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月上中天,夜风微凉,郁连城屏退左右,独自坐在选妃宴那个最高的位置上,入眼满目狼藉。
他从袖中摸出一扇羽毛,怔忪半天,只觉一股莫名的凉意顺着那片羽毛流过他手臂,再涌上心头,凉得他那颗刚刚萌动的少年心各种乱麻。
他其实是不相信季摇光会和少布勾结的,她一个边塞的城主,也许会和西越、南梁这些国家有牵扯,但是匈奴人,那是防备还来不及的,怎么会和他们有关联?
他在宴会上不表态,说白了或许不太光彩,但是,他真的只是想灭一灭那死丫头的嚣张气焰,谁叫她竟然敢把堂堂的皇帝陛下扎成了粽子?
他相信,辛醉不敢真的伤到她,就算辛醉失手,他也来得及制止……
可是,季桑君,她竟然真的是季桑君,是那个他姐姐派人千里追杀过的季氏遗孤。
她是谁不好,为什么偏偏要是季桑君?
是也就罢了,还这般明目张胆地承认!
想到皇室和季氏那一团堪比乱麻的糊涂账,小皇帝捧住额头,即使他不姓唐,此刻也是相当的甜到忧伤。
连城帝十五岁这年的选妃宴,就在他忧伤的独角戏里落幕了。
就在小皇帝伤春悲秋的时候,春姜馆某间房里,一个小孩谨慎地扭着脖子,小小声对旁边的少女道:“姐姐,什么时候可以出去啊,苍苍饿了。”
季摇光道:“乖,再忍一忍,小皇帝还没走,刚刚宴席上一闹,禁卫军将这春姜馆围了个严实,这会儿出去得费一番功夫。嗯,要不,你先吃些那桌子上的点心?”
苍苍点头如捣蒜:“姐姐也吃,你刚刚都没怎么吃东西啊。”
季摇光给他端了一盘蜂蜜玫瑰酥,柔声道:“我不饿,你吃吧。”
苍苍一边开动,一边道:“姐姐啊,你刚刚说的那一句‘无时或忘昔日千里奔逃之苦楚’,听起来怪怪的,好'TXT小说下载:www。87book。com'久没听你说过那么文绉绉的话啦。”
季摇光笑道:“你不觉得在那种情形下,用这种‘文绉绉’的腔调讲话特别有风度吗?人家说‘输人不输阵’,我这是‘人阵皆不输’。”
苍苍一边咀嚼一边思索,慢慢道:“对噢,好像是那些列传啊世家啊本纪里记载的复仇死士会说的话。”
季摇光嘴角勾了勾:“我们是不能复仇的,也永远不会去做死士,苍苍。”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出奇的肯定。
她摩挲着小孩柔软的发顶,缓缓说:“想要安安稳稳活下去的凡夫平民,是不可以跟一个掌握着国家命脉的贵族拼命的。我们背后一无所有,而对方手中则由整个王朝支撑。”
“以命相博,那不值得,记住了吗?”
苍苍似懂非懂点点头。
季摇光搂住弟弟稚嫩的肩膀:“很早的时候,娘就跟我说过,平平安安过日子最是求不来的福分,千万别自寻烦恼。我以前还不太服气,总会想着有一天把那些人都踩在脚下,后来渐渐长大,也看着你渐渐长大,慢慢就明白了娘的心境,你好好的,我也好好的,这样就圆满了。”
苍苍眼圈儿红透,揉揉姐姐胸口:“姐姐别难过了,苍苍明白的。”
季摇光笑道:“会不会觉着咱们太窝囊了?”
苍苍摇摇头:“古往今来,将相之门的兴衰,大抵都是这样吧……再说,要是真和明域朝廷作对,摇光城也会遭殃的,那里的人当初收留了我们,不能祸害他们的。”
季摇光微笑着捏了捏苍苍的脸蛋。
身为季氏后人,她比谁都明白战争给普通百姓带来的灾难,所以,更不能妄掀战端。
其实她之前从没想过要跟郁银屏摊牌,长公主想跟她玩谋略,她乐意奉陪,治理摇光城两年多,她自认权术一道不见得比郁银屏差。
可是,再怎么忍气吞声,那都是有底线的。
郁银屏将主意打到苍苍身上,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即将触动季摇光底线的信号。
在这种情况下继续忍耐,那不是示弱,而是真的势弱。
季摇光那也是一个浑身是刺的主儿,就算缩成一团也能扎得别人鲜血淋漓。
虽然她有把握能护苍苍周全,并非她自大,三年前尚且可以更何况如今,但是,如果可以避免,甚至是借机把矛头引向别人,那不是更好吗?
于是,她迅速权衡利弊之后,在选妃宴上当着满朝文武各国使节的面将当年的事一发抖了出来。
当年长公主欲招青云公子为驸马而暗杀青云公子未婚妻的事,京城的权贵影影绰绰都知道一点,虽然当时季氏已遭平反,但毕竟只剩一具空壳子,不会真有人不怕死地跳出来指责郁银屏。怎么说,这都是些许小儿女私情,即便是那些同情季氏的清流一党,也万不曾想过为此与大权在握的长公主作对,动摇国之根本。
可是,这件事怎么说都是错在长公主,当朝权贵们明面上不能指斥她,心里还是可以不敢苟同的。所谓兔死狐悲,就是这个意思。
尤其是,那个传说中已经魂归离恨天的季氏女并没有死,还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连城帝的选妃宴上,字字血声声泪地控诉长公主。
郁银屏当年为稳住政局,采取了不少极端手段,很是得罪了一些朝臣,此刻季氏女这个苗头一出,立马引发无数人心中积怨,雪球已经开始滚动。
季摇光慢慢噙住一块苍苍递过来的蜜糕,嘴角一勾,凉薄之态尽显。
逃离明域的时候,她心中是恨郁银屏的,也暗暗发誓,终有一天要长公主血债血偿。
后来在摇光城安定下来,看着摇光城日渐富饶,也看着明域一天胜似一天的繁荣强大,她慢慢想通了很多事,包括长公主当年追杀他们姐弟的真实用意。
渐渐地,她就没有多么仇恨长公主了,甚至,从某种程度来讲,她开始佩服起郁银屏来。郁银屏为了自己的弟弟,可以毫不犹豫顶上私德有亏的名号,以满足私欲为名,行斩杀政敌之实,这等雷厉风行的手段,对谋权者来说,其实无可厚非。
换做她,她也会这么做。
葡萄惹祸的消息传来,她哑然失笑,那个天朝最尊贵的女人,还可以对她弟弟再嚣张跋扈……或者说无私奉献一些吗?
收复边塞诸国,对朝廷来讲是势在必行,可是安逸了多年的大部分臣子和百姓,却未必愿意大动干戈。
长公主那副嚷嚷着要每日吃鲜葡萄喝葡萄酒的嘴脸下面,掩藏着一颗对边塞志在必得的雄心。
不是葡萄,也会是其他的东西,只不过借口罢了。
如此一来,天下人就算抱怨战乱,也只会指责郁银屏骄奢,往小皇帝身上泼的水,被他姐姐一挡,也没剩多少了。
别人也许没看到这里面的玄机,季摇光却明白得很。
只是,如果季摇光完全是个旁观者,她或许会更加佩服郁银屏,甚至会和这个为了弟弟机关算尽的女人成为不错的朋友,可惜啊,她非但不是旁观者,反而曾经是最直接的受害人。
季摇光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勾起嘴角:长公主,你加诸于我们的,就算不能十成十的还给你,还个三四成还是没问题的。
苍苍挠挠姐姐,问:“姐姐,我们接下来是不是要回摇光城啦?”
季摇光笑道:“回是要回的,只是得绕路走,这样一来,能甩开不少麻烦。”
苍苍恍然道:“对哦,那个长公主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可是,要从哪里绕呢?”
季摇光看着弟弟的水嫩脸蛋,眼中闪过些许异样的情绪,最终只剩下满满的疼爱,她柔声道:“取道南疆,途径西越,沿路看看异国风情,尝尝特色美食,好不好?”
昏暗的屋子里,苍苍两只眼睛亮如夜明珠,他强压着兴奋激动的心情猛点头。
又过了片刻,外面似乎有点乱,季摇光悄悄出去查探一番,见禁卫军大批撤离,甘露台上收拾残席的管事丫环们悄声谈论着,说什么长公主操劳过度以致早产,陛下匆匆赶去探望云云。
郁银屏怀孕满打满算只有八个月,按理说不该此时分娩,可也许是近两天各种折腾太多,除去一连串刺杀,再加上季摇光这么个事儿,于是生生弄了个早产。
季摇光略一思索,带着苍苍在夜色掩护下离开了春姜馆。
“姐姐,咱们这是去哪儿啊?”苍苍看着四周黑乎乎的景色,有点迷茫。
季摇光道:“带你去个地方,暂且休息一晚再说。”
苍苍嗯了一声,他其实只是随口一问,反正有姐姐在,他什么都不必操心,只要好好看顾自己不给姐姐添乱就行了。
不过,等到了那个“暂且休息”的地方之后,苍苍还是惊得瞪圆了眼睛。
前面那个院子里,为什么有那么多漂漂亮亮的大姐姐,喷喷香的气息汹涌得比坏皇帝的春姜馆都厉害。
苍苍跟着姐姐蹲在后院墙头的阴影里,疑惑道:“咦,姐姐,都这么晚了,那个院子怎么还这么热闹?”
季摇光眨眨眼:“这里是芳华歌舍,嗯,专门做夜间生意的。”
她真不是故意教坏小朋友的,实在是事出有因,在这种敏感时期,烟花之地不仅安全,而且便于收集消息,更何况……
“这谁大半夜的不睡觉来蹲我的墙头,再不滚下来老娘喊人啦!”一个柔媚入骨的声音倏地飘过来。
苍苍惊得几乎一个跟头翻下去,幸亏季摇光眼明手快捞住了弟弟,她嘴角抽了抽,抱着弟弟跃下墙头。
一个窈窕纤细的女子身影自大片夹竹桃花丛后转出来,手执团扇半遮面,只露出两只媚到极致的眼睛。
这两只勾魂摄魄的眼睛看到季氏姐弟时,立刻弯成月牙状:“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咱们这位平乱落雁塔、大闹选妃宴的季氏女英雄呀。啧啧,不是传说去当皇后了么,怎么不在皇宫里侍奉那位乳臭未干的小皇帝,反跑到花街柳巷来啦?我可先说明白了,芳华歌舍里没有小倌给你耍——”
一连串奚落的话语好似竹筒倒豆子,直把千锤百炼的季摇光也刺了个大红脸。
“静水姑姑,苍苍在呐,你别教坏了——”
这位叫静水的妩媚女子打断她:“怕我教坏了你的心肝宝贝如意蛋,就别把他往这儿带。”说着已经飘到季摇光身畔,丢开团扇,露出一张美艳至极的脸来。
这张妖娆的脸孔模糊了年龄界限,许是时光都不忍心在上面留下一丝痕迹。
苍苍不由呆住:“哇!好漂亮的大姐姐。”
好漂亮的大姐姐嫣然一笑,伸出五个殷红的尖尖指甲去掐苍苍的小脸。
呆愣中的苍苍被那鲜艳尖利的指甲吓得魂飞魄散,欲往季摇光身后躲,却比不过那女子手快,眨眼间小身板不知怎么就被那女子箍在怀里。苍苍想转头喊姐姐救命,奈何……唔……这软软香香的是什么东西……堵得小孩张不开口,他奋力地蹬蹬腿,支吾了几声,终是挣脱不开。
可怜的小孩被憋得心里乱糟糟,脑子也乱糟糟,大概是因为喘不过气,开始晕乎起来。
夜话当年
季摇光在边上无语着,僵硬着,抽搐着,各种纠结。她想了想,怕自己这位彪悍的“姑姑”给弟弟幼小的心灵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斟酌着开口:“姑姑,苍苍还小呢,那什么,咳咳,别捂坏了……”
静水斜了她一眼,脸上表情似笑非笑,带着点要命的冶艳:“小?他可不小了哟,真要说起来,比你还要——”
“姑姑!”季摇光厉声打断她,惶急的神情中竟然带了点不安……还有害怕。
静水哼了一声,眯着眼笑道:“这么急着遮遮掩掩做什么,他迟早会记起来的。”
鲜少变色的季摇光咬着牙,瞪着静水。
静水眼珠一转,将苍苍的小脑袋从自己胸前的波涛汹涌上挖出来,打磨得异常锋利的长指甲刮着苍苍嫩嫩的脸蛋,语气竟然十分哀怨:“哎哟,我的小心肝,你可真是个狠心短命的,这才几年不见,就不认得奴家啦?想当年我喂你吃饭,与你鸳鸯戏水,和你同床共枕,那般甜蜜快活的日子,你竟都不记得了?奴家心都要碎成豆腐渣了……”
季摇光矗在一边,她觉得自己头上此时必盘旋着那位刮风下雨时出来助阵的神仙。静水的心有没有碎成豆腐渣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快成渣了,还是被雷劈成的焦炭渣。
苍苍此时则正遭受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生命危险,虽然他眼前这张脸美丽得要命,可那美丽之后的威胁,让他浑身的毛发都竖起来了。他扁扁嘴,瞅瞅那美丽的脸下面再下面的波涛,吓得几乎要哭了。
小孩头一回模模糊糊意识到,女人的胸前肉肉多很危险,看看,都快成害他憋死的凶器了,呜呜,还好姐姐那里没有这么多肉。
静水放下苍苍,朝季摇光眨眨眼,笑道:“你还说他小?看看这眼睛毒的,都知道女人身上哪里最值得看了。”
苍苍哧溜一声躲到姐姐身后。
季摇光嘴唇动了动,还是决定沉默是金。
在舌战上,如果说小皇帝永远都是季摇光手下败将的话,那么季摇光在自己这位“姑姑”面前,也只有任人揉搓的份儿。
静水笑眯眯道:“长生乖,不要那么害羞嘛,大男人怎么能老往女人裙子后面躲。”
季摇光无奈道:“姑姑,现在时机未到……总之,你不要这样,会吓着他的。”
静水轻轻笑了两声,慵懒的意味犹如猫叫。
苍苍从姐姐身后探出头来,问:“你在说我吗?可我不叫长生呀,长生是谁?”
季摇光看着静水,目光里满含央求。
静水似乎叹了口气,收敛了笑容,缓声道:“那是你——你的乳名。”
苍苍不解:“既然是我的乳名,我为什么不知道?”
“唔,你小时候身体不好,我是……你爷爷请的一个巫医,为了给你治病,曾经在你家住过一段时间,长生是我胡乱给你取的乳名,图个吉利罢了。”
苍苍小脸上有些遗憾:“我不记得你了嗳,对不住。”
静水又笑了起来,她似乎想说什么,看到季摇光担惊受怕的脸色,就改口道:“忘了就忘了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季摇光松了口气,忙道:“姑姑,这么晚了,苍苍该睡了。”
静水横了她一眼:“你当娘的心得有多迫切,才能替他操心到这种地步啊!”
季摇光:“!!!”
最终,静水带着姐弟俩来到一间偏僻的绣房,季摇光正要谢,她已笑吟吟道:“就这儿吧,上个月刚吊死过一个小美人,安全得很。”
苍苍一个趔趄撞到了门槛上,痛得嗷嗷叫。
季摇光安抚住弟弟,笑得咬牙切齿:“谢谢姑姑了,打扰你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你也早些休息去吧。”
静水眨眨眼,飘走了。
见静水走了,苍苍立刻抱住姐姐大腿,哀戚万分:“姐姐,我们换个地方住好不好,实在不行,就是睡大街也成。”
当年逃亡路上什么地方没睡过,小孩是真的不介意睡大街的,怎么也比脑袋上飘着一个若有似乎的鬼魂好啊。
呜呜,这位静水姑姑实在是太太太太……恐怖了!
季摇光抽了抽嘴角,柔声道:“不怕不怕,姐姐陪着你呢。”
苍苍瘪瘪嘴,瞧瞧门后那黑洞洞光景,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迅速在全身蔓延开来,不是恐惧,不是害怕,而是……奇特的似曾相识?
小孩甩甩头,确定自己不曾在哪儿住过这间屋子,连忙将心里那古怪感觉抛开,牢牢攥住姐姐的手,哀求道:“姐姐陪我睡吧。”
季摇光一边笑一边往里走:“那是自然,姑姑只给咱们找了这一间房。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