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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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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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买办答应了,连忙出来,自己到公司里说知原委。公司执事人听得督办夫人要开船,不知是何等大事,哪里敢违拗,只得援例请关,报关出口。那买办又分投打发人去开栈房门,又去找管舱的,一面招呼工头去叫小工;船主也打发人去寻大伙、二伙,大车、二车,叫一律回船预备;大伙回来了,便叫人传知各水手,大车回来了,便叫人传知各火夫:一时间忙乱起来。偏偏栈房开了,货舱开了,小工也到得不少了,那两个收筹的却还没有找得来。当时帐房里还有一个人未曾上岸,买办把他叫来,当了收筹脚色;然而只管得一个舱口,还有一个,买办便自己动起手来。好忙呀,顿时乱纷纷,呀许之声大作!

看官,大凡在船上当职事的人,一到了码头,便没魂灵的往岸上跑:也有回家的,也有打茶围、吃花酒的,也有赌钱的,也有吃花烟的,也有打野鸡的,也有看朋友的。这是个个船上如此,个个船上的人如此,不足为奇的。但是这几种人之中,那回家的自然好找;就是嫖的赌的,他们也有个地方好追寻;那看朋友的,虽然行无定踪,然而看完了朋友,有家的自然回家,可以交代他家里通知,没有家的,到半夜里自然回船上来了;只有那打野鸡的踪迹,最是没处追寻。这船上的两个收筹朋友,船到了之后,别人都上岸去了,只有他两个要管着起货;到了晚上收了工,焉有不上岸之理。偏又他两个上岸之后,约定同去打野鸡,任凭你翻天复地去找,只是找不着。这买办和那帐房,便整整的当了一夜收筹,直到船开了出口,他两个还在那里做梦呢。

买办心中要想捞夫人那一千银子,叫了工头来,要他加班,只要能在四点钟以前清了舱,答应他五十元酬谢。工头起初不肯,后来听见有了五十元的好处,便应允了。叫人再分投去叫小工,加班赶快。船主忽然想起,又叫人去把领港的找了回来。

夫人在船上也是陪着通霄不寐。到半夜里,忽然想想,叫一个老妈子来,交给他一个钥匙,叫他回公馆里去,“请金姨太太快点收拾两件随身衣服到船上来,和我一起到汉口去;这个钥匙,叫金姨太太开了我那个第六十五号皮箱,箱里面有一个红皮描金小拜匣,和我拿得来,钥匙带好。”老妈子答应去了。过了一点钟的时候,金姨太太果然带了那老妈子坐马车来了。老妈子扶到船上,与夫人相见,交代了拜匣、钥匙,夫人才把接电报的话,告诉了一遍。原来督办公馆的房子极大,夫人接了电报,众人都不曾知道,只知道夫人乘怒坐了马车出门,又不知到哪里去的;及至马夫回来说起,方才知道,又不知为了甚么,要干甚么,所以此时夫人对金姨太太追述一遍,金姨太太方才明白。陪着夫人闲谈,一会走到外面栏杆上俯看,一会怕冷了,又退了回来。要睡哪里睡得着,只好坐在那里,不住的掏出金表来看时候。真是“有钱使得鬼推磨’,到了四点一刻钟时候,只见买办进来回说:“货起完了,马上开船了。”果然听得起锚声,拔跳声,忽的汽筒里呜呜的响了一声,船便移动了。此时正是正月十七八的时候,乘着下半夜的月色,鼓轮出口,到了吴淞,天色方才平明。这夫人的心,方才略定。正是:老夫欲置房中宠,娘子班来水上军。

要知走了几时方到汉口,到汉口之后,又是什么情形,且待下回再记。

第五十二回 酸风醋浪拆散鸳鸯 半夜三更几疑鬼魅

当下出了吴淞口,天色才平明。夫人和金姨太太到床上略躺了一躺。到十点钟时起来,梳洗过了。西崽送上牛奶点心,用过之后,夫人便叫西崽去叫买办来。一会儿买办来了,垂手请示。夫人在描金拜匣里,取出一千两的一张票子来,放在桌上道:“你辛苦了一夜,这个给你喝杯酒罢。你去和我叫船主来。”买办看见了银票,满脸堆下笑来,连忙请了一个安,说“谢夫人赏”,便伸手取了。夫人见他请安没有样式,不觉好笑。那买办辞了夫人出去,一会儿进来,回道:“船主此刻正在那里驶船,不能走开,等下了班就来。”夫人道:“那么你代我给了他罢。”说罢,又在描金拜匣里,取出一张三千两的银票来,放在桌上,买办便拿了出去。到了十二点钟,西崽送上大餐,夫人和金姨太太对坐着吃大菜。只见船主和买办,在窗户外面幌了一幌去了,夫人也没做理会。一会吃完了大菜,那买办才带了船主进来。那船主满面笑容,脱下帽子,对着夫人叽咕叽咕的说了两句。买办便代他传说道:“船主说,谢夫人的赏赐!他祝夫人身体康健!”夫人笑了一笑道:“你问他,我们沿路不要耽搁,开足了快车,几时可以到汉口?”买办问了船主,回道:“约后天晚上半夜里可以到得。因为是个空船,不敢十分开足了车,恐怕船要颠播。”夫人着急道:“我不怕颠播;那怕把船颠播坏了,有督办担当。你叫他赶紧开足了快车,不要误了我的事!”买办和船主说了,船主只得答应了,和买办辞了出来。此时是大伙的班,船主便到船头上和大伙说知;大伙便发下快车号令。大车听了号铃,便把机器开足,那船便飞也似的向上水驶去。所过各处码头,本公司的趸船望见船来了,都连忙拉了旗子迎接,谁知那船理也不理,一直过去了。趸船上只得又把旗子扯下。这里船上的水手人等看见了,嘻嘻哈哈的说着笑。

果然好快船,走了两天半,早到了汉口了。汉口趸船上的人,远远望见了来船,便扯起了旗子。众人望见来船甚轻,都十分疑讶。并且算定今天不是有船到的日期,不解是何缘故。来船驶近趸船,相隔还有一丈多远,那买办便倚在船栏上,和趸船司事招呼,高声说道:“快点预备轿子!督办太太和姨太太到了。”司事吃了一惊,连忙叫人去把督办的绿呢大轿及总理的蓝呢官轿请来,当差人等飞奔的去了。司事连忙叫人取出现成的红绸,满趸船上张挂起来。一面将闲杂人等,一齐驱散;一面自己和同事几个人,换了衣帽,拿了手本,来船还隔着一尺多远,便一跃而过,直到大餐间禀见请安,恭迎宪太太、宪姨太太。公司里面此时早知道了,督办不免吃了一惊,不知为了甚事。

总理自从那晚上吃了大菜之后,次日一早,就打发人叫了那姑娘的老子来,叫他去找着原媒,去说退亲,限今天一天之内回话。“他若是肯退,我这里贴还他一百吊钱,并且在公司里面安置他一个事;他若是不肯,我却另有办法。”那姑娘的老子,连连答应着去了。到了下午,便带了他那个未曾成亲的女婿来,却是个白脸小后生。见了总理,便抢上前,打了个扦道:“谢你家栽培!”总理只伸了一伸手,问那姑娘的老子道:“他就是你的女婿么?”姑娘的老子道:“起头是我的女婿,此刻他退了亲,就不是的咧,你家。”总理问那后生道:“你是肯退亲了么?”后生道:“莫说还没成亲的,就是成过了亲,督办说要,那个敢道个不字,你家。”总理笑了一笑,叫当差的到帐房取一百吊钱来。总理又问后生道:“你向来做甚么的?”后生道:“向来在森裕木器店里当学徒,你家。”总理道:“可是学木匠?”后生道:“不是。他家的木器,都是从宁波运来的。”总理道:“那么是学写算?”后生道:“是,你家。”说话时,当差的送来一百吊的钱票。回道:“师爷问,出在甚么帐上?”总理想了一想道:“一百吊钱,杂用帐上随便那一笔带过去就是了。”当差答应“是”,回头就走。总理又叫“来”,当差回来站住。总理出了一会神道:“再去拿一百吊来。这一百吊暂时宕一宕,我再想法子报销。”当差答应去了。总理把钱票给与后生道:“这里一百吊钱,给你另外说一头亲事。”后生连忙接了,又打了个扦道:“谢你家!”总理道:“你这孩子还有点意思。你常来走走,我觑便看公司的职事有缺,我派你一个事情。”后生又忙打了一个扦道:“谢你家。”总理道:“没事你先去罢。”后生道:“是,你家。”遂退了出来。

恰好当差取到一百吊钱票子,总理便交给姑娘的老子道:“这个给你做聘金。三两天里头,督办就来娶的。”姑娘老子道:“这是多少?你家。”总理道:“一百吊。”姑娘老子陪笑道:“请你家高升点罢,你家。”总理道:“督办赏识了你的女儿,后来的福气正长呢,此刻争甚么。”姑娘老子道:“是,你家。高升点,你家。我家姑娘头回定亲的时节,受了他家二十吊钱定礼;此时退了亲,这二十吊就要退还他了,你家一百吊,我只落了八十吊,你家。请高升点,你家。”总理道:“那么那二十吊我再贴给你就是了。”姑娘老子陪笑道:“谢你家。再请高升点,你家。你家不在乎此,你家。”总理被他嬲不过,又给了他五十吊的票子,方才罢休。又约定了后天傍晚去娶,他方才退去。总理又去告诉了督办,督办自是欢喜。

一时合公司都忙起来。你想督办要娶姨太太,那一个不趋承巴结!还有那赶不上巴结的,引为憾事呢。这里乱烘烘的忙着,那里会做梦想到太太已经动身了呢。到了后天,一切事情都妥当了,只等傍晚去迎娶。总理把自己的一乘蓝呢官轿,换上红绸轿帏,在轿顶上打叉儿披了两条红绿彩绸。恰好停妥下来,忽报督办太太和姨太太来了,要这乘轿子去接。总理听了一想,这是预备的喜轿,不宜再动,且去借一乘官轿来罢。交代当差的去了,自己便连忙换了衣帽,走到趸船上去迎接。这公司本是背江建造,前门在街上,后面就是大江,所以不出大门一步,就到了江边。一时到了趸船,跨过船上去,夫人及姨太太还没有出来。总理这才想起,不曾拿手本,忙着叫当差去取,自己等在船上。买办连忙过来招呼,让到官舱里坐等。此时督办带来的家人,已有七八个戴了大帽过来伺候。总理问起宪太太几时动身,为着甚事,何以不先给一个信。买办道:“到底不知为了甚事。上前天我们才到上海,货还没有起完,到了半夜里,忽然宪太太来了,风雷火炮的一阵,马上就要开船,脸上很带点怒色。”总理吃了一惊道:“为甚么?”买办道:“不知道啊。”道犹未了,忽听得外面一叠连声的喊“传伺候”。总理、买办两个连忙出来,只见两位宪太太,已经在上层梯子下来了。总理、买办连忙垂了手站班。谁知那位宪太太,正眼也不看一看;倒是那宪姨太太,含笑点了点头。两个老妈子搀着过了趸船,自有趸船司事站班伺候宪太太上轿,然后随了总理先行一步,急急过了跳板,步上码头,飞奔到公司花厅门口站班伺候。此处公司办事人,是备有衣帽的,都穿着了来站班迎接。不一会,宪太太轿子到了,在花厅门口下轿,姨太太也下轿,先后都到花厅里,和督办厮见,总理及各人方才退去回避了。

那督办和舅老爷早等在花厅里面。夫人一见了面,便对督办冷笑道:“哼!办得好事!”督办听说夫人来了,早有三分猜到这件事泄漏了;忙着人到船上去打听,知道那种忙促动身情形,就猜到了五分,然而不知他怎生知道的。此时见面,见了这个情形,已是十分猜透。猛然想起这件事,一定是舅老爷打了电报去的,不觉对舅老爷望了一眼。舅老爷不好意思,把头一低。夫人道:“新姨娘几时过的门?生得怎么个标致模样儿?也好等我们见识见识。”督办道:“哪里有这个事!怪不得夫人走进来满脸怒气。这是谁造出来的谣言?”夫人冷笑道:“你要办这个事,除非我眼睛瞎了,耳朵聋了!你把人家已经定亲的姑娘,要硬逼着人家退亲,就是有势力,也不是这等用法!”督办猛吃一惊,暗想难道这些枝节,也由电信传去的?因勉强分辩道:“这个不过说着玩的一句笑话,哪里人家便肯退亲!”夫人听说,望着舅老爷,怔了一怔。舅老爷望着夫人,把嘴对着花厅后面,努了一努。夫人道:“有话便说,做这些鬼脸做甚么!”舅老爷把头一低,默默无言。夫人站起来道:“金姨,我们到里面看看新姨去。”说着,扶了老妈子先走,姨太太也跟着进去。夫人走到花厅后进,只见三间轩敞平屋,一律的都张灯结彩,比花厅上尤觉辉煌,却都是客座陈设,看不出甚么,也没有新姨,只有几个仆人,垂手侍立。回头一望,院子东面有个便门,便走过去一看,只见另外一个院落,种的竹木森森,是个花园景致。靠北有三间房子,走进去一看,也是张着灯彩,当中明晃晃的点着一对龙凤花烛。有两个老妈子,过来相见招呼。这两个老妈子,是总理新代雇来,预备粗使的,村头村脑,不懂规矩,也不知是督办太太。夫人问道:“新姨娘呢?”老妈子道:“新姨娘还没娶过来,听说要三点钟呢,你家。你家请屋里坐坐罢,这边是新房,你家。”早有跟来的老妈子打起大红缎子硬门帘,夫人进去一看,一式的是西式陈设:房顶上交加纵横,绷了五色绸彩花,外国床上,挂了湖色绉纱外国式的帐子,罩着醉杨妃色的顾绣帐檐,两床大红鹦哥绿的绉纱被窝,白褥子上罩了一张五彩花洋毡,床当中一叠放了两个粉红色外国绸套的洋式枕头;床前是一张外国梳妆台,当中摆着一面俯仰活动的屏镜,旁边放着一瓶林文烟花露水,一瓶兰花香水。随手把小抽屉拉开一看,牙梳、角抿,式式俱全,还有两片柏叶,几颗莲子、桂圆之类;再拉开大抽屉一看,是一匣夹边小手巾,一叠广东绣花丝巾,还有一绞粉红绒头绳。不觉转怒为笑道:“这班办差的倒也周到!”说的金姨太太也笑了。再看过去,梳妆台那边,是一排外国椅子;对着椅子那边,是一口高大玻璃门衣柜;外面当窗是一张小圆桌子,上面用哥窑白磁盆供着一棵蟹爪水仙花,盆上贴着梅红纸剪成的双喜字。

猛抬头看见窗外面一个人,正是舅老爷,夫人便叫他进来。舅老爷进来笑道:“姊姊来得好快!幸得早到了三四点钟工夫,不然,还有戏看呢。那时生米成了熟饭,倒不好办了。”夫人道:“此刻怎样?”舅老爷道:“此刻说是不娶了,姊夫已经对总理说过,叫人去回了那家。但不知人家怎样。”夫人道:“此刻姊夫在哪里?”舅老爷道:“步行出去了,不知往哪里去的。”夫人听说,便仍旧带了金姨太太,步出花厅,舅老爷也跟在后面。

恰好迎头遇了督办回来。夫人冷笑道:“好个说着顽的笑话!里面新房也是摆着顽的笑话么?”督办涎着脸道:“这是替夫人办的差。”说的夫人和金姨太太都扑嗤的一声笑了。舅老爷道:“其实姊夫并无此心,都是这里的总理撮弄出来的。”督办乘机又涎脸道:“就是这句话。人家好意送给我一个姨娘,难道我好意思说我怕老婆,不敢要么。”说的金姨太太和舅老爷都笑个不住。夫人却正颜厉色的对舅老爷说道:“叫他们叫总理来!”站在廊下伺候的家人,便一迭连声的叫“传总理”。

原来这位夫人,向来庄重寡言,治家严肃,家人们对了夫人,比对了督办还惧怕三分,所以一听了这话,便都争先恐后的去了,督办要阻止也来不及。一会儿总理到了,捏手捏脚的走上来,对夫人请了个安,回身又对金姨太太请了个安。督办便让他坐。他只在下首,斜签着坐了半个屁股。夫人歇了半天,没有言语,忽然对着总理道:“督办年纪大了,要你们代他活的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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