶而上,只听着身后靴子踩踏的声响,心没来由地多跳了几下,却就在这晃神间踏空了一步,身子不由一歪……嗓中惊呼还未脱口,已被人伸手扶住。
这一扶,肩上热意丝丝入扣,耳边的话却是冰冷不堪。
“方才我还感叹苏合香高明,如今你这伎俩,倒落了下风了。”
兰陵的玉佩
阿禄回了头看他时,他已松了手,只道:“苏姑娘可还能走?”
阿禄心中清明,收了神色,莞尔道:“无妨,这趟该阿禄谢世子爷了。”
他双眼暮色沉,阿禄自瞧得分明。
只没料到,本是故人来袭,却是机关算尽时。
这顿饭菜色极佳。
少年凌波将阿禄奉若上宾,倒茶夹菜一应代劳,直让元将军抚须感叹:“这凌波小小年纪武功便已至无人境界,却万幸只唯世子爷马首是瞻。我还说他此生眼中除了世子爷再无旁人,如今瞧来,却是错了——哈哈,错了错了——”
凌波不以为意,依旧将那鱼跳出刺来,再放进阿禄碗中,道:“小师傅,你吃。”
阿禄本夹了块醉香鸡,被他这一搞,只尴尬瞧了瞧一桌人,顺手将那鸡放入他碗中,道:“这鸡不错,你快些吃吧,别再替我添菜了。”
这少年仅挑鸡腿鱼肚菜心,这一桌好菜倒是被他弄得一片狼藉,可罪魁祸首却是她阿禄……
于是,这一桌极佳菜色,倒成了凌波的拜师宴。
只是这师傅拜的极为不明智,罔论天下,只说这北周内,又有多少比她箭术更好的?怕只怕日后他摸清了自己底细,倒是失望了。
骤雨来得急,去的也急。
乌云褪后,自是碧空如洗。
饭桌上,元将军与世子商定,因老王爷催的急,翌日安排妥当这临城边防事宜,便要折返长安,司命推脱阿禄伤寒方才痊愈,三言两语下,定了三日后启程。
待众人到将军府时,那聚宝斋已将北齐国砚送了来。
阿禄瞧着桌上那精雕细琢的砚匣,打开来,竟是匣内配匣极为小心。她将那方才众人夸赞的砚拿出端详片刻,便铺纸,挽起袖口研墨,待亲自掭笔后,司命正是踏入门中。
“来,试试这国宝,”阿禄伸手递笔,道,“那院中梨树残花却也是个好景。”司命看她素手执笔,不觉摇头,道:“你这一研墨,手下却已没了两座城池。”
阿禄笑道:“再是无上之宝,日后也是带不走半分的,眼下这台砚纵是值天下三分,却也不过是个死物,百年后怕早已不知流落于何处了——说破了天,也不过是台砚,倒不如物尽其用。”
司命看她兴致颇高,也不好拂了意,只将白扇置于书案上,接笔落笔。
阿禄顺手将白扇拿起,啪地一声打开,悠悠扇着。
司命笔蘸调淡墨,在盘子边上括干些,再蘸深墨,一笔枝条成形,画风写意,颇为随性。
不过半柱香,画已成,半树枝桠,半树梨花,树下藤椅空落无人。
阿禄只盯着这画,有种说不出的异样,只觉那藤椅上本该有人,却生生被作画人抹去一般。
莫非……她正待细想,门处已闪过一个黑影,未待看清便觉臂间一沉,却是被凌波两臂抱住了胳膊,左右摇晃起来。
“小师傅小师傅,外头天色这么好,你憋在屋里作甚,”凌波弯着双清透眸子,瞧瞧她,又瞧瞧已抛笔的司命,再瞧瞧那画,才道,“春色明明大好,这画却瞧得如此凄凉,不好不好,小师傅咱们不瞧画了,世子爷正等在射箭场呢——”
阿禄一听世子爷三字,就暗自一叹,天帝他老人家这差事……真是磨人啊。
司命伸手,自她手中拿过扇子,肌肤相触间,竟是冰冷的骇人。阿禄只这一碰,便有不好的感觉,莫非他此番寒气太盛?可明明已弃椅而走了……
“阿禄,还不快去?”司命先踱出屋,扔了一句话,“这北周除了皇帝,杨家的大世子还从未等过谁。”言罢,便向自家屋子而去。
徒留了画卷于书案上,随风翻卷。
阿禄自晓得此趟下凡就是为这杨坚而来,躲是断然躲不过去,况且天上那些个上仙们都瞪着眼瞧着,她若不想被拔去仙根和这杨坚一般沦落为凡人,那便要老老实实办好这趟差。
罢了,她兀自苦笑,遥想度厄每每下凡助人渡劫,若碰上非娶不可的,虽扮作风流公子,骨子里依旧是强颜欢笑的很。
阿禄只道苦情,将那桌上的画仔细收好,便挂着这少年出门了。
凌波轻功饶是好,却顾及自己这新拜的小师傅,只慢吞吞随着她走:“小师傅,你当真是那苏合香的亲妹子?”阿禄唔了一声,等着听他的下文。凌波只长叹一声,道:“那等抛家弃国的,纵是天大的才气,却也依旧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罢了——”他这一句,听着便晓得并非他能说出的,想来定是学自杨坚之口了。
阿禄无奈笑笑,提点他,道:“那可是你小师傅的兄长——”
凌波褐色眼眸微定了定,似在纠结,半晌亦是无奈一笑,道:“罢了,一日为师,终身为母,徒儿不说了。”他那无奈神色,倒学了阿禄,竟是不差分毫。
阿禄无言,依旧挂着他,收了将军府无数下人眼色后,方才到了射箭的场子。昨日她到时,尚有几个下人路过,如今射箭场子早早清了。
因着暴雨袭过,场中留下了大小水洼,带着极淡的泥土青草气。
杨坚正站在场中,背脊挺直如竹,双腿修长,清冷如出尘碧月。
他右手随意拎着把墨色长弓,左手两指捏着羽箭,遥望着远处的箭靶,恰与射箭场自成一体,入画一般。
少年一见自家世子爷拿箭,立时双目放光,终于松开阿禄的手臂,一个箭步蹿到场外手扶着木栅栏,高声道:“世子爷,你竟然拿箭了!”
背对着的少年侧身回头,却不是看凌波,而是那小路间的阿禄。
这一眼,竟然让阿禄有种错觉,恍惚间,看到的是当年的桀骜少年。
那年他断臂而伤,流落山间野庵,初醒来不发一言,自己端茶倒水伺候了三日,他才终是正眼看了自己。此时彼时,一般无二。
多少离恨,暗藏于心,却不料君已陌路。
杨坚颔首示礼,道:“苏姑娘,如不介意,可否陪本世子比试一二?无需当真,权当打发时间罢了。”
他回头随手搭箭,满弓力射,随之一声巨响,羽箭正中靶心,竟是埋入了寸余。
骄阳下,那箭羽被箭靶落下的雨水淋湿,尤自抖动着,闪着光亮。
阿禄一瞧他故意露的这手百步穿靶,不觉心道,说是比箭,却不知又要借故奚落些什么。但世子爷开口相约,那凌波又忽闪着双漆黑的眼盯着自己,她却也不好拒绝,只得硬着头皮走进箭场,随手挑了个轻便的弓,道:“世子爷的箭法是万军中历练的,小女不过是在自家后院里打发时间罢了。”
言罢,自木架旁挂着的箭袋中抽出六枝箭,捡三枝自留,三枝递给杨坚:“将军若不嫌弃,那便三箭为先了。”
杨坚伸手接箭,道:“姑娘,请。”
阿禄站定,搭箭拉弓。心中竟生出几分争强的心思,先前射箭于无人时,毫无半分压力,如今却是顶着比箭的由头,自然手下握紧,用了十二分的心神。
这一用心,嗖嗖嗖三箭,均落在了一点。
那三枝箭,远看去,竟像是一枝所裂开一般,让凌波目瞪口呆,只伸手揉了揉眼,方才喃喃道:“小师傅……徒儿领教了……”
杨坚却依旧闲拎着弓,只赞了句好,便转瞬执弓搭箭。
三声闷响后,箭靶上六箭定在一点,倒如羽扇开花。
这趟下来,凌波直接耷拉下了一张脸,也不管哪栏杆尚还湿着,只趴在上头独自黯然神伤了。
方才比试前所露那手是真功夫,如今这三箭却是雕花巧技了。阿禄懂箭,自然也晓得,论哪一样杨坚都远胜过了她……好在这炮灰做的也不算太悲催,她将弓放回原处,认输,道:“阿禄现丑了,也心甘情愿认输了——”
她这句话,倒让凌波先嚷嚷起来:“小师傅,咱们虽败犹荣——”
阿禄摇头苦笑,心道她这白捡来的小徒弟还真是不认生……两日间就将这小师傅叫的朗朗上口,如今更是舍了主子偏向了自己。
杨坚随手将弓扔向凌波,却声势带风,惊得凌波退后三步方才敢伸手去接。这一接,直砸到了怀里,砸的他是愁苦更胜,却再不敢出声。
“杨某有一事心有疑惑,可否请姑娘讲解一二,”杨坚走到箭架旁,与她相隔两步,审视道,“姑娘腰间所挂的……可是北齐兰陵王之物?”
兰陵王与北周屡屡对阵,此等要紧物事杨坚自然早有耳闻,又见过探子的手绘图,对那样子也有了大概印象。方才阿禄抬臂射箭时,那玉珏便自腰封现出,杨坚只一眼觉得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