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玄会心一笑,知道这纸鹤是谁家遣来的,抬起头望向千色:“师父,灵砂师叔邀我去棋庐对弈呢,您也一起去看看吧,只当是消遣。”语毕,见千色微微蹙了蹙眉,似乎若有所思,他竟然索性伸过手去,一把夺了她手中蘸了墨的狼毫。“您抄经也抄了一整夜了,即便是不合眼,也该用别的法子休息一下了,若是一直这么累着,不慎伤了眼怎么办?”虽然是理直气壮的关切之词,可是,他说出来却是微微压低了声音,言辞中暗含着无奈与疼惜。
没错,这么几年来,他与师父几乎形影不离,从没见过她几时合眼休息过一瞬。
这所谓赎罪的经,也不知是要抄到何年何月才算是个头!
手中的狼毫被夺了去,千色抄不成经,只好摇头缓缓喟叹:“青玄,你越来越婆婆妈妈了。”虽说她此刻因着想避开某人,眼不见心不烦,不怎么愿意出梧居去,可是,青玄对这玉虚宫不熟,她若是不一同去,他只怕要耗费好一番功夫才能到那地处偏远的“棋庐”,也便就打定主意带他去棋庐,将他交给棋痴灵砂。
虽然一番好意与心疼被评价为是“婆婆妈妈”,可青玄却只是轻轻地笑,知道师父也只有对着婆婆妈妈万事皆管的他,才会有这般无奈的言行举止,想一想,自然打从心里衍生出了甜蜜与满足。
师徒俩拾掇妥当了,才出梧居,却见门外的蔷薇花藤下候了个身形颀长却略显清瘦的男子。
“仙尊。”那男子一见到千色,似乎是掩不住满脸的喜色:“多年不见,您可还认得我么?”他垂眸敛目站在那里,可到底于言行进退方面深谙分寸,一番压抑,也就觉不出怎样的情绪激动了。
青玄虽然不认识这个男子,可心里却知道,这种情况之下,还是保持缄默最为合适。
千色面无表情,只是以眼角的余光淡淡撇了他一眼,只觉他如今已是将风锦的深沉给学了个十成十,看上去甚是扎眼。“玉曙,本座早前虽然心盲,可这双眼却还没有瞎。”她毫不客气地开口,那声音冷淡漠然又平静,原本就冷峭的容颜里因此有了抹肃杀的意味。
玉曙是个明白人,又怎么会听不出千色言语中满满的都是对风锦的讽刺,只是,如今乃多事之秋,他不便多说什么,也只求能替自家恩师完成心愿,便仍旧压低了声音轻轻道:“掌教仙尊希望见您一面,有些要事想要与您相商——”
“我与他无话可说,也没有什么要事可商。”不待他说完,千色便一字一顿地开了口,敲金断玉一般的干脆,毫不拖泥带水,让人不由打从骨子里发颤。突兀地绽出一抹笑,她那笑容,再没有曾经的妩媚嫣然,有的,只是几分悲哀的自嘲:“你替我回他一句话,我这次专程来玉虚宫是为了见师尊,不是为了见他。”
对于千色这完全不留情面的言语,玉曙有些惊诧,不由微微一怔。晨曦之下,他如此清晰地看到,眼前这个女子,往昔那温柔的神情已是连一丁点的痕迹都不剩,毫无笑意的她,显得格外冷峻且漠然,陌生得像是全然不认识的人。
“仙尊,就当是看在玉曙的薄面上吧。”好半晌,他才有些踌躇地开口辩解,脑中纷纷乱乱,低低的声音带着一丝凄然:“玉曙知道自己卑微,在这玉虚宫里没有说话的资格,可不管怎么说,玉曙是您当年为掌教师尊亲自选的徒弟,难道,仙尊真的连这点旧情也不念么?”
千色挑起眉,犀利的眸中蓄满坚决,嫣红的唇中吐出不轻不重的六个字,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既言当年,既是旧情,这么些年过去,也早该一笔勾销了。相见不如不见。”语毕,她决绝的转身,只是自顾自地唤着在一旁保持着缄默的小徒弟:“青玄,走吧。”
只留下玉曙一个人在那蔷薇花藤之下,满脸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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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庐在玉虚宫后山的梨树林里,说是“庐”,只怕还是恭维了,不过一个简陋的小凉亭,却是棋痴灵砂自得其乐的圣境。
说起长生大帝座下的弟子灵砂,无论哪位得道仙尊,也都是要摇头感慨的。
虽然长生大帝座下的弟子三教九流,大多血统不纯,嗜琴、书、画、酒、武的大有人在,可是,能嗜棋到近乎痴的地步,那便是需要非同寻常的耐性。灵砂此人,一日无棋,便浑身不自在,就连修仙悟道,也是因着与棋有缘。他棋瘾一发,逮着谁便要与谁杀上一盘,谁若是婉拒,他便就要勃然大怒。可若是他深陷棋局之中,就便是地崩山摧,也照例面不改色,视若无睹,实在没有辜负他“棋痴”的雅号。
原本,青玄是不会下棋的,可这灵砂也随同空蓝一起常常到鄢山来,因着无聊,便硬是教出了青玄一手青出于蓝的棋艺,只为了打发空闲。
平日里,青玄与灵砂对弈,千色是绝不会在一旁观看的,可今日,到了棋庐,千色才蓦然发现,那简陋的凉亭里,她最不愿见到的那个人,早已端坐,如今与灵砂竟是对弈得棋局过半了。
她正欲转身离去,却只听得那人淡然一声轻唤,声音不大,却是一如当年的摄力十足。
“千色。”
不知为何,那一瞬,她的脚步竟是不由自主地停下,一时闪神,恍然竟像是回到了往昔岁月之中。
那时,他也经常这般,坐在那石凳上与灵砂对弈,显出比灵砂更甚的耐性。
“为何一见我便扭头就走,我当真如此面目可憎么?”
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执着一枚黑子,以极慢的速度落在棋盘之上,风锦漫不经心地发问,看上去神色甚为淡漠。眼前的她依旧是那身殷红的衣裙,已经越来越瘦了,像是故意要用那一身的凛冽来嘲讽他,举手投足丝毫不减桀骜倔强之气,如今,微微仰起头,原本就削尖的下巴透着难以言喻的傲气,高挑的身材显出一种遗世独立的孑然。
“没有。”
千色淡漠地否认,远远站着,脸上一阵暗沉沉,看不清任何的表情,
“既是没有,不如就过来坐下,一同品品茗,叙叙旧,顺道商议如何恭迎师尊出关之事。”他盯着棋盘,思考了良久,手中的黑子却是怎么也落不下去,好半晌才貌似随意地往棋盘上一放:“算一算,师尊也有快三千年不曾见到你了。”
风凉叹
算一算,师尊也有快三千年不曾见到你了。
风锦的这句话甫一出口,在场的所有人都即刻恍然大悟,不得不感慨风锦这冠冕堂皇的借口,让人绞尽脑汁也推脱不得。
这分明是在用师尊长生大帝的名号施压,尤其是那听似不经意地“三千年”,却如同是无形的沉重枷锁,用以指责千色避居鄢山的行径。如果千色执意要在此时回避,不理会风锦,那么,无疑是没有将师尊长生大帝放在眼中。
如今,千色倒真真的成了进也不是,退也不妥了。
千色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徐徐埋头,复又抬头,平静地注视着沉着镇定的风锦,眼眸之中有着摄人心魄的光华在轻轻辗转,消瘦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的情绪涌动,似乎在思量着什么。此时,反倒是站在她身侧的青玄够机敏,立刻朗声开口,眼波流转间满是坦然:“掌教师伯说得是,我师父也有三千年不曾见到长生师尊了,昨晚还在冥思苦想该如何向师尊负荆请罪。”
“是么?”风锦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瞥了瞥青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自是以两指捏紧指间的墨玉棋子,修长的指衬着那漆黑光亮的棋子,显得甚为优雅。“你师父无故数次缺席长生宴,的确有不孝之嫌,也确是该想想如何赔罪了。”这么说着,风锦那深幽的目光在千色不为所动的眉眼间绕了几圈,锐利的神色一闪而逝。
若只是从言辞上,根本分不清他那语调之中蕴含的是怎样的情绪,可是,他俊秀的眉目间擦过一抹似笑非笑的浅纹,并没有逃过青玄的双眼。青玄便也明白,这位声名赫赫的掌教师伯,根本就没有将他这个手机小卒放在眼中。
“多谢掌教师伯的关心。”青玄客套的干笑着,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上前一步作了个揖,不动声色地站在千色身前,挡住了风锦那令人莫名胆寒的视线,四两拨千斤地悠悠一笑:“如今,长生宴在即,掌教师伯想必事务繁忙,□乏术,请罪一事,我师父心里定是有分寸的,您就不用多操心了。”
他话音刚落,那棋局也正巧结束,灵砂像是被火烧了屁股一般,极为迅速地将那些白玉与墨玉的棋子往棋盅里捡拾,忙不迭地认输:“掌教师兄棋艺精湛,灵砂甘拜下风,今日应该会有不少仙友来玉虚宫,咱们的消遣不如就到此为止吧。”
棋子收入棋盅里,互相碰撞,无可避免地发出清脆的声响,灵砂转头望了望青玄,见青玄眼眸含怒,似乎对他有着怨气,随即脖子一缩,满眼委屈的光芒。
不关我的事,我也是受害者!
他表情悲愤,无声地做着口型,以显示自己的清白。
天可怜见,他知道青玄到了玉虚宫,人生地不熟,本是一心期待与其好好切磋一整日,瞧瞧青玄的棋艺可有长进,谁知,他才将那符纸折成的纸鹤送出去不久,风锦便就不声不响地到了,还无事人一般要求与他切磋切磋,害得他措手不及,进退尴尬,却又不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与之对弈。果然不出所料,千色竟是陪着青玄一同前来,无疑正好自投罗网,着了风锦的道!
说实话,灵砂从没试过将一局棋给对弈得如同上刀山下油锅的酷刑一般,好不容易熬到这棋局结束了,他自觉还是早点认输,趁机溜之大吉为妙。
他素来奉行明哲保身,这痴儿女们关乎情情爱爱的浑水,能少淌就尽量少淌吧!
风锦不是没有看出青玄的举动言语都是在维护千色,不过微微眯了眯眼,便就计上心来,淡然出声:“若灵砂师弟真有什么要事,那便就去办吧。我听说青玄时时与你对弈,想来棋艺也不俗,今日正好见识一番。”
语毕,他抬头紧紧盯着青玄,唇角微挑,说不出意味的神色迅速在俊容上着抹,辗转闪烁黝黑的眸中有着零星闪烁的火花,低沉的声音里带着点风凉,听来竟带着点刻意的挑衅:“青玄,你可愿与我对弈?!”
这下子,别说青玄,就连灵砂也傻眼了。
风锦这话虽然是对青玄说的,可千色却听得出,其间的挑衅全都是冲着自己而来。她也知道,既然上了这西昆仑,自己与这昔日的冤家便就是怎么也避不开的。若是任由青玄与之对弈,自己必然不能不管不顾一走了之,便就得在一旁全程观战。
说到底,青玄因着她对风锦有怨,若是一个不慎说错了什么话,只怕惹出事端,便就难以收拾了。
所以,还是早些婉拒为妙。
于是,不待青玄应承,千色便面无表情地开口:“青玄天资愚钝,棋艺拙劣,又怎敢在掌教师兄面前装大——”
“师妹,何必这么急着护犊子?”似乎是早知道千色会婉拒,风锦不紧不慢地打断她的言语,掩藏在阴影中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深邃的眸中有着某种属于诡秘的味道:“不过是一局棋罢了,难道师妹还担心我倚仗身份,欺负小辈不成!?”
不轻不重地一句话,堵得千色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觉得全身的毛孔都似乎被那满坑满谷的嘲讽给刺得微微发痛,连心也惶然失措地紧缩成一团。
青玄见师父处于劣势,心里顿时窝火起来,眯起眼,狭长的眸中精光迸射,所有的温和似乎都在瞬间化作犀利。“既然掌教师伯有心,师侄不才,便就斗胆献丑了!”在千色的哑口无言中,他极为干脆地将挑衅应承了下来,大大方方上前,在风锦的对面坐下。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就此拉开帷幕。
风锦的原意是希望借青玄留下千色,所以,一开始并没有将青玄放在眼中,而青玄则是一心为千色出气,在棋局之中自然全力以赴,惟愿将风锦给杀得片甲不留。连连失利之下,风锦这才发现,眼前这个小师侄不容小睽,随即不得不凝神静气,开始全神贯注于棋局之中。
就下棋的路数而言,风锦与青玄皆是攻守兼备的一类,步步为营的同时不忘精心算计,一路对峙而来,两人竟是旗鼓相当,难分轩轾。
正当两人在棋盘上争斗得难分难解之时,紫苏领着两个小仙童到了,说是幽冥阎君白蔹如今已是身处玉虚宫门外,可是却故意找茬,冷嘲热讽,句句讥笑风锦这个神霄掌教不懂待客之道,还扬言,若是不见风锦亲自迎接,他便就立刻打道回府。
风锦与白蔹素来便不对盘,早前学艺之时,白蔹因着千色钟情于风锦,便就处处找茬,风锦不愿生事,自然一味忍让。后来,又因着那些错综复杂之事,二人积怨更深,几乎从师兄师弟演变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如今,一听见他的名字,风锦便就觉得头疼。
可是,头疼归头疼,即便如此,他也并不急着立刻去迎接白蔹。毕竟,他深谙白蔹的心思,知道只要千色在这里,那么,白蔹既然来了,就绝不会走。再说,白蔹即便是在玉虚宫门口摆架子,看在别人眼中,也只会认定其是在无理取闹,所以,他便就更是铁了心,只是不紧不慢地继续与青玄对弈。
“看不出来,你年纪轻轻,棋数倒是甚为沉稳。”一炷香之后,胜负仍是未分,风锦斜斜地扬起入鬓的剑眉,言语之间带着点赞赏,可一双眼眸却是锐利逼人,隐含熠熠锋芒:“这昆仑山上,能与我对弈半个时辰的,除了灵砂,你是第一个。”
“掌教师伯过奖了。”对于这褒赞,青玄不骄不躁,看不出喜怒哀乐地瞥了风锦一眼,垂眸恭谨得一丝不苟,越烧越烈的怒火在表情上没有流露出半分破绽,只是语出淡然地应着:“青玄尚未得道,是个凡胎肉身的手机小卒,怎敢与这玉虚宫里的仙尊相提并论。”
千色方才的进退维谷,青玄已经在风锦的头上记了一茬,如今,再加上其对白蔹的不理不睬,青玄对风锦的不满便又加深了一层,开始打定主意,要挑战挑战这掌教师伯的权威。
“我得道飞升之前也曾是凡胎肉身。”风锦眉目半敛,语气平板客套,低垂着脸,没人看得清他说话时是什么表情,只觉得话语中似乎有这某些情绪,让人刚想要牢牢抓住,却又无法再觅见踪影:“若是你日后全心悟道修仙,褪去了凡胎肉身,必会有所成就,莫要自谦。”
“若是有幸能修成仙道,自是师侄的造化。”将风锦的话听在耳中,青玄只觉得这言语像是可以在晚辈面前标榜自己的过往一般,让人异常恶心,便冷淡地回应着。终于,他下颚绷得死紧,好似要碎裂了一般,到底是没能忍住,便将那嘲讽也一并脱口而出:“只不过,凡胎肉身纵然是褪去了,可良心却是不能也一并丢掉的。”
风锦正欲将手中的棋子搁置在棋盘上,冷不丁听到这样的言语,深邃的眸子顿时斜斜一睐,骤然射出寒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师侄素来胡言乱语惯了,有什么不敬之处,掌教师伯千万莫要往心里去——”青玄抬起头来,目光闪烁,口吻轻柔徐缓,言辞虽然谦恭,却是不卑不亢,就连表情也不见一分慌乱,可说出的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味,不仅仅是嘲讽,还含着谁也无法忽视的暗暗指斥:“也千万莫要随意对号入座!”
此言一出,如同一记不留情的戳刺,直直往风锦的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