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大惊,完全是本能反应,龙爪朝苍苍肋下挥去,这时候去掰脖子上的手只会适得其反,不如围魏救赵。
果然,苍苍尖叫一声,不得不松开了小皇帝的脖子,小皇帝乘胜追击,拿出自己丰富的近身搏击经验,将苍苍制了个动弹不得,拿被子包严实了。人质的安全也是不容忽视的,他可不想日后被母老虎咆哮。
这一闹,皇帝陛下营帐附近的守卫都被惊动了,郁景生的帅帐就在堂弟帐子旁边,此时也披衣冲了出来,喊道:“陛下,怎么了?”
进帐一看,只见堂弟拿被子包着一个什么“东西”,那“东西”还在被子里乱踹,叫着“让我出去……让我出去……你这混蛋……”
听声音,像是——苍苍?
郁景生尴尬极了,他立刻命令帐外的守卫退下,接着,低声冲堂弟道:“陛下还是小心些……唔……仔细到时候季城主找麻烦……唔……臣先告退了……”
郁连城焦躁道:“先别管以后了,不知道什么叫当务之急吗!”
郁景生心里直抽抽:都急成这样了么……果然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啊!
郁连城心烦意乱:“你去叫个军医来!”
郁景生大惊:“都受伤啦?陛下,你怎如此……”如此不会怜香惜玉啊,可怜的苍苍。
郁连城道:“伤倒没有,只是这小子,有古怪。”他说着,指指手下那兀自狂喊乱动的毛团。
郁景生茫然:“古怪?”
郁连城皱眉道:“无缘无故的,像是变了个人,咦,会不会是鬼上身了?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叫军医……不!把春秋叫来,快!”
他莫名觉得,春秋是最适合的,既然面团发疯的原因古怪,当然得找个古怪的大夫来看。
巫医,是最恰当的人选。
郁景生愈发茫然,不过见堂弟脸色不对,忙丢下茫然去喊春秋。
郁连城一手制着被子包,一手揉着被苍苍踹到的腰,嘟囔道:“看着倒乖觉,没想到这么不老实,也不知季摇光平素怎么受得了。”
乱动的被子包静止了一下,里头传出闷闷的声音:“……季摇光……季摇光……”
郁连城心下疑惑,因为面团娃娃此刻这语调,竟似不认得季摇光一般,这怎么可能?
好在春秋很快就来了,郁连城自从知道春秋不是人,就自发将之归结为某种神秘的存在,对他……不……对它颇有些敬畏。
春秋一言不发走上前打开被子包,小皇帝自发退到一边,春秋将苍苍捞了出来,依旧是刻板的声音:“还记得我吗?”
苍苍在看到春秋的第一眼就愣了,小脸蛋上表情变幻了好几回,听见此问,冷笑一声:“原来是你这个傀儡!”
小皇帝窝在床尾抖了抖,实在是,面团娃娃冷笑的模样太古怪了,太不协调了,太……令人发指了,饶是千锤百炼皮糙肉厚的小皇帝,都生生起了鸡皮疙瘩。
春秋却仍是老样子,一点也不介意别人说他是傀儡,也是,都傀儡了还介意什么,又不是人,他板着声音一字一字道:“看来是恢复记忆了——”然后一顿,又吐出俩字儿:“——殿下。”
小皇帝龙嘴呈O型定格。
面团娃娃,还是个殿殿殿殿……下?哪旮旯的殿下?
苍苍仿佛被踩到痛脚一般,小脸蛋上的表情在一瞬间狰狞起来,小身板也不受控制地发抖,他冲着春秋嘶吼道:“你闭嘴!”
那尖利的声音,似乎将小嫩嗓子都扯破了,刺激得郁连城忍不住要捂耳朵。
“不要以为你是静水造出来的我就不敢毁了你,出去,滚出去!”面团娃娃咬牙切齿的模样让小皇帝都冷了个颤。
春秋刻板的表情和声音真是万年不变:“主人说过,你苏醒之后,要是不想发疯,就戴上这颗安神香珠。”说完从腰上取下一挂锦囊,放在苍苍旁边的桌案上,出去了。
苍苍扭曲着脸孔抓过那个锦囊,小爪子紧紧握着,几乎要将里头的珠子捏碎。
郁连城清了清嗓子,道:“既然你姑姑都这么说了,你就戴上吧,好歹夜里能睡个安稳觉。”安神香珠,顾名思义,应该是这么个作用吧,小皇帝暗自揣测。
苍苍似乎这才意识到帐子里还有个人,他脸转向郁连城,咧嘴一笑:“你都听到了啦?”那笑容美丽而危险,完全不是以前的面团娃娃会有的表情。
真是邪门儿了,小皇帝镇定道:“你声音那么大,想装聋都不行。”
苍苍头一歪,眼睛眯起来:“我曾跟远目族第一蛊术高手学过十年,你信不信我弹弹指头就能杀了你?”
郁连城嘴角一阵抽搐,这表情,这语调,这威胁,本来是挺慑人的,可谁叫他还是比较熟悉以前那个面团娃娃呢,所以皇帝陛下对着那张深沉阴险的小脸蛋,只感到一阵别扭与不和谐:“吭……你……吭吭……能不能好好说话……吭吭吭……笑死人了……吭吭吭吭……”
苍苍咬牙切齿道:“吭什么吭,竟然是个话都说不全的结舌子!我怎么会跟你这个傻子在一块儿!哼,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郁连城眼角直跳:“!!!”
“睡一觉醒来你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小皇帝震惊得无以复加,也顾不得苍苍骂他结巴了,糟糕啊糟糕,这下怎么跟小狐狸交代,她宝贝弟弟在为质期间失忆了!
苍苍捧了捧额头,有点儿迷茫,有点儿疑惑,还有点儿疲惫,他斜了郁连城一眼,道:“我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你,给我出去,我要休息了。”
小皇帝今晚受的惊吓太多,所以面对苍苍这种鹊巢鸠占的行为,他给予了极度的包容。只见他跳下床,拉过外衣,披上,就要去堂哥那儿凑合一晚。
苍苍捻着锦囊里的珠子,有些迟疑地问:“你方才说的——季摇光,那是谁?”
小皇帝悲悯地回望他:“她是你姐姐。”等一等,面团娃娃是个殿下,那,乖乖,小狐狸不就是个公主?小皇帝被自己的猜测劈了一劈。
苍苍垂下头,轻声道:“姐姐?我没有姐姐,只有一个丢弃我的娘。”
小皇帝愈发头疼,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失忆也就算了,明显神智也开始有问题,小狐狸知道了非拿鞭子抽死自己不可,他忧愁地看着苍苍:“你好好睡一觉,说不定,睡醒了就又记起来了。”老天保佑你一定要记起来!
苍苍撇撇嘴,还给他一个冷淡的笑容,小皇帝于是扭曲着心肝奔堂哥的帐子去也。
淡薄的珠光中,苍苍捏着安神香珠,喃喃道:“真乱,真乱,我到底是谁,我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纷乱的往事像呼啸的西北风一般刮过他茫然空虚的心,疲惫而麻木,连痛苦的力气都没有。他坐在床上,看着自己长长的手脚,暗暗想,我真是个怪胎,昨天还是个长不大的幼儿,今天就成了个少年模样,怪胎,真是怪胎。
偏执的思维如最毒的蛇,缠得他呼吸一片困难,几欲自残以求解脱。
混沌中,似乎有个温柔的女声说:不要害怕,我在这里。
是谁在说话?这么轻柔,是娘亲吗?不,不会是那个把自己当瘟神一样丢弃的女人,她绝不可能这样同自己讲话,当年的她日日夜夜担心自己这个怪胎给她带去灾难,看都不愿多看一眼,不然也不会迫不及待地把自己丢给季轩。
是的,季轩,从那时候起,他,谢长生,西越昭元帝的第四子,和他之前的三个哥哥一样,夭亡了。
然后,他就这么成了明域季氏的后代。
长生以为自己早已经不记得这些陈年旧事,却低估了痛苦给人留下的记忆,远比欢乐要深刻得多。
他命令自己不要再想,然而事与愿违,扑面而来的遥远往事如决堤洪水,湮没努力上岸的他。
逝者如斯,他身边留下的唯有沙粒,它们争先恐后挤进他的血肉,叫嚣着,吞噬着,他不能像蚌那样把沙粒裹成璀璨的珍珠,只能任它们化作一个又一个无法愈合的脓疮,他只能无力地看,什么也做不了。
是谁把他丢进了火窟?为什么身体像被粉碎一般疼痛?有个疯狂的女声在他耳边诅咒:你不是叫长生么,长生的人应该都不会老,本宫就成全你,让你这长生名副其实。到时候抱着一个永远不会老的怪胎,看你那个春风得意的母妃怎么跟陛下交待。
普通的幼儿心智何时开化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意识,经历过那次炼狱一般的苦难,被那疯狂的声音唤醒后,就未曾停止,犹如跗骨之蛆,抛甩不掉。
后来,后来怎么样了呢?
他被那个春风得意的娘丢给陪嫁婢女,婢女抱着他,去了当时代表定康帝来西越探望慧公主的季轩那儿。季轩悄悄收养了他,将他带回明域,并且为了令长生不再长生,把他送到静水的芳华歌舍,希望借巫蛊之力,消除长生带来的灾祸。
路都不能走的他,困守在那个栽满夹竹桃的后院,一晃十年。年轻的季轩两鬓渐渐添霜,青涩的季休成家生女,小女婴从会爬到会走到最后抱着他满院跑,只有他,没有任何改变,牙齿都没有一颗,站也站不起来,即便心里通透,却连话都说不清楚。
那种清醒得令人崩溃的痛苦,在漫长的岁月里,毁去了他对生的所有希望,偏偏,却又死不了。
长生于他,就是一个泪流满面的笑话。
好在老天笑过他之后,施舍来了一个生机。
在第十个年头,静水找出了可以抑制长生的办法,失败,他会死去;成功,他能长大,代价却是,心智难以开化,并且,进一步折损寿命。
当年西越皇后给他下的毒,乃是长寿的远目族人用来养颜驻容的奇药,唤作凝时邪香。服用过此药的人,容貌体格会停滞在用药的年龄,然逆天的代价,却是寿命会缩短,远目族人自来长寿,所以有些想青春常驻的人会不惜折寿服用此药养颜,静水就是其中之一。
他毫不犹豫就选择了冒险一试,就算变成短命的傻子也无所谓,只要能在苦海中解脱,哪怕是一年,或者一个月也好。
当静水问他是否要保留记忆时,他选择了忘忧蛊封闭一切。那种痛苦黑暗的经历他一丝也不要留下,就让长生成为一个醒来后就忘干净的噩梦,不是很好么?
再后来……再后来……
陷入回忆中的苍苍缩成一团倒在床上,仿佛又在经历当年摆脱长生时身体所遭受的那种痛苦,烈焰从心里开始烧,经由每一个毛孔争先恐后往外冒,骨头都要化为灰烬。
不要害怕,我在这里,姐姐在这里。
那轻柔的声音穿过焚烧三魂七魄的烈火,直达内心,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就像抓住救命稻草。
是的,他想起来了,这是季轩的孙女,季休的女儿,那个偶尔会被季轩带去芳华歌舍的小女孩,季氏桑君。
他那时候,可是非(霸气书库…提供下载…87book)常不喜(霸气书库…提供下载)欢这个女孩。
因为,第X次见面的时候,她曾捧着尖尖的下巴戳他的婴儿肥脸蛋:“长生,你为什么总是这个样子,老也长不大?”
以彼之道
那时候,没有人能想象他幼小的躯体里藏着一个怎样扭曲绝望的灵魂,他面对那个粉嫩嫩不断长大的小女孩,从羡慕到嫉妒到发狂。背着季轩和静水的时候,他总是控制不住对她又捶又打又踢又踹,直到他自己的手脚生疼,还不忘死命地咬她白玉一样的小手,直把白玉啃成红玉。
而那小女孩总是笑嘻嘻对他说,长生这是要长牙了么,听说我长牙的时候把家里的大人咬了个遍,爷爷虎口上那一个疤,就是我留下的哦,了不起吧。嗳,果然善恶到头终有报,给,这只也给你咬,赶紧把小乳牙磨出来!
这话真是往他心窝子里戳,因为,他根本不会长牙。对普通小孩子来说再正常不过的能力,他没有,甚至连嘴角的口水,他都擦不干净。
他愈发不喜(霸气书库…提供下载)欢这个讨厌的小丫头了。
慢慢的,小女孩似乎从季轩和静水那里知道了他的秘密,于是,便不再说一切和长大变化发育有关的字眼,和他在一块儿玩时仿佛总是小心翼翼。
这种小心翼翼,令他不能忍受,那种怜悯的眼神,比直白的话语更让人愤怒伤心。
季轩发现了他的异常,慢慢的,就不带孙女儿过来了。
静水笑吟吟在边上拧他的脸蛋,说他是个难伺候的小鬼,说小君君这下见不到粉团弟弟恐怕要伤心死,还说他不久肯定会后悔丢了一个玩伴。
他冷着脸扭过头去,后悔?他此生最后悔的就是到这个世界上来,他不知道多羡慕那个和他同月生的五弟弟,因为那小子据说落地没多久就咽气了。看,人家多聪明,多幸运,多知道趋利避害,早死早投胎,比他这样的怪物好了百倍不止。
说起来,他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对了,是在那场让人生不如死的涅槃之中,她好像是瞒着季轩过来的,因为他在痛苦中看到小女孩在窗外探头探脑,正冲他做着个“嘘”的鬼脸,似乎怕他告诉屋内的静水和季轩,但是立刻的,她自己惊叫出声。
长生在季轩和春秋的联手桎梏下一边痉挛一边模糊地想,我的样子这么吓人么,竟然把这从未哭过的小丫头弄哭了。
静水走出去要把小女孩带走,可她竟然挣脱了静水跑进来,静水只得告诉她这是在救长生弟弟,成功之后长生弟弟就能长大了。她抽抽搭搭站在一边,抹着鼻涕眼泪说,我不捣乱,姑姑别赶我走。
他的嗓子早就哑了,心里想,这丫头真讨嫌,看别人受苦这么好玩儿么?还说着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不要害怕,姐姐在这里。”
你在这里我就不疼了么,谁教你的混账道理。
“小兔子剪毛的时候我摸着它同它讲话安慰它,它就不乱叫不挣扎,长生,你再坚持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不会疼了……”
走开,我又不是小兔子,谁让你靠近的,不许拉我的手!再不松开咬你了!
可惜季轩牢牢捏着他的下颌,他连嘴巴都合拢不了。
那边小女孩轻轻抚着他的手,兀自一把鼻涕一把泪絮叨:“今天爹爹进宫去见大皇帝,回来同我说他瞧见小太子跪在御书房里负荆请罪,原来小太子不耐烦背书,被太傅大人训斥了几句,小太子一个没忍住,把太傅大人的眼眶都打肿了。你说,好不好笑,小太子才三岁多点,力气怎么那么大?”
你哭成这样子才好笑。他此时已经连扑腾的力气都没有了,缩在季轩臂弯里发抖。
“等你好了,我天天带你出去玩,外面可热闹了,好多好玩的好吃的,像芝麻饼啦,刚出炉的时候不知道有多香,还有桂花糕,玫瑰糖……”小女孩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各式各样的京城美食,听得他不胜其烦,这不是明白了欺负他没牙么,这丫头太讨嫌了!
长生模模糊糊想着,直到最后失去了意识,等醒来的时候,他就成了季休的庶子季苍葛。他的娘亲,是那个当年抱着他找上季轩的慧公主婢女,现如今季休名义上的妾室善儿。由于忘忧蛊的缘故,季苍葛没有关于长生的记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半岁幼儿,虽然智力开化得慢,至少可以像别人一样长大了。
一年又一年过去,季氏倾覆,陆府寄居,横祸飞来,流亡千里,摇光止戈,明域重游……
直到现在,前往西越。
长生仰躺在节俭版龙床上,愣愣睁着眼,一对黑漆漆的眼珠动也不动,他觉得自己好像想了很多事,又仿佛,什么也没想。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