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又怎么允许她们活下去?
准备睡觉的时候,接到爸妈的电话。之璐拿着听筒,沉默的听母亲的训话,话题还是离不开“离婚”两个字,内容毫无新意。她说,我跟你爸几十年还不是熬过来了,你爸的优点一个没学到,就把那驴脾气学到了,一辈子都不知道变通。夫妻之间,不能退一步吗?我早让你把孩子生了,我给你带孩子,你呢?只知道跟我倔,跟仲锷倔,现在好了,离婚了,满意了?仲锷对你,我看着都感动,叶书记也那么喜欢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虽然听了很多次,可眼泪再次不争气的就掉下来了。听到她在哭,王良静也不再说什么,电话终于转到了钟载国手里。
钟载国向来没有说废话的习惯,也不忍心再批评女儿,很快说了正事。之璐这时才知道父母这通电话的意图。钟载国年龄到了,即将退休。
之璐想了想,问:“爸,退休了干什么去?”
钟载国说:“趁还走得动,跟着旅游团出去旅游吧。”
之璐擦一擦眼泪,笑嘻嘻开口:“那好啊,爸,你们什么时候来江州,跟我打电话。还有,缺钱就跟我说。”
“你能有什么钱?我还不知道你?仲锷给你你不要,这两三年的记者,工资也就那么多,能有多少?希望工程,各种赈灾活动,你捐了不少吧?不跟我们要钱就谢天谢地了。”钟载国再了解女儿不过,完全是一幅不以为然的口吻。
之璐给他说中,还是强自笑回去:“看看你们这爸妈做的,从小到大不都以我为骄傲么?不过是离了婚,在你们心中就一钱不值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我也是为你终身幸福着想啊,”钟载国深深叹气,“女儿啊,你妈没说错,看来还是我把你惯坏了。”
的确,之璐从小到大都没给父母丢过脸,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实。她总是以标本的出现在别人的口中。认识他们一家的人都会说,钟行长的女儿又漂亮又聪明,在班上都是前几名,唱歌跳舞什么都会,作文也写得好,还会弹钢琴,周末的时候总是听得到她家有琴声,多文静的孩子啊。她一路顺风,保送上了高中,最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在国内排名前几位的大学。若是古代,大概提亲的人都能踏破门槛。
之璐后来想,自己为什么没在这些颂扬声中迷失,一是父亲对她的影响,二是读书。她要什么书,钟载国就毫不犹豫的买下来。她看书多,书看得多,知道的越多,不知道的也越多,思想也许比同岁的孩子更深一些,身上也自然能沉淀出一些可贵的品质,例如道德,例如正直,例如坚持。
第一次带叶仲锷回家,他有点震撼的看着着她的卧室,说,这哪里是卧室,不如说是书房。之璐又从床底拖出好几个大箱子,那么多书都被整理的整整齐齐,一本不乱。她拿起一本亚当·斯密的传记,正要说话,他从箱子那边探身过来堵住她的唇,把她要说的每个字都吃下去。她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许久后才把那句话断断续续的说完,这都是我的嫁妆,你要不要?
之璐摇摇晃晃回到卧室,打开电视。这几天,省里正在开两会,新闻报道里全都是,她歪着头看新闻,每个领导都认识,每个字也都进了耳朵,但是就是不知道整合起来代表了什么含义。
她拿着书在客厅外的阳台上坐了一晚,半夜的时候觉得冷,回屋子拿着被子把身体裹住。没有星星,夜空暗得发亮,就像经过加了颜料的湖水,浸出一种诡异的光芒。时不时的有风吹过脸颊和耳边,仿佛低低的呢喃。她几乎睡着了。
此后连续好几个晚上,她都是这么过的。那种奇怪的声音也消失了。不过在户外过夜的结果,到底是感冒了。嗓子沙哑,咳嗽,最严重的时候话都说不出来。
吃午饭的时候,邓牧华没好气,说她:“最近你的怎么状况这么多?”
之璐只笑。
邓牧华忧心忡忡:“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我给你介绍个男朋友吧。重新谈恋爱会不会好一点?喂喂,我跟你说话呢,听到没有?”
之璐一愣,把思绪抽回来一点,问:“师姐,你有没有背人跟踪过?”
“你被人跟踪?”邓牧华上上下下的打量她,忽的失笑,“你的爱慕者跟踪你?当年就有这种事情吧。你应该有经验的。”
“不是这种跟踪,”之璐沉吟一下,“其实也没事,忘了这个事情吧。”
自从那次鲁建中说过有人可能跟踪她,之璐就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有点像小时候看了聊斋故事之后的感觉,情不自禁的觉得身后有东西。不论是坐车上还是不行,感觉得有人在跟随,后颈发凉。那怕是在室内都觉得不对劲,无缘无故的,战栗的感觉在全身游走,一周之后,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了。
回到办公室,打开手机,发现有个未接来电,她拨回去,是李凡,问她晚上有空没有,说有事要请她帮忙。他能有什么事情找她帮忙?之璐爽快的答应下来。
下班后李凡开车在楼下等她。李凡的花花公子作风是有名的,他靠在车上,笑得来往的女士方寸大乱。出版社的同事纷纷对这个来头不小的人行注目礼,邓牧华笑得尤其开心,之璐觉得尴尬万分,瞪了邓牧华两眼,但还是上了他的车。
李凡请她去吃饭,安静奢华的包厢,隔音效果很好。服务员身高整齐,个个高挑动人,上菜后,礼貌的轮次退了出去。李凡问她“可不可以抽烟”,之璐笑着做了个请便的动作。原以为有什么大事,结果李凡拿出一篇稿子给她,让她看看能不能发表,说是这是他妹妹的作品,他妹妹迷上写小说了,做梦都想当作家。
之璐收下稿子,摇摇头微笑:“就是这个事啊,那也不用特地请我吃饭吧,李总你让人把稿子送来,说一句话就可以了。”
“之璐,别跟我客气,叫我名字好了。以前你客气一下无所谓,是怕叶兄多心,现在你们都离婚了,我就实话实说,”李凡摆手,“其实也不仅仅是因为稿子的事情,还有别的事。”
之璐压根就想不到他下面一句要说什么,晃了晃茶杯:“请说。”
李凡身子前倾,表情从容,语气平平常常,仿佛是在说世界上最平常的一件事情:“我想追你,可以吧。”
房间里的灯光恰当的闪了闪。之璐迅速的眨眼,终于确定自己没看错李凡的表情,也没有听错他的话,然后才回答:“对不起,不可以。”
李凡调整了一下坐姿,把烟灰抖落在烟灰缸里,挑眉看了她一眼:“怎么,你觉得我是花花公子?我承认,我是有很多女朋友。我一开始就很喜欢你,想追你的,后来才知道你结婚了,而且老公还是叶仲锷。我不得不对你死心。”
之璐抿嘴,片刻后重复了一句“对不起”,然后把手从桌子上拿下来,合在一处,十指交叉,方才慢慢开口:“离婚这个事情,我没有办法。不论仲锷怎么想的……但是,我爱他,我比自己想象的更爱他,我不能再爱上别人。我像傻子一样,错过很多事情,这些我都没办法,我无能为力。所以,对不起,我永远不会用你或者任何一个人当镇定剂。”
她站起来,说:“李总,谢谢你抬爱。我先走一步。”走到了门口,李凡忽然叫住她,暧昧的灯光下,他脸色阴晴不定,沉声说:“之璐,你真的不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之璐欠身,打开包厢门,径直去了柜台,结了账离开。她不想欠他什么,一顿饭也不愿意。
外面已经是晚上,霓虹灯光闪烁不停。她顺着宽阔的马路慢慢的走,从一栋栋高楼大厦面前走过去,心事沉沉,脑子还想着李凡刚刚那番话。李凡表态说要追她,她与其说是震惊,更不如说是遗憾。她心里有数,跟他再作朋友应该很难了,几乎不可能。
忽然耳边传来七八岁小孩子的哭声。之璐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分辨出哭声是从身边两栋大厦里的小巷子传来的,巷子里没有灯,她的视力还不错,努力分辨可依然看不清楚里面何事。然而,那个小孩的哭声更大更惨烈,仿佛在声嘶力竭的述说什么不幸的遭遇。
之璐抓紧肩头的挎包,毫不犹豫的进入巷子,扬声问:“有人么?哪个小朋友在哭?别怕,阿姨来找你。”
巷子里的地面不平整,之璐深一脚浅一脚的往里走,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一篇纪实新闻报道。世界上任何一个大城市的市区,甚至市中心都会有这样的小巷子,路灯昏暗,或者没有路灯。哪怕城市建设做的再好不过,总还是会有这些地方,阳光照不到,游离于城市建筑规划之外,最关键的问题是,这些地方也是犯罪高发之地,政府拿它们无能为力。
她努力回忆着自己在那篇稿子里写的内容,寻找着哭声的来源。眼睛渐渐习惯了没有光亮的环境,她也借助月光,渐渐能把墙壁,地面,更远处的垃圾筒分辨出来。
这个时候,孩子的哭声嘎然而止,巷子一下子变得异常安静空旷,人也格外敏感。
几年的记者没有白干,其间也不是没遇到过危险。她的直觉发挥作用,告诉她危险临近;之璐猛然一个转身,另一个男人的气息逼近身后,一眨眼的功夫,刀锋割破空气,颈旁一片冰凉。金属的质感在皮肤上的感觉完全不同于温湿的手指触觉,带着不容分说的敌意。
那人速度极快,力气也大的不可思议,双手宛如铁钳,把她的双手扭到身后,阻止了她想去摸手机的动作;然后在她耳畔轻笑,拿着那把毫无温度的刀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脖子,嘶嘶的低笑,冰凉刺骨。这把声音是之璐听过的最让人胆寒的声音,她在心里酝酿着措辞,想,如果眼睛蛇王能说话,二者倒是可以一较高下。
他说:“乖,想活命就别动。”
'九'
事已至此,之璐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冷静下来。无论如何,她不想死在这样的环境和这样的人手里。
那人声音果断:“文件在哪里?”
当下就是一愣,之璐一头雾水:“什么文件?”
他不耐烦,拿刀在她脖子上敲了敲,语气更加凌厉:“我问你,那文件藏在哪里!”
“我不知道什么文件,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之璐平静的回答。她脑子里升腾起一个念头,这人很可能是找错了人。以前也经常收到威胁要杀她的邮件电话之类,但是这样真刀真枪的威胁,还是首次体验。
他不耐烦,之璐感觉手腕狠狠的被人一扭,钻心的疼。冷汗顺着她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颊滚下来,同时听到他说:“原来你真的不想活了。”
脖子那里冰凉,他的刀就停在自己的脖子的动脉血管处,只要轻轻一割,她大概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平生第一次跟死亡如此临近,这种感觉让她呆了几秒钟。一阵阵的阴冷的风在她心里抽打,死亡在她耳边喘息延续。
她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大脑冷静下来,平和的说:“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我有你说的东西,你杀了我,岂不是更加得不到?”
身后的人影没说话,那份安静更让人恐惧。
之璐觉得缺氧,深深吸一口气后继续说:“如果那份文件值得我这条命来换,那我怎么又会把它放在你找得的地方?如果我死了,那份文件还会安全?你觉得我会这么蠢?坦白说,你杀了我一点好处也没有,还要背上一条人命。”
回答却透着极度的轻蔑:“人命算什么?”
之璐缄默片刻,她绞尽脑汁的整理思路,回忆自己曾经在犯罪心理学这门选修课上听到的内容。顿一顿后,她清晰的开口:“是真的,我不知道什么文件,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如果你确信自己没找错人,请你先告诉我那份文件到底是什么?”
那人笑了几声,刀锋避开她的脖子:“倒是有几分胆量。”
“你是谁派来的?”之璐暗暗松一口气,“为什么找上我?”
话音一落,那把刀子移动下滑,移到了她的胸口,虽然刀尖距离胸口有一定的距离,但衣服她也能感觉出刀子里散发出的寒意。低头一看,这个巷子光线如此黯淡,刀身窄窄,看不真切,依稀感觉是不锈钢制成的。她闭上双眼,一字一句的问:“许大姐也是你杀的?”
那个人一时没说话,片刻后狰狞的笑了几声:“看来,我实在不能留你。”
问话之前她已经有了答案,现在终于确定下来。这个人的笑声里分明透露着渴望,绝对动了杀意,就是像是闻到鲜血味道的吸血鬼,凶狠残忍,没有任何怜悯之心。
霎那间绝望拥上了心头,世界不复存在,只剩下这一刻被无限延长。生死旋踵,她想起看过很多次的一本书,喃喃的背,“白天和晚上,夏天和冬天,光和黑暗,全部都被接受。当两者都被接受,当生命的两极都被接受,你就会得到平衡……”
哪里还听过这段话?
那个夜晚,叶仲锷带她出去,他们在五十层大厦的楼顶,楼顶的风毫无遮拦,肆意呼啸,她穿着他的外套,感觉到无法解释的温暖;地面和天空的距离同样遥远,远得一切都静止不动。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她坐在栏杆上,笑着跟他说尼采、康德,叔本华、奥修,眉飞色舞的背文章的节选给他听;她的手在他的手心汲取温暖,忽然一低头,愕然发现右手的无名指上多了一个戒指。
他吻她的手背,抬起头时目光如星,写满温柔;他说,钟之璐,你愿意嫁给我吗?
一切还是最初。
忽然手臂能活动了,之璐感觉她身后的那个男人在拿上衣里的手机;死寂的巷子里,距离又近,手机那头里的声音隐约可以分辨,没有什么特色的中年男子声音,带着南方口音。那人一直听着,最后几近不满的把手机塞回衣服里,冰冷的声音说了一句,“算你命大。”之璐一个闪神,他跟出现时一样,迅速消失在漆黑的巷子深处。之璐呆呆看着,没勇气追上去。
百多米的距离奇长无比,之璐拖着沉痛的双腿离开,回到宽阔的马路上,灯火通明,车水马龙,她忽然想流泪。僵硬的双腿开始软化,她踉踉跄跄的扶着墙站定,下意识的摸出手机,刷刷的翻着电话本,终于翻倒了“老公”那条,拨打出去。悠长铃声响起时,她猛然醒悟,重重摁了挂机键。
她打车回家,在车上终于觉得后怕,恐惧宛如后劲十足的酒,一下子涌到了喉咙,逼得她想连连咳嗽,可第一声之后就忍住了。她没有任何地方受伤,浑身上下的神经都绷得直直的,稍微一个触动都能让她心跳急剧加速。跟凶手如此近距离接触,而自己也差点被杀,对钟之璐而言,绝对是个全新且叫人战栗的体验。
都不知道那个晚上怎么熬过去的,可不想让人看出来,她掩饰的不算成功,杨里很担心,问她晚上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她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只让她上楼学习。杨里魂不守舍,上楼的时候没注意脚下,结结实实的摔了下来,膝盖小腿上青了一大片。
之璐找红花油给她抹上,然后送她回了卧室,去书房把很久不用的素描本和笔找出来,坐下,把感觉到的所有关于凶手的外貌和身体上的细节都画或者记录下来,聚精会神时,手边的座机响了,她没抬头,顺手抓起来:“你好。”
“之璐,是我。”
一呆,竟然是叶仲锷的声音,温润低沉。
“哦,哦,”之璐说,“是你啊。”
叶仲锷问:“晚上你给我打电话,有事?”
“哦,没什么事情的,不好意思啊,是我拨错号码了。”之璐敏捷而轻快的笑了两声,转变之快,她自己都咂舌。可电话那边没声音,冷场,她于是继续说,“真没什么事情啊,本来是打给师姐的,结果选错了,拨号码拨到你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