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培!”门外在轻唤著,那女性的、温柔的声音!她回来了!她回来了!“书培,你不在家吗?”
我在!我在!我在!他心中狂叫,直冲到门口去了,一把打开房门,他狂喜的喊:
“采芹……”“噢!”门外的女孩笑靥如花,两个小酒涡在颊上闪动。“对不起,不是采芹,是燕青。让你失望了!”
他往屋里退了两步,他的脸色一定很吓人,因为燕青顿时收住了笑,伸手要去扶他:
“你怎么了?”她惊呼著:“你病了而不看医生吗?你苍白得像个死人!”“我没什么。”他挣扎著说,退到房间里,在椅子上跌坐下来。那张圆形的大藤椅,采芹在士林买回来的。她每次受了委屈,就把自己蜷缩在这张椅子里。他痛楚的蹙起眉头,为什么你要给她委屈受?她在的时候,你只会欺侮她,冤枉她,责难她……她奔波著为殷振扬还债,你却咬定她迷失堕落。她为什么不把殷振扬的事告诉你呢?她不敢啊,傻瓜,你那样自命清高,她怎敢说出来!她怕你啊,她一直像只受伤的小麻雀,像防风林里那只小麻雀……
“你坐好,我去给你倒杯水来。”燕青嚷著,往厨房里跑,接著就叫了起来:“怎么?你家连开水都没有!”
“哦,”他回过神来:“我忘了烧。”
燕青从厨房里出来了,又是笑靥迎人的。
“没关系,我来帮你烧。”她走过来,仔细的看看那小屋,又仔细的看看他,叹了口气。“你怎么把房间弄得这么乱七八糟,你自己也是,你几天没刮胡子了?真是越来越有艺术家气概了!你知不知道,你已经一连两次没去帮我爸爸工作,我老爸很关心你,以为你生病了!”她俯头更仔细的看他:“你是不是生病了?”“没有。”他闷闷的回答。“没有?”她挑高了眉毛,眼中闪著光。“你明明生病了,而且病得很厉害,这种病的名字叫‘相思病’!是一种心形细菌造成的,那细菌会慢慢的侵蚀人体,从骨头吃到内脏,从内脏吃到肌肉,最后,把整个人都化成飞灰……啊啊,这是种很可怕的病,幸好不传染!”
他想笑,但是他笑不出来。
燕青不再理他。她去厨房烧了开水,泡了两杯茶,把茶端到客厅来,她递给书培一杯,自己拿了一杯。然后,她拖了一张椅子,坐在书培的对面,收起了那副调皮的笑容,她一本正经的说:“我们来谈谈采芹,好不好?”
他把头转开,皱拢眉头。
“你知道她走了,还谈她干什么?”
“是的,我知道她走了。陈樵都对我说了,她跟一个弹电子琴的——那人叫什么名字?”她忽然问。
“关若飞。”他机械化的回答。
“哦,关若飞。”她点点头。“据说,是采芹和关若飞恋爱了,你们三个居然面对面的摊牌了,然后,你把采芹‘移交’给了关若飞。是吗?”
书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你一定要谈这件事吗?”他阴鸷的问。
“是的,一定要谈。”燕青坚定的瞪著他。那对大眼睛里盛满了智慧。“因为,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让我告诉你一句话,采芹绝不可能爱上关若飞!”
书培浑身一震,抬起眼睛来,怔怔的盯著燕青。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他哑声问。
“我知道。”她闭了一下眼睛,温柔的看著他。她的声音诚恳、清脆,而真挚。“因为我比陈樵他们都深刻的观察过采芹,我像个科学家分析原子似的去分析过采芹,她不可能爱上关若飞,因为——你是她整个的世界,她眼里、心里、思想里、意志里……都被你填得满满的了,她根本没有多余的地位来接纳关若飞。”他的呼吸更急促了,他的眼睛开始发光了。
“这……这只是你的想法,你没见过关若飞,那人确实是个人才,长得一表不凡,弹一手好琴……”
她扑下身子,忽然用双手握住他的手,低声问:
“你……有没有觉得过,我并不难看?也还……有一点点可爱之处?”他怔了怔。“是的,你确实很可爱,不止一点点。”他坦白的说。
“那么,你为什么没有爱上我?”她率直的问,坐正了身子。“你明知道,追求我的人有一大把,你为什么没有爱上我?何况……”她深深的看他,嘴边浮起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对你下过相当多的工夫,想尽办法来吸引你的注意,念你念的书,背你背的诗,拚命要表现我的风度和学问,拚命想压倒你那个殷采芹,甚至陪你去帮我老爸做那份枯燥得要死的工作……怎么?我仍然没有办法让你爱上我?”
“哦?”他脑子里有些昏乱,有些歉然,有些糊涂。“对不起,燕青,”他喃喃的说。“事实上,你确实很吸引我,如果没有采芹,我想……”“要命!”她叫,脸微微涨红了,推开椅子,她站起来,在室内兜了一个圈子,回到他面前的时候,她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你放心,书培。我不是来向你求爱的,我早就对你放弃了!否则我也不会坦白对你说了!”她说:“我告诉你这些,只为了向你证明一件事,当你心里有了采芹以后,别的女人再强,对你也没有吸引力了。那个关若飞,他的地位和我差不多,只是比我惨!因为他可能不像我这么潇洒。我对你,老实说,想征服你的念头比爱情多,那个关若飞……我不知道了!假若他真爱上采芹,他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了!采芹,她是绝不可能爱上他的!”彩霞满天45/48
书培目不转睛的看著燕青,他又能呼吸,又能思想,又能分析,又能希望,又能振奋了。他深吸了口气,讷讷的说:
“你怎么能这样肯定?采芹亲口对我承认,她要关若飞而不要我,你怎么能这样肯定?假若她不爱他,为什么她要他?”
“我不知道。”她有点困惑:“或者,关若飞只是她的一个工具,一个藉口。或者,是你伤了她的心,她觉得跟你在一起再也没有前途了。或者,她受到了某些压力,使她自惭形秽……像我,像何雯,都可能构成她的压力。你最好想一想,你们分手前,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让她心灰意冷的事情?”
他直跳了起来。“那张纸条!”他说。“什么?”“那张纸条!”他叫著:“我写了一张纸条给她,我写了很多混帐话,天知道!我并没料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可是,”他又萧索了下来,望著她,他摇了摇头:“这仍然只是你的猜测而已,她也很可能爱上关若飞。我们之间发生过比纸条更严重的事,她都没有这样决绝而去。不,这只是你的猜测……”“好吧!”燕青站起身来:“我只是把我的感觉告诉你!相不相信是你的事,”她摇摇头,深思地。“采芹,她心里只有你!”她往门口走去,抬头对室内扫了一眼,忽然有所发现的问:“那张画呢?你给她画的那张像呢?到那儿去了?”
“她带走了。她说,相聚一场,算给她的纪念。”
“这不就明白了!”燕青胜利的叫了起来:“既然根本变了心,既然根本爱上了别人,带走你的画干什么?她就该把你干干净净的从她生命里除去,还留什么纪念?她怎能每天对著关若飞,而让你的纪念夹在他们中间?你——”她瞪著他:“还没有成熟,你根本不了解女人!想想清楚吧!”她推开房门,从门口地上拾起了一封信:“嗨,有你一封信,不知道什么时候寄来的!你这个房间真乱!说不定是采芹写给你的,你也不拆封……”书培直扑过去,一把抢过那封信,看看封面的字迹,他的心就凉了一半。不是采芹,是父亲!父亲从家乡寄来的,一定是命令他“暑假非回家不可”。噢,他已经千头万绪,心乱如麻,怎样回去?但是,如果采芹真离开他了,他就“不如归去”了。归去,归去,他又迷惘起来,他如何归去,面对那小海港,那防风林,那白屋,那岩洞,那海滩,和那“彩霞满天”啊!“我走了!”燕青在说。
他惊觉过来,抬头看著燕青,一时间,他觉得有千言万语,想对燕青说,他无法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动和感激,如果没有采芹,他真的会爱她的,他想。他也真的受她吸引,他想。燕青对他温和的笑笑,眼睛闪亮的说:
“你什么话都不要对我说,只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如果有一天,你和采芹结婚了,我一定要当伴娘!”她说,翩然一笑,飞快的跑走了。
书培呆怔在那儿,如果有一天,还会有这一天吗?采芹已经走了,跟另外一个男人走了!如果有一天,还会有这一天吗?他跌进了椅子里,突然想起,他们早就可以结婚了,每一天都可以结婚,他却拖延著,拖延著,拖延著……一直拖到她投进别人怀里。为什么拖延呢?他低下头,望著父亲的来信,他对著那信封凄然微笑。慢吞吞的,机械化的,他拆开信封,抽出信笺,他开始读下去。只读了一个头,他就整个人都震动了,所有的意志都集中了,他仔细的、迅速的念著那封信: “书培:我用了两整天的时间来思想,来考虑,我到底
要不要写这封信给你。现在,我终于想清楚了,终
于体会出许多我一向忽略的事情,所以,我必须写
这封信给你了。我猜,采芹一定非常守信用,她绝不会告诉你,
我在前天早晨到了你们的小阁楼,和她见了面,谈
了话!……我停留了大约半小时,然后,我就走了。
虽然采芹曾要去学校找你,是我严辞阻止了。因为,
当时我被我所看到的景象,和采芹的存在吓呆了,我
只想赶快离开,让你不要发现我来过。既然你如此
处心积虑的隐瞒我,你和采芹同居的事实,那么,你
必然对我另有交代。我是从你那小阁楼里逃走了。我
想,我当时是下意识的期待你的‘另一交代’。你既
然和她同居一年多之久,而不谈婚姻,你当然是另
有打算了。我直接乘火车回到了家里,然后,我开始思想,
开始回忆,从你童年和采芹的点点滴滴,想到我这
次和采芹的‘意外见面’。你相信吗?书培,我想得
越多,想得越久,我就对采芹的同情越深,好感越
重。前天早晨,我们只匆匆的交谈了数语,我没见
过比她更敏感而聪明的女孩,她立即发现了我对你
的失望,对这整个事件的失望(不可否认,它当时
对我像个致命的打击)。她那样迫切的急于安慰我,
甚至一再表示她和你只是‘暂时同居关系’,你的真
正女友是苏燕青。而当我对你的成就怀疑时,她又
那样满脸发光的赞扬你、谈你、说你。你的画,你
的设计,你的文学编撰工作……她把你说得像个世
界上唯一仅有的天才。哦,书培,在那一刹那间,我
就了解了一件事,她对你的爱决不亚于我对你的,虽
然这两种爱的性质不同。甚至于,她给我一种感觉,
她比我更爱你。我爱你,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她爱
你,因为你是你。我爱你,还想占有你,她爱你,连
‘占有’的念头都‘不敢’有。因为,她自觉她是那
么渺小,渺小得像只蚂蚁,像一粒细沙,那一只蚂
蚁或细沙可以‘占有’‘世界’呢!书培,如果当时
我不能体会,我现在已经完全体会了。我几乎不太
能了解你怎会变成她的‘世界’?但是,我想,在她
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你就已经是她的‘世界’了。
不可否认,我一直是个思想保守、生活拘谨、道
德观念深重的老人,我固执而严肃。对采芹,我从
头就不赞成,我不喜欢她的家庭,不喜欢她的父母,
不喜欢她的哥哥,也不喜欢她那段‘历史’!你是对
的,你宁可躲在台北,而不让我知道采芹的存在,你
知道这样会给我太大的打击。哦,书培,你这样
‘孝顺’我,你预备以后把采芹怎么办?当你必须面
对我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准备牺牲采芹了?你是不
是真狠得下心来打破她整个的世界?你有没有认真
衡量过,她在你的生命里,到底有多少比重?如果
你没有衡量过,我却衡量过了。我看到了那张画像,
你给她画的像,她站在彩霞满天的窗前,浑身沐浴
在金色的阳光里……发光的不是天空,而是采芹!书
培,我知道了。如果她不是你的‘世界’,她起码也
是你的‘阳光’了。这两天来,我在和我自己‘交战’,不知道我该
对这件事采取怎样的态度?但是,我不想还好,我
越想就越愤怒。对你的愤怒,对我自己的愤怒。书
培,我怎么会把你教育成这种典型?你简直把你的
父亲看成没有灵性、不懂爱情的老顽固!你居然不
敢面对我,说一句:‘我爱采芹,我要采芹,你同意,我娶她!你不
同意,我也娶她!’书培,你好没个性,好没骨气。我真不懂采芹
怎么会爱你?可是,儿子呵,我真谢谢你没有这样
做,如果你真敢这样做,你就失去你的父亲了。你
也了解这一点的,是不是?你知道我就是那样一个
老顽固的,是不是?所以,你宁可独自一个人在矛
盾和苦恼中去煎熬了?你既无法抛下采芹,你又无
法抛下老父。孩子,你岂不太苦?岂不太苦?
你该谢谢采芹的。短短半小时的会面,她征服
了我。天知道,我仍然不喜欢她的家庭、父母、哥
哥……可是,如果今年暑假,你不把她带到我面前
来,你不和她好好的完成‘佳礼’,我是不会原谅你
的!永远不会原谅你的!信已经写得太长了,我不再多说了。如果你还
有什么不了解的地方,去问采芹吧!
祝健康
父字
又及:采芹和我谈到那张画像里的彩霞,她曾说,那
是黄昏的彩霞,因为黄昏后就是黑夜。请代我转告
她,黄昏的彩霞和清晨的彩霞都是一样的。反正,那
是你们的‘彩霞’。对一对真心相爱、终身相守的情
侣来说,不但要共有‘朝朝’,而且要共有‘暮暮’!”
书培一口气念完了这封信,忽然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他把头埋在膝上,让泪水一直涌出来。心里的浓雾却在慢慢的散开,散开,散开……这就是原因了!原来父亲来过了!这就是那个早晨所发生的事;先是自己留了那张混帐条子给她,然后父亲来了。于是,他的压力,父亲的压力,殷振扬的压力……他们合力把她逼走了!这就是燕青所说的压力了!这就是了!他举起那封信,忽然把自己的嘴唇紧压在那信笺上。爸爸啊!你不是老顽固,你不是!你不是!你比我更懂‘爱情”啊!你在半小时里已经体会出采芹对我的爱,我却在十几年的相处后还不了解!该死的乔书培!你既不如父亲,你也不如燕青,他们都知道采芹不会移情别恋,只有你这个荒唐的白痴,才会认为她会舍你而去!
可是,采芹在哪儿?采芹在哪儿?采芹在哪儿?
抓起了那封信,跳起身子,他冲出了房门。找采芹去!找采芹去!找采芹去!他全心灵、全意志、全思想、全感情都在呐喊著:找采芹去!彩霞满天4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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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芹在医院里已经躺了四天了。
这是第四个晚上了,关若飞在病床前来来回回的踱著步子,一面打量那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采芹。盐水针已经停止注射了,但是,采芹的脸色仍然和被单的颜色一样白。在那床头柜上,晚上送来的食物盘,依然一动也没动。采芹的眼睛睁著,迷迷蒙蒙的看著窗子,她似乎在想著什么,在沉思著什么,或在回忆著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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