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深深觉时间仓促。算来,还有五六个月,博士生考试就可以报名了。
到底是年长了几岁,记忆力明显没有以前那么好。以前的钟之璐,看书快而且从来不忘,尤其是喜欢的小说文章,看过两三遍之后就能大段的背出来。她对着书叹了口气,拿着茶杯,给自己倒水喝。书看得累了,随手打开电视,习惯性的拨到新闻频道,桥好正在播报各省党委调动换届,新的省委书记上任了,然后叶青茂的名字和照片出现在屏幕上,播音员念着他的简历。她仔细的听完了那则新闻,下意识的拿起手边的电话,半晌后才想到时间已晚,又挂掉了。
的确很久没给他们打过电话,情理上似乎说不过去。最后见公公婆婆的时候,叶青茂还语重心长的说了句“虽然你们离婚了,但你还是我的女儿,以后什么时候要来就来”,之璐的眼泪当时就要滚下来,好不容易才忍住。
第一次上门的时候,她忐忑不安,生怕这个身居高位的公公不满意自己。可他笑眯眯,和蔼可亲的让一旁的叶仲锷都大吃一惊,悄悄说,没想到啊,我真的没想到。我说带你回去给他们过目的时候,爸爸一脸不满,怎么一见你,他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她也奇怪,不过结婚的当天晚上,就知道了原因。
那时候叶青茂刚刚从外地调职到本省省委,对本省和江州市并不了解,因此在上任后的一个月在市内明察暗访,了解民情名生。曾经有次他们坐在了同一班公车,那时他们互不相识。车上的人有些多,他们都是站着的。
没过多久,上车了一位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老人家,背着一只和脏兮兮的口袋,那只口袋很沉,压得她摇摇欲坠。她身上有很重的味道,一旁的人都往外挤,惟有之璐没有躲开,还帮她把袋子取下来,问她到哪一站。老人家的目的地是终点站,距离遥远,之璐俯下身子,请离她最近的那名年轻男子让座。她的语气相当客气,可那个年轻男子看她一眼,又看了那个老人家一眼,笑嘻嘻的说,给你让位子可以,但是她不行。之璐不搭腔,只是看着那个年轻人,又重复了一次,有劳你给这位老人家让个座位,谢谢你。那个年轻男子起初不答应,之璐就一次一次的重复那句,直到那个年轻人终于按耐不住,站起来下车。
之璐自己是把此事忘得差不多了,但这一幕却半点不差的落到叶青茂的眼底。他为人正直,刚正不阿,对之璐的行为颇为欣赏。更巧的是,几日后,他在自己家里看到这个女孩子以未来的儿媳妇的身份出现,当下真是又惊又喜。
叶青茂说出这件事情的时候,叶仲锷一脸得志意满,不论三七二十一,当着所有亲人朋友的面凑过去吻她,说,老婆你看,这就是缘分,注定你要嫁给我。
想到这里,心口又是一阵绞痛,真恨不得变成电视里的主角,一旦受伤就患上失忆症,屏蔽掉一切难过的事情。抬头一看时间,又过了十二点。她收拾书和笔,家里的电话却忽然响了,她瞥了一眼显示屏,号码是本市的。
这个时候的电话多半是有急事,她抓起来,“喂”了一声;那边的声音却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的,说:“钟记者,打扰了。”
“我是钟之璐,你是哪位?”
那人直接切入正题,说:“你想不想知道导致许惠淑被杀的那份文件是什么?”
对方的声音明明很平淡,可就是没来由的让之璐浑身冒出寒栗。她握着电话的手都在发抖:“你是谁?有什么线索?”
那人仿佛笑了一下,慢条斯理的说:“明天晚上十点,市中心北京路五号青山酒吧。还有,一个人来,不许告诉警察,否则,你一辈子都得不到。”
几乎不需要思考:“好。我答应你。”
她用整整一天的时间思考是否要把此事告诉鲁建中,但最后还都是忍了下来,又好几天的时间,他们都没有联系了。中午她特地去电信局查那个电话号码,只查到此号码是用公用电话,一无所获。
邓牧华颇担心她,说:“怎么休息了七天,你反而萎靡不振?一副印堂发黑的样子,最新小心啊。”
之璐瞪眼:“印堂发黑?你可不要做乌鸦嘴啊。”
说归说,下班后她还是咬咬牙去了青山酒吧。跟她想象中截然不同,青山酒吧规模很大,环境亦相当舒适,装饰极具多伦多风情,价格偏贵,但也能够接受。她去的时间还早,刚刚开门不久,客人也不多。之璐挑了个不错的位子坐下,点了杯酒,慢慢的喝。如果可能,她想看书,可惜光线实在太过微弱,两人近在咫尺也未必看得清楚对方的脸。
人一旦多起来,最初的恐惧感荡然无存。灯光黯淡,人影交错,酒气蔓延,梳着怪异头发的歌手旁若无人地抱着吉他自弹自唱。喧哗声四起,酒吧音箱流出高亢的曲子,人群沦为黑暗的轮廓。
有人拍了拍她:“我可以不可以坐这里?”
之璐仰脸一看,诧异:“李总,怎么是你?”
李凡身边自然是不缺美女的,这次也不例外,那个年轻的女孩子几乎是挂在他身上,二人身体贴合的毫无缝隙,看着就令人脸热;李凡却也不觉得尴尬,让身边的女孩先走,在之璐对面的位子落座,服务生立刻过来。
李凡熟络的问她:“怎么你一个人?”
“我约了人。”之璐说。
“什么人?”
想一想,之璐说:“很重要的人。”
服务生用托盘送酒过来,李凡递了一杯给之璐。酒虽不烈,但很是辛辣,之璐喝第一口的时候,居然被被呛了一下,连连咳嗽。李凡轻拍拍她的背,递过餐巾纸。之璐喘息初定后,说:“你怎么又在这里?”
他说:“这酒吧是我朋友开的,来捧场。”
之璐“噢”了一声,心思转到另一间事上,问他:“你知道庄华死了么?跟许大姐一样。”
李凡本来还神采飞扬的脸上顿时凝重了几分,仿佛变了一个人,淡淡的说:“知道,警察来找我过,说没查出什么,两桩命案啊。出了这样的事情,公司上下都人心惶惶,我也一样,不过,希望只是巧合,”他摇头,把酒一饮而尽,“活着,真不容易。”
“是啊,不容易。”
怎么算,李凡跟这件事情都脱不开干系;可鲁建中说过他调查过李凡,他极其配合,就目前而言,没有任何证据说明他跟着两个谋杀案有关,他毫无可疑,只能说他认识两个死者并且是他们的老板而已。
说不了两句话,那个陪同李凡一起来的年轻女孩子过来叫他,之璐目送二人离开,看着他们从各种各样打扮的男男女女身边经过。有人嬉戏,有人调笑,有人拥抱,空气里弥漫着世俗的味道,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酒杯的光泽宛如一只只迷人的眼睛微微闪动,所谓红尘万丈,不过如此啊。
感觉到怀里的手机在震动,她取出来,看到有短信,只有几个字“到二十五号包厢。”
问了服务员,准确的找到了房间,进去前,下意识的抓紧了挎包,另一只手伸手在包里一摸,意外的发现,那把早已准备好的刀并不在原处,实在奇怪,她把到刀放进包内后就再也没有拿出来,怎么会莫名其妙的丢了?走廊幽暗,空无一人,尽头两端才有红色的壁灯。她极其谨慎且缓慢的拉开房门,起初是黑色的一条线,后来扩展,再扩展,房门半开,屋内彻头彻尾的一片黑暗,事物皆不可见。
空气中有股味道,湿湿的,冰凉的,无处不在。她吓的冷汗淋漓,依然强自镇定,说:“有人在么?我来了。”说着,小心翼翼的往前跨了一步,因为害怕,她没有关门。
在屋内走了几步,此时才察觉到那股湿漉漉的味道是什么,仿佛是血腥味,是她在杨里家里闻到的那股味道。之璐被这个想法一惊,木头般矗立在原地,不敢轻易动弹。心里复杂极了,仿佛烟花一样五颜六色的,跟那晚的情形何其相似,同样的黑夜,同样的恐惧感,同样的绝望情绪。她咬紧了唇,有个声音在说,你怎么总是记不住,一个人孤身犯险?说到底,还是那股“再无所顾忌”的念头作祟。许久后,再次扬声问了一句:“请问,有人么?”
灯应声而开。
之璐不是没有见过死人,不是没有见过死相惨烈的死人,可无论见过多少次,看到这种面前这一幕,都不及她看到死人那么震惊。不,不是死人,五步之外的地方站着一个男人,扶着壁柜站着,面露惊恐,正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她。此人的小腹上插着一把锐利的尖刀,他一只手扶着刀,一只手指着她,失控的大吼:“你居然要杀我!你这个女人,居然要杀我!”
什么?我要杀他?
大脑一时短路,之璐短暂的一怔,旁边的包厢门打开了,一个女子探头出来,瞥到这一幕,惨叫了一声:“有人杀人了!这个女人杀人了!”
很快的,服务员和保安应声赶到,走廊里的包厢门一个接一个的陆续打开。
之璐站在原地,太多的信息拥来,她一时无法消化,只知道,世界的一切,就像排成长队的多米诺骨牌似的,顺次倒下。
'十五'
来过公安局那么多次,可第一次被当作嫌疑犯押送进来。那几名警察很给面子的没给她带上手铐,可她觉得自己受到的待遇,已经和凶手所差无几。离开酒吧的时候,半条街的人都出来看热闹,少不了有人对她指指点点,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说这么漂亮的姑娘,想不到心肠那么歹毒,居然杀人,说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
她在审讯室兀自微笑起来。还是划算的,她杀人,总比她被杀比较好。
不知道在里面等了多久,门终于被打开。几名警察进屋,她都是认识,为首的就是鲁建中。房间很小,没有钟,连窗户也没有,除了一张桌子,数把椅子,别无所有。她头顶悬着一盏白炽灯,在惨白的灯光的映照下,她发觉自己双手的脸色也是惨白的。
鲁建中坐下,看着她半晌;她也坦然的看回去,脸上的笑意似乎都未退却。很快,鲁建中对那两名作笔录的警察点头,终于开始问话:“你的名字?”
“钟之璐。”
“职业?”
“南方文艺杂志社编辑。”
“复述一下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他一句一句的问,她一句一句的回答,准确清晰。
“今天晚上为什么去青山酒吧。”
“昨天晚上有人给我打电话,说可以把害死许大姐的那份文件给我,要求是我一个人去,我就去了。你们可以去查通话记录。”
鲁建中目光一闪,沉声:“这件事,还告诉过别人没有。”
“没有。”
“为什么?”
之璐侧头,淡淡的说:“做记者时,习惯了。经常接到爆料的线索,一个人也就去了,也并不觉得单刀赴会很可怕。而且,根本没想到,那个人是针对我。”
鲁建中眉头一紧,想说什么又顿住了,取出一沓照片在桌子上摊开,说:“这把刀你认不认识?”
之璐看了一眼,说不诧异根本不可能,呆了呆后才点头:“是我的刀。我一直放在包里,准备防身。可今天才发现,不见了。”
“怎么不见的?”
“不知道,我没有印象。”
“你确定是你的刀?”
这的确是个不能回避而且相当重要的问题,之璐迟疑了很久,才点头:“应该是,这种花纹,没有错,和我家的刀具是一套。”
“那名男子叫章德,是庄华的朋友。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没有?”
“完全没有。”
“章德现在正在做手术,在手术前,咬定你要杀他,还说他认识你。对此,你有什么要说的?”
之璐苦笑:“我都不认识这个人,为什么要杀他?”
鲁建中眼睛霍然一亮,缓缓伸出手,说:“把你的包给我。”
之璐虽然纳罕,但还是把挎包递过去。本来做笔录的两位警察也过来,围在桌前,看着鲁建中一样一样的把包里东西拿出来。起初都平淡无奇,一本《世界文化史》,几支笔,小小的一个笔记本,小巧的一个化妆盒,一把木梳,两包纸巾,最后是一个折叠的信封,鼓鼓囊囊的。鲁建中把信封展开,倒出来一沓折叠得很厉害的纸,然后把那沓纸展开,抹平。
之璐终于觉得不对,她的挎包里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信封?
她惊讶,可几位警察比她还要惊异,尤其是鲁建中,脸色都变青,看她的时候,满脸的不可置信。他们交换了一下目光,鲁建中重重把那沓纸拍在之璐的面前,眸子里仿佛能冒出火苗,他们对视了足够久的时间,他终于开口,说:“据章德的口供,他说,你看到了这份文件,因此,对他起了杀心。”
她低头,看着鲁建中的手从纸上挪开。因为没了外力的作用,那沓纸的边角顺着折叠的痕迹再次蜷缩起来,皱巴巴的朝一个方向聚拢,如果说纸也有表情,那么,那缓缓的动作绝对算得上是嘲笑和讥讽,像是给一屋子的人看脸色。
那瞬间的感觉,根本不能用震惊来形容。
就算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就算那个男人指控她持凶杀人,她都没有现在这种感受。她觉得荒谬,茫然,匪夷所思。她一页页的翻看那几页纸,经济学名词和冰冷的数字轮番跳入眼眶,放下那份文件的时候,四肢彻底冰冷,大脑像断电似的一片空白,那种冰冷和绝望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
可是看在外人眼底,却是冷静和处变不惊。她的平静,换个场景下,绝对是令人称道的优秀品质。世界崩坏于前依然面不改色,淡漠处之,真是大家气度。可惜这是在审讯室里,不是在别的地方,她的默然只能透露出两个讯号,一是太震惊,大脑僵化,什么都不会做了;二是,默认。
之璐看着他们,只问:“是不是真的?”
没有人能给她明确的答复。
从审讯室出来,她被押送到了拘留室。这个房间跟审讯室一样大小,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灯火如豆,相当阴冷。五月初的夜晚还是颇有凉意,但有得必有失,寒冷和寂寞对大脑的思考很有好处。
之璐整夜整夜的思考。其中鲁建中来过一次,给她带来外衣和水。之璐看看他,微笑这道谢,她手有点抖,怎么都展不开那件外套,鲁建中把衣服给她披上,双手搭在她的肩头,两个人靠的很近,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温度,那种姿态几近拥抱。他忽然开口,声音极低:“我知道不是你。但指纹检测结果刚刚出来,刀子上有你的指纹,动机,口供和物证都有。想翻案很难,但不论到了什么地步,都不要认罪。”
之璐心思根本就不在这里,根本想不起为自己的处境担忧。她恍惚的听完,说:“麻烦你照顾一下小里。”顿一顿又说,“安业集团走私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刚刚打听过了,据说纪委已经决定成立专案组在调查,总会有个结果。”
之璐艰难的咽下一口空气,喃喃自语:“这个事情,说到底,是为了对付我,还是叶仲锷,还是叶家?或者,一网打尽?”
她的语气并不是在问他,因此鲁建中也没有回答。他略略低头,看到她头发漆黑,额角光滑,色泽宛如白玉,让人想吻上去,他呆了呆,一个瞬间,手心就蓄满了汗;他站不住,也不能再跟她呆在一间房间里,迅速转身离开。
好在已经失眠惯了,之璐那晚上照例没有睡着,那个晚上跟以往相比,格外漫长,每一秒都让她觉得度日如年。她学过一些经济知识,看了不少书,那封文件上的每段话的意思她都懂得。上面列落出的种种,虽然不尽翔实,但依然可以窥的大致面貌。
走私,骗汇骗税,金额高达数亿,文件里虽然没有提起,但是毫无疑问,所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