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定了主意,这天吃过晚饭,别过众人,就赶出城,到洋篷里歇下。果然次日天才破亮,下水船到了,用舢船渡到轮船上。
次日早起,便到了上海,叫了小车推着行李,到字号里去。继之先已有信来知照过,于是同众伙友相见。那当事的叫做管德泉,连忙指了一个房间,安歇行李。我便把继之要买如意及小火轮的话说了。德泉道:“小火轮只怕还有觅处;那如意他这个不要,那个不要,又不曾指定一个名色,怎么办法呢?明日待我去找两个珠宝掮客来问问罢。那小火轮呢,只怕发昌还有。”当下我就在字号里歇住。
到了下午,德泉来约了我同到虹口发昌里去。那边有一个小东家叫方佚庐,从小就专考究机器,所以一切制造等事,都极精明。他那铺子,除了门面专卖铜铁机件之外,后面还有厂房,用了多少工匠,自己制造各样机器。德泉同他相识。当下彼此见过,问起小火轮一事。佚庐便道:“有是有一个,只是多年没有动了,不知可还要得。”说罢,便叫伙计在架子上拿了下来。扫去了灰土,拿过来看,加上了水,又点了火酒,机件依然活动,只是旧的太不象了。我道:“可有新的么”佚庐道:“新的没有。其实铜铁东西没有新旧,只要拆开来擦过,又是新的了。”我道:“定做一个新的,可要几天?”佚庐道:“此刻厂里忙得很,这些小件东西,来不及做了。”我问他这个旧的价钱,他要一百元。我便道:“再商量罢。”
同德泉别去,回到字号里。早有伙计们代招呼了一个珠宝掮客来,叫做辛若江。说起要买如意,要别致的,所有翡翠、白玉、水晶、珊瑚、玛瑙,一概不要。若江道:“打算出多少价呢?”我道:“见了东西再讲罢。”说着,他辞去了。是日天气甚热,吃过晚饭,德泉同了我到四马路升平楼,泡茶乘凉,带着谈天。可奈茶客太多,人声嘈杂。我便道:“这里一天到晚,都是这许多人么?”德泉道:“上半天人少,早起更是一个人没有呢。”我道:“早起他不卖茶么?”德泉道:“不过没有人来吃茶罢了,你要吃茶,他如何不卖。”坐了一会,便回去安歇。
次日早起,更是炎热。我想起昨夜到的升平楼,甚觉凉快,何不去坐一会呢。早上各伙计都有事,德泉也要照应一切,我便不去惊动他们。一个人逛到四马路,只见许多铺家都还没有开门。走到升平楼看时,门是开了;上楼一看,谁知他那些杌子都反过来,放在桌子上。问他泡茶时,堂倌还在那里揉眼睛,答道:“水还没有开呢。”我只得惘惘而出。取出表看时,已是八点钟了。在马路逛荡着,走了好一会,再回到升平楼,只见地方刚才收拾好,还有一个堂倌在那里扫地。我不管他,就靠栏杆坐了,又歇了许久,方才泡上茶来。我便凭栏下视,慢慢的清风徐来,颇觉凉快。忽见马路上一大群人,远远的自东而西,走将过来,正不知因何事故。及至走近楼下时,仔细一看,原来是几个巡捕押着一起犯人走过,后面围了许多闲人跟着观看。那犯人当中,有七八个蓬头垢面的,那都不必管他;只有两个好生奇怪,两个手里都拿着一顶熏皮小帽,一个穿的是京酱色宁绸狐皮袍子,天青缎天马出风马褂,一个是二蓝宁绸羔皮袍子,白灰色宁绸羔皮马褂,脚上一式的穿了棉鞋。我看了老大吃了一惊,这个时候,人家赤膊摇扇还是热,他两个怎么闹出一身大毛来?这才是千古奇谈呢!看他走得汗流被面的,真是何苦!然而此中必定有个道理,不过我不知道罢了。
再坐一会,已是十点钟时候,遂会了茶帐回去。早有那辛右江在那里等着,拿了一枝如意来看,原是水晶的,不过水晶里面,藏着一个虫儿,可巧做在如意头上。我看了不对,便还他去了。德泉问我到哪里去来。我告诉了他。又说起那个穿皮衣服的,煞是奇怪可笑。德泉道:“这个不足为奇。这里巡捕房的规矩,犯了事捉进去时穿甚么,放出来时仍要他穿上出来。这个只怕是在冬天犯事的。”旁边一个管帐的金子安插嘴道:“不错。去年冬月里那一起打房间的,内中有两个不是判了押半年么。恰是这个时候该放,想必是他们了。”我问甚么叫做“打房间”。德泉道:“到妓馆里,把妓女的房里东西打毁了,叫打房间。这里妓馆里的新闻多呢,那逞强的便去打房间,那下流的,便去偷东西。”我道:“我今日看见那个人穿的很体面的,难道在妓院里闹点小事,巡捕还去拿他么?”德泉道:“莫说是穿的体面,就是认真体面人,他也一样要拿呢。前几年有一个笑话:一个姓朱的,是个江苏同知,在上海当差多年的了;一个姓袁的知县,从前还做过上海县丞的。两个人同到棋盘街么二妓馆里去顽。那姓朱的是官派十足的人,偏偏那么二妓院的规矩,凡是客人,不分老小,一律叫少爷的。妓院的丫头,叫了他一声朱少爷,姓朱的劈面就是一个巴掌打过去道:‘我明明是老爷,你为甚么叫我少爷!’那丫头哭了,登时就两下里大闹起来。妓馆的人,便暗暗的出去叫巡捕。姓袁的知机,乘人乱时,溜了出去,一口气跑回城里花园衖公馆里去了。那姓朱的还在那里‘羔子’‘王八蛋’的乱骂。一时巡捕来了,不由分晓,拉到了巡捕房里去,关了一夜。到明天解公堂。他和公堂问官是认得的,到了堂上,他抢上一步,对着问官拱拱手,弯弯腰道:‘久违了。’那问官吃了一惊,站起来也弯弯腰道:‘久违了。呀!这是朱大老爷,到这里甚么事?’那捉他的巡捕见问官和他认得,便一溜烟走了。妓馆的人,本来照例要跟来做原告的,到了此时,也吓的抱头鼠窜而去。堂上陪审的洋官,见是华官的朋友,也就不问了,姓朱的才徜徉而去。当时有人编出了一个小说的回目,是:‘朱司马被困棋盘街,袁大令逃回花园衖。’”
我道:“那偷东西的便怎么办法呢?”德泉道:“那是一案一案不同的。”我道:“偷的还是贼呢,还是嫖客呢?”德泉道:“偷东西自是个贼,然而他总是扮了嫖客去的多。若是撬窗挖壁的,那又不奇了。”子安插嘴道:“那偷水烟袋的,真是一段新闻。这个人的履历,非但是新闻,简直可以按着他编一部小说,或者编一出戏来。”我忙问甚么新闻。德泉道:“这个说起来话长,此刻事情多着呢,说得连连断断的无味,莫若等到晚上,我们说着当谈天罢。”于是各干正事去了。
下午时候,那辛若江又带了两个人来,手里都捧着如意匣子,却又都是些不堪的东西,鬼混了半天才去。我乘暇时,便向德泉要了帐册来,对了几篇,不觉晚了。晚饭过后,大家散坐乘凉,复又提起妓馆偷烟袋的事情来。德泉道:“其实就是那么一个人,到妓馆里偷了一支银水烟袋,妓馆报了巡捕房,被包探查着了,捉了去。后来却被一个报馆里的主笔保了出来,并没有重办,就是这么回事了。若要知道他前后的细情,却要问子安。”
子安道:“若要细说起来,只怕谈到天亮也谈不完呢,可不要厌烦?”我道:“那怕今夜谈不完,还有明夜,怕甚么呢。”子安道:“这个人性沈,名瑞,此刻的号是经武。”我道:“第一句通名先奇,难道他以前不号经武么?”子安道:“以前号辑五,是四川人,从小就在一家当铺里学生意。这当铺的东家是姓山的,号叫仲彭。这仲彭的家眷,就住在当铺左近。因为这沈经武年纪小,时时叫到内宅去使唤,他就和一个丫头鬼混上了。后来他升了个小伙计,居然也一样的成家生子,却心中只忘不了那个丫头。有一天,事情闹穿了,仲彭便把经武撵了,拿丫头嫁了。谁知他嫁到人家去,闹了个天翻地复,后来竟当着众人,把衣服脱光了。人家说他是个疯子,退了回来。这沈经武便设法拐了出来,带了家眷,逃到了湖北,住在武昌,居然是一妻一妾,学起齐人来。他的神通可也真大,又被他结识了一个现任通判,拿钱出来,叫他开了个当铺,不上两年就倒了。他还怕那通判同他理论,却去先发制人,对那通判说:‘本钱没了,要添本;若不添本,就要倒了。’通判说:‘我无本可添,只得由他倒了。’他说:‘既如此,倒了下来要打官司,不免要供出你的东家来;你是现任地方官,做了生意要担处分的。’那通判急了,和他商量,他却乘机要借三千两银子讼费,然后关了当铺门。他把那三千银子,一齐交给那拐来的丫头。等到人家告了,他就在江夏县监里挺押起来。那丫头拿了他的三千银子,却往上海一跑。他的老婆,便天天代他往监里送饭。足足的挺了三年,实在逼他不出来,只得取保把他放了。他被放之后,撇下了一个老婆、两个儿子,也跑到上海来了。亏他的本事,被他把那丫头找着了,然而那三千银子,却一个也不存了。于是两个人又过起日子来,在胡家宅租了一间小小的门面,买了些茶叶,搀上些紫苏、防风之类,贴起一张纸,写的是‘出卖药茶’。两个人终日在店面坐着,每天只怕也有百十来个钱的生意。谁知那位山仲彭,年纪大了,一切家事都不管,忽然高兴,却从四川跑到上海来逛一趟。这位仲彭,虽是个当铺东家,却也是个风流名士,一到上海,便结识了几个报馆主笔。有一天,在街上闲逛,从他门首经过,见他二人双双坐着,不觉吃了一惊,就踱了进去。他二人也是吃惊不小,只道捉拐子、逃婢的来了,所以一见了仲彭,就连忙双双跪下,叩头如捣蒜一般。仲彭是年高之人,那禁得他两个这种乞怜的模样,长叹一声道:‘这是你们的孽缘,我也不来追究了!’二人方才放了心。仲彭问起经武的老婆,经武便诡说他死了;那丫头又千般巴结,引得仲彭欢喜,便认做了女儿。那丫头本来粗粗的识得几个字,仲彭自从认了他做女儿之后,不知怎样,就和一个报馆主笔胡绘声说起。绘声本是个风雅人物,听说仲彭有个识字的女儿,就要见见。仲彭带去见了,又叫他拜绘声做先生。这就是他后来做贼得保的来由了。从此之后,那经武便搬到大马路去,是个一楼一底房子,胡乱弄了几种丸药,挂上一个京都同仁堂的招牌,又在报上登了京都同仁堂的告白。谁知这告白一登,却被京里的真正同仁堂看见了,以为这是假冒招牌,即刻打发人到上海来告他。”正是:影射须知干例禁,衙门准备会官司。
未知他这场官司胜负如何,且待下回再记。
第二十九回 送出洋强盗读西书 卖轮船局员造私货
“京都大栅栏的同仁堂,本来是几百年的老铺,从来没有人敢影射他招牌的。此时看见报上的告白,明明说是京都同仁堂分设上海大马路,这分明是影射招牌,遂专打发了一个能干的伙计,带了使费出京,到上海来,和他会官司。这伙计既到上海之后,心想不要把他冒冒失失的一告,他其中怕别有因由,而且明人不作暗事,我就明告诉了他要告,他也没奈我何,我何不先去见见这个人呢。想罢,就找到他那同仁堂里去。他一见了之后,问起知道真正同仁堂来的,早已猜到了几分。又连用说话去套那伙计。那伙计是北边人,直爽脾气,便直告诉了他。他听了要告,倒连忙堆下笑来,和那伙计拉交情。又说:‘我也是个伙计当日曾经劝过东家,说宝号的招牌是冒不得的,他一定不信,今日果然宝号出来告了。好在吃官司不关伙计的事。’又拉了许多不相干的话,和那伙计缠着谈天。把他耽搁到吃晚饭时候,便留着吃饭,又另外叫了几样菜,打了酒,把那伙计灌得烂醉如泥,便扶他到床上睡下。”
子安说到这里,两手一拍道:“你们试猜他这是甚么主意?那时候,他铺子里只有门外一个横招牌,还是写在纸上,糊在板上的;其余竖招牌,一个没有。他把人家灌醉之后,便连夜把那招牌取下来,连涂带改的,把当中一个‘仁’字另外改了一个别的字。等到明日,那伙计醒了,向他道歉。他又同人家谈了一会,方才送他出门。等那伙计出了门时,回身向他点头,他才说道:‘阁下这回到上海来打官司,必要认清楚了招牌方才可告。’那伙计听说,抬头一看,只见不是同仁堂了,不禁气的目定口呆。可笑他火热般出京,准备打官司,只因贪了两杯,便闹得冰清水冷的回去。从此他便自以为足智多谋,了无忌惮起来。上海是个花天酒地的地方,跟着人家出来逛逛,也是有的。他不知怎样逛的穷了,没处想法子,却走到妓馆里打茶围,把人家的一支银水烟袋偷了。人家报了巡捕房,派了包探一查,把他查着了,捉到巡捕房,解到公堂惩办。那丫头急了,走到胡绘声那里,长跪不起的哀求。胡绘声却不过情面,便连夜写一封信到新衙门里,保了出来。他因为辑五两个字的号,已在公堂存了窃案,所以才改了个经武,混到此刻,听说生意还过得去呢。这个人的花样也真多,倘使常在上海,不知还要闹多少新闻呢。”德泉道:“看着罢,好得我们总在上海。”我笑道:“单为看他留在上海,也无谓了。”大家笑了一笑,方才分散安歇。
自此每日无事便对帐。或早上,或晚上,也到外头逛一回。这天晚上,忽然想起王伯述来,不知可还在上海,遂走到谦益栈去望望。只见他原住的房门锁了,因到帐房去打听,乙庚说:“他今年开河头班船就走了,说是进京去的,直到此时,没有来过。”我便辞了出来。正走出大门,迎头遇见了伯父!伯父道:“你到上海作甚么?”我道:“代继之买东西。那天看了辕门抄,知道伯父到苏州,赶着到公馆里去送行,谁知伯父已动身了。”伯父道:“我到了此地,有事耽搁住了,还不曾去得。你且到我房里去一趟。”我就跟着进来。到了房里,伯父道:“你到这里找谁?”我道:“去年住在这里,遇见了王伯述姻伯,今晚没事,来看看他,谁知早就动身了。”伯父道:“我们虽是亲戚,然而这个人尖酸刻薄,你可少亲近他。你想,放着现成的官不做,却跑来贩书,成了个甚么样了!”我道:“这是抚台要撤他的任,他才告病的。”伯父道:“撤任也是他自取的,谁叫他批评上司!我问你,我们家里有一个小名叫土儿的,你记得这个人么?”我道:“记得。年纪小,却同伯父一辈的,我们都叫他小七叔。”伯父道:“是哪一房的?”我道:“是老十房的,到了侄儿这一辈,刚刚出服。我父亲才出门的那一年,伯父回家乡去,还逗他顽呢。”伯父道:“他不知怎么,也跑到上海来了,在某洋行里。那洋行的买办是我认得的,告诉了我,我没有去看他。我不过这么告诉你一声罢了,不必去找他。家里出来的人,是惹不得的。”正说话时,只见一个人,拿进一张条子来,却是把字写在红纸背面的。伯父看了,便对那人道:“知道了。”又对我道:“你先去罢,我也有事要出去。”
我便回到字号里,只见德泉也才回来。我问道:“今天有半天没见呢,有甚么贵事?”德泉叹口气道:“送我一个舍亲到公司船上,跑了一次吴淞。”我道:“出洋么?”德泉道:“正是,出洋读书呢。”我道:“出洋读书是一件好事,又何必叹气呢?”德泉道:“小孩子不长进,真是没法,这送他出洋读书,也是无可奈何的。”我道:“这也奇了!这有甚么无可奈何的事?既是小孩子不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