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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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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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不走?”江雁容推著他的身子,生气的喊著。

“好,我走,你别后悔!”江麟突然让开了,走出了房间,但却恶意的对江雁容作了个鬼脸。

江雁容继续收拾她的书架,终于收拾完了,她满意的望著那些包装得十分可爱的书,欣赏的注视著那些作家的名字。“有一天,我也要写一本书。”她想,拿起了一本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随手的翻弄著,一面沉湎于她自己的幻想里。江麟又走了进来,手里提著一个装满水的塑胶纸袋,他望了那面含微笑沉思著的姐姐一眼,就出其不意的冲到书架前面,把那一袋水都倾倒在书架上面。江雁容大叫一声,急急的想抢救那些书,但是,已来不及了,书都已浸在水中。江雁容捉住了江麟的衣领,气得浑身发抖,这种恶作剧未免太过份了,她叫著说:“小麟,你这算干什么?”说著,她拾起那个水淋淋的纸袋,把它扔在江麟的脸上。江麟立即反手抓住了江雁容的手腕,用男孩子特有的大力气把它扭转过去,江雁容尖叫了起来,用另一只手拚命打著江麟的背,希望他能放松自己。这一场争斗立即把江仰止引了过来,他一眼看到江麟和江雁容缠在一起,江雁容正在扑打江麟,就生气的大声喝骂:

“雁容!你干什么打弟弟?”

江麟立即松开手,机警的溜开了。江雁容一肚子气,恨恨的说:“爸爸,你不知道小麟……”

“不要说了,”江仰止打断了她:“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不规规矩矩的,还和弟弟打架,你也不害羞。家里有客人,让人家听了多笑话!”江雁容闷闷的不说话了,呆呆的坐在椅子里,望著那些湿淋淋的书,和满地的水。江仰止又回到了客厅里,江雁容模糊的听到江仰止在向客人叹气,说孩子多么难以管教。她咬了咬嘴唇,委屈得想哭。“什么都不如意,”她想著,走到窗子前面。江麟已经溜到院子里,在那儿做著木工,他抬头看了江雁容一眼,挑了挑眉毛,作了个胜利的鬼脸。江雁容默默的注视他,这么大的男孩子却如此顽皮,他的本性是好的,但父亲未免太惯他了。正想著,江麟哎哟的叫了一声,江雁容看到刀子刺进了他的手指,血正冒出来。想到他刚刚还那么得意,现在就乐极生悲了!她不禁微笑了起来。江麟看到她在笑,气呼呼的说:“你别笑!”说完,就丢下木工,跑到前面客厅里去了,立刻,江雁容听到江仰止紧张的叫声,以及江太太的声音:

“怎么弄的?流了这么多血?快拿红药水和棉花来!”

“是姐姐咬的!”江麟的声音传了过来。

“什么?真岂有此理!雁容怎么咬起弟弟来了!”江仰止愤怒的叫著,接著又对客人们说:“你们看看,我这个女儿还像话吗?已经十八岁了,不会念书,只会打架!”

江雁容愕然的听著,想冲到客厅里去解释一番。但继而一想,当著客人,何必去和江麟争执,她到底已十八岁了,不是小孩子了。于是,她又在书桌前坐下来,闷闷的咬著手指甲。“她不止咬你这一个地方吧?”江太太的声音:“还有没有别的伤口,这个不消毒会发炎的,赶快再检查一下有没有其他的伤口。”江雁容把头伏在桌子上,忽然渴望能大哭一场。“他们都不喜欢我、没有人喜欢我!”她用手指划著桌面,喉咙里似乎堵著一个硬块。“爸爸喜欢小麟,妈妈喜欢雁若,我的生命是多余的。”她的眼光注视到榻榻米上,那儿躺著她那本安娜·卡列尼娜,在刚刚的争斗中,书面已经撕破了。她俯身拾了起来,怜惜的整理著那个封面。书桌上,有一盏装饰著一个白磁小天使的台灯,她把头贴近那盏台灯,凝视著那个小天使,低低的说:“告诉我,你!你爱我吗?”

客人散了,江雁容找到江太太,开始述说江麟的撒谎。江太太一面叫江雁容摆中饭,一面沉吟的说:“怪不得,我看他那个伤口就不大像咬的!”江太太虽然偏爱雁若,但她对孩子间的争执却极公正。中饭摆好了,大家坐定了吃饭,江太太对江仰止说:“孩子们打架,你也该问问清楚,小麟根本就不是被雁容咬的,这孩子居然学会撒谎,非好好的管教不可!”

汇仰止向来护短,这时,感到江太太当著孩子们的面前说他不公正,未免有损他的尊严。而且,他确实看到雁容在打小麟,是不是她咬的也不能只凭雁容的话。于是,他不假思索的说:“是她咬的,我看到她咬的!”

“爸爸!”江雁容放下饭碗,大声的喊。

“我亲眼看见的!”话已经说出口,为了维持尊严,江仰止只得继续的说。“爸爸,”江雁容的嘴唇颤抖著,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努力把喉咙口的硬块压回去,哽塞的说:“爸爸,假若你说是你亲眼看见的,我就没有话说了。爸爸,你没有按良心说话!”

“雁容!”江太太喊:“有话好好说,你这是对父亲的态度吗?”“爸爸又何曾把我当女儿?假如他把我当做女儿,就不会帮著小麟说谎!”江雁容气极的大喊,眼泪沿著面颊滚下来:“我一心讨好你们,我尽量想往好里做,可是,你们不喜欢我,我已经受够了!做父母的如果不公正,做孩子的又怎会有是非之心?你们生下我来,为什么又不爱我?为什么不把我看得和小麟雁若一样?小麟欺侮我,爸爸冤枉我,叫我在这个家里怎么生活下去?你们为什么要生我下来?为什么?为什么?”江雁容发泄的大声喊,然后离开饭桌,回到自己房间里,扑倒在床上痛哭。她觉得伤心已极,还不止为了父亲冤枉她,更因为父亲这一个举动所表示的无情。

江仰止被江雁容那一连串的话弄得有点愕然了,这孩子公然如此顶撞父亲,他这个父亲真毫无威严可说。他望望江太太,后者十分沉默。雁若注视著父亲,眼睛里却有著不同意的味道。他有点懊悔于信口所说的那句“亲眼看到”的话,不过,他却不能把懊悔说出口。他想轻松的说几句话,掩饰自己的不安,也放松饭桌上的空气,于是,他又不假思索的笑笑说:“来!我们吃饭,别管她,让她哭哭吧,这一哭起码要三个钟头!”这句话一说,江雁容的哭声反而止住了。她听到了这句话,从床上坐了起来,让她哭!别管她!是的,她哭死了,又有谁关心呢?她对自己凄然微笑,站起身来,走到窗子前面,望著窗外的白云青天发呆。人生什么是真的?她追求著父母的爱,可是父母就不爱她!“难道我不能离开他们的爱而生活吗?”忽然,她对自己有一层新的了解,她是个太重情感的孩子,她渴望有人爱她。“我永远得不到我所要的东西,这世界不适合我生存。”她拭去了泪痕,突然觉得心里空空荡荡。她轻声念:“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窗外13/50

这是佛家南宗六祖惠能驳上座神秀所说“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愿将勤拂拭,勿使染尘埃”的偈语。江雁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把这几句话念出来,只感到人生完全是空的,追求任何东西都是可笑。她走出房间,站在饭厅门口,望了江仰止一眼,感到这个家完全是冷冰冰的,于是,她穿过客厅,走到大街上去了。她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闲荡著,一辆辆的车子,一个个的行人,都从她身边经过,她站住了。“我要到哪里去?”她自问,觉得一片茫然,于是,她明白,她是没有地方可去的。她继续无目的的走著,一面奇怪著那些穿梭不停的人群,到底在忙忙碌碌的做什么?在一个墙角上,她看到一个年老的乞丐坐在地下,面前放著一个小盆子。她丢了五角钱进去,暗暗想著,自己和这个乞丐也差不了多少。这乞丐端著盆子向人乞求金钱,自己也端著盆子,向父母乞求爱心。所不同的,这乞丐的盆子里有人丢进金钱,而自己的盆子却空无所有。“我比他更可怜些。”她默默的走开去。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最后,她注意到每家的灯光都亮了。感到饥饿,她才想起今天没吃中饭,也没吃晚饭,她在街头已走了六小时了。在口袋里,她侥幸的发现还有几块钱。走进一家小吃店,她吃了一碗面,然后又踱了出来。看了看方向,发现离周雅安的家不远,她就走了过去。

周雅安惊异的接待著江雁容。她和母亲住在一栋小小的日式房子里,这房子是她父亲给她们的。一共只有三间,一间客厅,一间卧室,和一间饭厅。母女两个人住是足够了。周雅安让江雁容坐在客厅里的椅子里,对她注视了一会儿。

“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脸色不大好。”周雅安说。“没什么,只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我和弟弟打了一架,爸爸偏袒了弟弟。”江雁容轻描淡写的说。

“真是一件小事,每个家庭都会有这种事的。”

“是的,一件小事。”江雁容轻轻的说。

周雅安看看她。“你不大对头,江雁容,别伤心,你的爸爸到底管你,我的爸爸呢?”周雅安握住江雁容的手说。

“不许安慰我!”江雁容喊,紧接著,就哭了起来。周雅安把她的头抱在自己的膝上,拍著她的肩膀。

“雁容,别哭,雁容。”她不会劝解别人,只能反复的说这两句话。“你让我哭一哭!让我好好的哭一哭!”江雁容说,就大哭起来。周雅安用手环著她的头,不再劝她。江雁容越哭越厉害,足足哭了半小时,才慢慢止住了。她刚停止哭,就听到另一个抽抽嗒嗒的声音,她抬起头来,周雅安正用手帕捂著脸,也哭了个肝肠寸断。江雁容诧异的说:

“你哭什么?”“你让我也哭哭吧!”周雅安抽泣的说:“我值得一哭的事比你还多!”江雁容不说话,怔怔的望著周雅安,半天后才拍拍周雅安的膝头说:“好了,周雅安,你母亲听到要当我们神经病呢!”

周雅安停止了哭,她们手握著手,依偎的坐了好一会。江雁容低声说:“周雅安,你真像我的姐姐。”“你就把我当姐姐吧!”周雅安说,她比江雁容大两岁。

“你喜欢我吗?”江雁容问。

“当然。”周雅安握紧了她的手。

“周雅安,我想听你弹吉他。”

周雅安从墙上取下了吉他,轻轻的拨弄了几个音符,然后,她弹起一支小歌。一面弹,她一面轻声的唱了起来,她的嗓音低沉而富磁性。这是支哀伤的情歌:

“把印著泪痕的笺,交给那旅行的水,何时流到你屋边,让它弹动你心弦。我曾问南归的燕,可带来你的消息,它为我命运呜咽,希望是梦心无依。”歌声停了,周雅安又轻轻拨弄了一遍同一个调子,眼睛里泪光模糊。江雁容说:“别唱这个,唱那支我们的歌。”

所谓“我们的歌”,是江雁容作的歌词,周雅安作的谱。周雅安弹了起来,她们一起轻声唱著:

“人生悲怆,世态炎凉,前程又茫茫。

滴滴珠泪,缕缕柔肠,更无限凄惶。

满斟绿醑,暂赴醉乡,莫道我痴狂。

今日欢笑,明日忧伤,世事本无常!”

这是第一段,然后是第二段:

“海角天涯,浮萍相聚,叹知音难遇。

山前高歌,水畔细语,互剖我愁绪。

昨夜悲风,今宵苦雨,聚散难预期。

我俩相知,情深不渝,永结金兰契!”

唱完,她们彼此看著,都默默的微笑了。江雁容觉得心中爽快了许多,一天的不愉快,都被这一哭一笑扫光了。她们又弹了些歌,又唱了些歌,由悲伤而变成轻快了。然后,周雅安收起了吉他。江雁容站起身来说:

“我该回去了!”“气平了没有?”周雅安问。

“我想通了,从今天起,我不理我爸爸,也不理我弟弟,他们一个没把我当女儿,一个没把我当姐姐,我也不要做他们的女儿和姐姐了!”江雁容说。

“你还是没有想通!”周雅安笑著说:“好,快回去吧,天不早了!”江雁容走到玄关去穿鞋,站在门口说:

“我也要问你一句,你还伤心吗?为了小徐?”

“和你一样,想不通!”周雅安说,苦笑了笑。

走出周雅安的家,夜已经深了。天上布满了星星,一弯上弦月孤零零的悬在空中。夜风吹了过来,带著初冬的凉意。她拉紧了黑外套的衣襟,踏著月光,向家里走去。她的步子缓慢而懈怠,如果有地方去,她真不愿意回家,但她却没有地方可去。带著十二万分的不情愿,她回到家里,给她开门的是江雁若,她默默的走进去。江仰止还没有睡,在客厅中写一部学术著作。他抬起头来望著江雁容,但,江雁容视若无睹的走过去了。她既不抬头看他,也不理睬他,在她心中,燃著强烈的反感的火焰,她对自己说:“父既不像父,女亦不像女!”回到自己房间里,她躺在床上,又低低说:“我可以用全心来爱人,一点都不保留,但如遇挫折,我也会用全心来恨人!爸爸,你已经拒绝了我的爱,不要怪我从今起,不把你当父亲!”一星期过去了,江雁容在家中像一尊石膏像,她以固执的冷淡来作无言的反抗。江仰止生性幽默乐观,这次的事他虽护了短,但他并不认为有什么严重性。对于雁容,他也有一份父亲的爱,他认为孩子和父母呕呕气,顶多一两天就过去了。可是,江雁容持久的呕气倒使他惊异了,她回避江仰止,也不和江仰止说话。放学回家,她从江仰止身边经过,却不打招呼。江仰止逐渐感到不安和气愤了,自己的女儿,却不和自己说话,这算什么?甚至他叫她做事,她也置之不理,这是做儿女的态度吗?这是个吃晚饭的时候,江仰止望著坐在他对面,默默的划著饭粒的江雁容,心中越想越气。江仰止是轻易不发脾气的,但一发脾气就不可收拾。他压制著怒气,想和江雁容谈谈。“雁容!”江雁容垂下眼睛,注视著饭碗,倔强的不肯答应。

“雁容!”江仰止抬高声音大喊。

江雁容的内心在斗争著,理智叫她回答父亲的叫喊,天生的倔强却封闭了她的嘴。

“你听见我叫你没有?”江仰止盛怒的问。

“听见了!”江雁容冷冷的回答。

怒火从江仰止心头升起来,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气。“啪!”的一声,他拍著桌子,菜碗都跳了起来。然后,比闪电还快,他举起一个饭碗,对著江雁容的头丢过去。江雁容愣了一下,却并没有移动位置,但江仰止在盛怒中并没有瞄准,饭碗却正正的落在坐在雁容旁边的雁若头上。江雁容跳起来,想抢救妹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在雁若的大哭声,和江太太的尖叫声中,江雁容只看到雁若满脸的鲜血。她的血管冻结了,像有一万把刀砍在她心上,她再也不知道什么事情,只硬化的呆立在那儿。江太太把雁若送到医院去了,她仍然呆立著,没有情感,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她的世界已在一刹那间被击成粉碎,而她自己,也早已碎成千千万万片了。窗外14/50



教室里乱糟糟的,康南站在讲台上,微笑的望著这一群叽叽喳喳讨论不休的学生。这是班会的时间,讨论的题目是:下周旅行的地点。程心雯这个风纪股长,既不维持班上秩序,反而在那儿指手划脚的说个不停。坐在她旁边的江雁容,则用手支著头,意态聊落的玩弄著桌上的一支铅笔,对于周围的混乱恍如未觉。黑板上已经写了好几个地名,包括阳明山、碧潭、乌来、银河洞,和观音山。康南等了一会儿,看见没有人提出新的地名来,就拍拍手说:

“假如没有提议了,我们就在这几个地方表决一个吧!”

“老师,还有!”程心雯跳起来说:“狮头山!”

班上又大大的议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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