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再定。”母亲道:“既是这么着,也应该写信给你伯父,请伯父也代我们找找房子。单靠继之,人家有许多工夫么?”我答应了,便去写了一封信,给母亲看过,要待封口,姊姊道:“你且慢着。有一句要紧话你没有写上,须得要说明了,无论房子租着与否,要通知继之一声;不然,倘使两下都租着了,我们一起人去,怎么住两起房子呢。”我笑道:“到底姊姊精细。”遂附了这一笔,封好了,送到帐房里去。
恰好遇了伯述回来,我又同到他房里谈天。伯述在案头取过一本书来递给我道:“我送给你这个看看。看了这种书,得点实用,那就不至于要学那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名士了。”我接过来谢了。看那书面是《富国策》,便道:“这想是新出的?”伯述道:“是日本人著的书,近年中国人译成汉文的。”又道:“此刻天下的大势,倘使不把读书人的路改正了,我就不敢说十年以后的事了。我常常听见人家说中国的官不好,我也曾经做过官来,我也不能说这句话不是。但是仔细想去,这个官是什么人做的呢?又没有个官种象世袭似的,那做官的代代做官,那不做官的代代不能做官,倘使是这样,就可以说那句话了。做官原是要读书人做的,那就先要埋怨读书人不好了。上半天说的那种狂士,不要说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人,这里上海有一句土话,叫甚么‘书毒头’,就是此边说的‘书呆子’的意思。你想,好好的书,叫他们读了,便受了毒,变了‘呆子’,这将来还能办事么?”
我道:“早上姻伯说的瓜分之后,连屁也不能放一个,这是甚么道理?”伯述叹道:“现在的世界,不能死守着中国的古籍做榜样的了。你不过看了《廿四史》上,五胡大闹时,他们到了中国,都变成中国样子,归了中国教化;就是本朝,也不是中国人,然而入关三百年来,一律都归了中国教化了;甚至于此刻的旗人,有许多并不懂得满洲话的了,所以大家都相忘了。此刻外国人灭人的国,还是这样吗?此时还没有瓜分,他已经遍地的设立教堂,传起教来,他倒想先把他的教传遍了中国呢;那么瓜分以后的情形,你就可想了。我在山西的时候,认得一个外国人,这外国人姓李,是到山西传教去的,常到我衙门里来坐。我问了他许多外国事情,一时也说不了许多,我单说俄罗斯的一件故事给你听罢。俄罗斯灭了波兰,他在波兰行的政令,第一件,不许波兰人说波兰话,还不许用波兰文字。”我道:“那么要说甚话,用甚文字呢?”伯述道:“要说他的俄罗斯话,用他的俄罗斯文字呢!”我道:“不懂的便怎样呢?”伯述道:“不懂的,他押着打着要学。无论在甚么地方,他听见了一句波兰话,他就拿了去办。”我道:“这是甚么意思呢?”伯述道:“他怕的是这些人只管说着故国的话,便起了怀想故国之念,一旦要光复起来呢。第二件政令,是不准波兰人在路旁走路,一律要走马路当中。”我道:“这个意思更难解了。”伯述道:“我虽不是波兰人,说着也代波兰人可恨!他说波兰人都是贱种,个个都是做贼的,走了路旁,恐怕他偷了店铺的东西。”说到这里,把桌子一拍道:“你说可恨不可恨!”
我听了这话,不觉毛骨悚然。呆了半晌,问道:“我们中国不知可有这一天?倘是要有的,不知有甚方法可以挽回?”伯述道:“只要上下齐心协力的认真办起事来,节省了那些不相干的虚糜,认真办起海防、边防来就是了。我在京的时候,曾上过一个条陈给堂官。到山西之后,听那李教士说他外国的好处,无论那一门,都有专门学堂。我未曾到过外国,也不知他的说话,是否全靠得住。然而仔细想去,未必是假的;倘是假的,他为甚要造出这种谣言来呢。那时我又据了李教士的话,谗了自己的意思,上了一个条陈给本省巡抚,谁知他只当没事一般,提也不提起。我们干着急,那有权办事的,却只如此。自从丢了官之后,我自南自北的,走了不知几次,看着那些读书人,又只如此。我所以别的买卖不干,要贩书往来之故,也有个深意在内。因为市上的书贾,都是胸无点墨的,只知道甚么书销场好,利钱深,却不知什么书是有用的,什么书是无用的。所以我立意贩书,是要选些有用之书去卖。谁知那买书的人,也同书贾一样,只有甚么《多宝塔》、《珍珠船》、《大题文府》之类,是他晓得的。还有那石印能做夹带的,销场最利害。至于《经世文编》、《富国策》,以及一切舆图册籍之类,他非但不买,并且连书名也不晓得;等我说出来请他买时,他却莫名其妙,取出书来,送到他眼里,他也不晓得看。你说可叹不可叹!这一班混蛋东西,叫他侥幸通了籍,做了官,试问如何得了!”我道:“做官的未必都是那一班人,然而我在南京住了几时,官场上面的举动,也见了许多,竟有不堪言状的。”伯述道:“那捐班里面,更不必说了,他们哪里是做官,其实也在那里同我此刻一样的做生意,他那牟利之心,比做买卖的还利害呢!你想做官的人,不是此类,便是彼类,天下事如何得了!”我道:“姻伯既抱了一片救世热心,何不还是出身去呢?将来望升官起来,势位大了,便有所凭借,可以设施了。”伯述笑道:“我已是上五十岁的人了,此刻我就去销病假,也要等坐补原缺;再混几年,上了六十岁,一个人就有了暮气了,如何还能办事!说中国要亡呢,一时只怕也还亡不去。我们年纪大的,已是末路的人,没用的了。所望你们英年的人,巴巴的学好,中国还有可望。总而言之,中国不是亡了。便是强起来;不强起来,便亡了;断不会有神没气的,就这样永远存在那里的。然而我们总是不及见的了。”正说话时,他有客来,我便辞了去。从此没事时,就到伯述那里谈天,倒也增长了许多见识。
过得两天,叫了马车,陪着母亲、婶娘、姊姊到申园去逛了一遍。此时天气寒冷,游人绝少。又到静安寺前看那涌泉,用石栏围住,刻着“天下第六泉”。我姊姊笑道:“这总是市井之夫做出来的,天下的泉水,叫他辱没尽了!这种混浊不堪的要算第六泉,那天下的清泉,屈他居第几呢?”逛了一遍,仍旧上车回栈。刚进栈门,胡乙庚便连忙招呼着,递给我一封电报。我接在手里一看是南京来的,不觉惊疑不定。正是:无端天外飞鸿到,传得家庭噩耗来。
不知此电报究竟是谁打来的,且待下回再记。
第二十三回 老伯母遗言嘱兼祧 师兄弟挑灯谈换帖
当下拿了电报,回到房里,却没有《电报新编》,只得走出来,向胡乙庚借了来翻,原来是伯母没了,我伯父打来的,叫我即刻去。我母亲道:“隔别了二十年的老妯娌了,满打算今番可以见着,谁知等我们到了此地,他却没了!”说着,不觉流下泪来。我道:“本来孩儿动身的时候,伯母就病了。我去辞行,伯母还说恐怕要见不着了,谁知果然应了这句话。我们还是即刻动身呢,还是怎样呢?但是继之那里,又没见有回信。”婶娘道:“既然有电报叫到你,总是有甚么事要商量的,还是赶着走罢。”母亲也是这么说。我看了一看表,已经四下多钟了,此时天气又短,将近要断黑了,恐怕码头上不便当,遂议定了明天动身,出去知照乙庚。晚饭后,又去看伯述,告诉了他明天要走的话,谈了一会别去。
一宿无话。次日一早,伯述送来几份地图,几种书籍,说是送给我的。又补送我父亲的一份奠仪,我叩谢了,回了母亲。大家收拾行李。到了下午,先发了行李出去,然后众人下船,直到半夜时,船才开行。
一路无话。到了南京,只得就近先上了客栈,安顿好众人,我便骑了马,加上几鞭,走到伯父公馆里去,见过伯父,拜过了伯母。伯父便道:“你母亲也来了?”我答道:“是。”伯父道:“病好了?”我只顺口答道:“好了。”又问道:“不知伯母是几时过的?”伯父道:“明天就是头七了。躺了下来,我还有个电报打到家里去的,谁知你倒到了上海了。第二天就接了你的信,所以再打电叫你。此刻耽搁在那里?快接了你母亲来,我有话同你母子商量。”我道:“还有婶婶、姊姊,也都来了。”伯父愕然道:“是那个婶婶、姊姊?”我道:“是三房的婶婶。”伯父道:“他们来做甚么?”我道:“因为姊姊也守了寡了,是侄儿的意思,接了出来,一则他母女两个在家没有可靠的,二则也请来给我母亲做伴。”伯父道:“好没有知识的!在外头作客,好容易么?拉拉扯扯的带了一大堆子人来,我看你将来怎么得了!我满意你母亲到了,可以住在我这里;此刻七拉八扯的,我这里怎么住得下!”我道:“侄儿也有信托继之代租房子,不知租定了没有。”伯父道:“继之那里住得下么?”我道:“并非要住到继之那里,不过托他代租房子。”伯父道:“你先去接了母亲来,我和他商量事情。”我答应了出来,仍旧骑了马,到继之处去。继之不在家,我便进去见了他的老太太和他的夫人。他两位知道我母亲和婶婶、姊姊都到了,不胜之喜。老太太道:“你接了继之的信没有?他给你找着房子了。起先他找的一处,地方本来很好,是个公馆排场,只是离我这里太远了,我不愿意。难得他知我的意思,索性就在贴隔壁找出一处来。那里本来是人家住着的,不知他怎么和人家商量,贴了几个搬费,叫人家搬了去,我便硬同你们做主,在书房的天井里,开了一个便门通过去,我们就变成一家了。你说好不好?此刻还收拾着呢,我同你去看来。”说罢,扶了丫头便走。继之夫人也是欢喜的了不得,说道:“从此我们家热闹起来了!从前两年我婆婆不肯出来,害得大家都冷清清的,过那没趣的日子,幸得婆婆来了热闹些;不料你老太太又来了,还有婶老太太、姑太太,这回只怕乐得我要发胖了!”一面说,一面跟了他同走。老太太道:“阿弥陀佛!能够你发了胖,我的老命情愿短几年了。你瘦的也太可怜!”继之夫人道:“这么说,媳妇一辈子也不敢胖了!除非我胖了,婆婆看着乐,多长几十年寿,那我就胖起来。”老太太道:“我长命,我长命!你胖给我看!”
一面说着,到了书房,外面果然开了一个便门。大家走过去看,原来一排的三间正屋,两面厢房,西面另有一大间是厨房。老太太便道:“我已经代你们分派定了:你老太太住了东面一间;那西面一间把他打通了厢房,做个套间,你婶太太、姑太太,可以将就住得了;你就屈驾住了东面厢房;当中是个堂屋,我们常要来打吵的;你要会客呢,到我们那边去。要谨慎的,索性把大门关了,走我们那边出进更好。”我便道:“伯母布置得好,多谢费心!我此刻还要出城接家母去。”老太太道:“是呀。房子虽然没有收拾好,我们那边也可以暂时住住。不嫌委屈,我们就同榻也睡两夜了,没有住客栈的道理,叫人家看见笑话,倒象是南京没有一个朋友似的。”我道:“等两天房子弄好了再来罢,此刻是接家母到家伯那里去,有话商量的。”老太太道:“是呀。你令伯母听说没了,不知是甚么病,怪可怜的。那么你去罢。”我辞了要行,老太太又叫住道:“你慢着。你接了你老太太来时,难道还送出城去?倘使不去时,又丢你婶太太和姑太太在客栈里,人生路不熟的,又是女流,如何使得!我做了你的主,一起接了来罢。”说罢,叫丫头出去叫了两个家人来,叫他先雇两乘小轿来,叫两个老妈子坐了去,又叫那家人雇了马,跟我出城。我只得依了。
到了客栈,对母亲说知,便收拾起来。我亲自骑了马,跟着轿子,交代两个家人押行李,一时到了,大家行礼厮见。我便要请母亲到伯父家去。老太太道:“你这孩子好没意思!你母亲老远的来了,也不曾好好的歇一歇,你就死活要拉到那边去!须知到得那边去,见了灵柩,触动了妯娌之情,未免伤心要哭,这是一层;第二层呢,我这里婆媳两个,寂寞的要死了,好容易来了个远客,你就不容我谈谈,就来抢了去么?”我便问母亲怎样。母亲道:“既然这里老太太欢喜留下,你就自己去罢;只说我路上辛苦病了,有话对你说,也是一样的。我明天再过去罢。”
我便径到伯父那里去,只说母亲病了。伯父道:“病了,须不曾死了!我这里死了人,要请来商量一句话也不来,好大的架子!你老子死的时候,为甚么又巴巴的打电报叫我,还带着你运柩回去?此刻我有了事了,你们就摆架子了!”一席话说的我不敢答应。歇了一歇,伯父又道:“你伯母临终的时候,说过要叫你兼祧;我不过要告诉你母亲一声,尽了我的道理,难道还怕他不肯么。你兼祧了过来,将来我身后的东西都是你的;就算我再娶填房生了儿子,你也是个长子了。我将来得了世职,也是你袭的。你赶着去告诉了你母亲,明日来回我的话。”我听一句,答应一句,始终没说话。
等说完了,就退了出来,回到继之公馆里去,只对母亲略略说了兼祧的话,其余一字不提。姊姊笑道:“恭喜你!又多一分家当了。”老太太道:“这是你们家事,你们到了晚上慢慢的细谈。我已经打发人赶出城去叫继之了。今日是我的东,给你们一家接风。我说过从此之后,不许回避,便是你和继之,今日也要围着在一起吃。我才给你老太太说过,你肯做我的干儿子,我也叫继之拜你老太太做干娘。”我道:“我拜老太太做干娘是很好的,只是家母不敢当。”母亲笑道:“他小孩子家也懂得这句话,可见我方刚不是瞎客气了。”我道:“老太太疼我,就同疼我大哥一般,岂但是干儿子,我看亲儿子也不过如此呢。”当时大家说说笑笑,十分热闹。
不一会,已是上灯时候,继之赶回来了,逐一见礼。老太太先拉着我姊姊的手,指着我道:“这是他的姊姊,便是你的妹妹,快来见了。以后不要回避,我才快活;不然,住在一家,闹的躲躲藏藏的呕死人!”继之笑着,见过礼道:“孩儿说一句斗胆的话:母亲这么欢喜,何不把这位妹妹拜在膝下做个干女儿呢?况且我又没个亲姊姊、亲妹妹。”老太太听说,欢喜的搂着我姊姊道:“姑太太,你肯么?”姊姊道:“老太太既然这么欢喜,怎么又这等叫起女儿来呢?我从没有听见叫女儿做姑太太的。”老太太道:“是,是,这怪我不是。我的小姐,你不要动气,我老糊涂了。”一面又叫摆上酒席来。继之夫人便去安排杯箸,姊姊抢着也帮帮手。老太太道:“你们都不许动。一个是初来的远客;一个是身子弱得怕人,今日早起还嚷肚子痛。都歇着罢,等丫头们去弄。”一会摆好了,老太太便邀入席。席间又谈起干儿子干娘的事,无非说说笑笑。
饭罢,我和继之同到书房里去。只见我的铺盖,已经开好了。小丫头送出继之的烟袋来,继之叫住道:“你去对太太说,预备出几样东西来,做明日我拜干娘,太太拜干婆婆的礼。”丫头答应着去了我道:“大哥认真还要做么?”继之道:“我们何尝要干这个,这都是女人小孩子的事。不过老人家欢喜,我们也应该凑个趣,哄得老人家快活快活,古人斑衣戏彩尚且要做,何况这个呢。论起情义来,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