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敏之和芳芸在南京是混熟的。芳芸这样讲他也不再客气,过了半个钟头,岳敏之就左手提着只沉重的大皮包,右手抱着大束用报纸裹着的蓝色勿忘来敲芳芸的家门。
黄妈开门看见花,连忙侧身让芳芸看,“九小姐,岳先生带花来。”
芳芸笑道:“岳大哥几时变得样客气?”奔进卧室拿出个大肚子花瓶到厨房装水。岳敏之把皮包丢到沙发上,接过伊万递过来的香烟叨在嘴上,等不及点燃,就把花束的报纸撕开,边撕边笑着:“正好一个人在家算帐算得烦,这是给九小姐替我算帐的酬金。”
芳芸歪着头看他把花插进花瓶,抿着嘴笑,“看在花的份上,,我就答应了。”
岳敏之打量一下客厅,找不到适合放花瓶的位子,笑道:“麻烦你,放低点,我怕莎丽会打翻。”
伊万指指芳芸的卧室门,抱着咖啡壶进了厨房。芳芸面上微红,把花瓶搬到窗台上,退后两步看看,笑道:“这里正正好。”
岳敏之把香烟放回烟匣,装做没有看到伊万的暗示,俯身去看芳芸杂乱的书桌。他看见那些毛笔画的图形,笑道:“我们九小姐学贯中西呀,拿毛笔做几何题。”
芳芸笑道:“是闹着玩的。我收了岳大哥的酬金,今天的时间就交给岳大哥支配,算帐算帐。”快手快脚的把桌上的东西都搬开。岳敏之从皮包里拿出几大本厚厚的帐簿,笑问:“府上有算盘没有?我嫌夹着算盘不好看,就没有带来。横竖这个东西家家都有的。”
芳芸摇头笑道:“这里是真没有。我用不上这个的。喊黄妈去对面大太太家借个来给你用罢。”
岳敏之笑着点头,分了一半帐簿给她,说:“算完我们再核下总数。误差不超过百分之五,都没有问题。”
芳芸翻开帐簿看了几行,笑道:“经手人要吃二十分之一的好处,岳大哥真大方。”
岳敏之笑道:“不聋不哑不做阿翁,我的事情能办妥当,手底下人拿些好处也应该。要是一个铜板都落不下,人家怎么肯尽心尽力办事?”
芳芸把位子让给岳敏之坐,自己移到书桌的一边准备看帐。
黄妈到隔壁几分钟,空着手回家。倩芸拿着架算盘笑嘻嘻跟在后面进来,说:“岳大哥,你来得正好,妈正想找你呢。”
岳敏之笑道:“今天是来请九姐帮忙算帐的,算完帐再到府上请安去。”他接过算盘熟练地抖了两下,一副岳先生很忙的架势。
倩芸只好走到芳芸的边,趴在芳芸的胳膊边看帐簿,笑问:“是什么帐?”
岳敏之拨起算盘来很是熟练,噼里啪啦的的拨打算珠声又快又急。芳芸生怕被他比慢,对着岳敏之努努嘴示意倩芸自己去问,低头念着数字核算,顾不上话。
他们一个是故意不理会,一个是没有空理会。倩芸很是无趣的坐回沙发上看报,不一会就发现窗台上那大捧蓝紫色的花。昨还没有这个花,难道是岳敏之送的?倩芸拿起一张报纸假装在看新闻,视线只在芳芸和岳敏之身上打转,想要看出什么来。
偏偏芳芸和岳敏之都是全副心神在帐目上,谁也没有留意到她的小动作。倩芸看了半天,觉得两个人都是泰然自若,也没了兴致。
恰好伊万煮好咖啡端出来,第一杯就递给倩芸,第二杯送到岳敏之手边,岳敏之轻声用俄语道谢。第三杯送到芳芸手边,芳芸道过谢接在手里,笑道:“岳大哥会俄语啊?”
岳敏之笑道:“叔叔几年前娶了位俄罗斯的太太,所以会几句。”
伊万咧开大嘴笑着说几句俄语,岳敏之和他对了几句,笑道:“不成,都忘得差不多了。伊万,瞧你是受过教育的,怎么不到美国去?”
伊万笑道:“母亲一直想回家乡。”他抓抓头发,转身回厨房。
芳芸压低声音道:“他妹子的恋人去了美国,老太太偏想着回国,家里闹的有点不开心的,以后别提这个。”
岳敏之笑着摇头道:“男人可不像你们小姑娘那么小气……”芳芸瞪着他,他连忙改口:“咱们九小姐可不是一般的小姑娘,最是大度。”
芳芸还没有怎么样。坐在一边的倩芸扑哧笑出声来,道:“岳大哥,好像有点怕九姐呀。”
岳敏之笑道:“不是求九姐办事吗?要是她恼了不给我帮忙,到哪里寻人替我算帐。”
“我呀,”倩芸站起来,笑道:“我家的家用帐都是我帮妈算的。”
岳敏之愣了一下,站起来郑重做个揖,笑道:“请十小姐算帐。”说着递过一本帐簿。倩芸接过来放在沙发上,转身跑回家又拿架算盘过来。芳芸早拿了一叠草稿纸和一只自来水笔送到茶几上。倩芸算起帐来很是麻利,芳芸才查过一本半,已经两本都算完,查出来的错误写满两页纸。
倩芸得意洋洋地把帐簿和纸交给岳敏之,说:“再拿两本给我。”岳敏之也不多话,又取一本给她,她算起来飞快,连芳芸面前的那本都拿来算完,芳芸才慢悠悠把第二本看完。
倩芸笑道:“九姐,你输了。”
芳芸道:“岳大哥才输了,看他第二本还差几页。”
岳敏之笑道:“你们那个叫算帐。我这个叫看帐。”他放下手里的帐簿先看倩芸的草稿纸,又看芳芸的草稿纸,几张纸翻来翻去的看,很是仔细。
芳芸拉着倩芸在客厅另一角小声讲话。黄妈在厨房挥刀当当当的剁排骨。老黄和伊万在阳台摆开棋盘下象棋,香烟的气味被风吹进客厅,屋子里弥漫着家的味道。
倩芸伸个懒腰,笑道:“九姐这里真'炫'舒'书'服'网'。”
突然有敲门声。芳芸去开门,看见是盛妆打扮的丽芸,连忙笑道:“稀客稀客,十妹请进。”
丽芸不理,眼睛只看着倩芸说话,“十姐,陪我去领奖,我中了头等奖。”
倩芸惊奇的站起来,问:“就是那个万国储蓄?真的中奖了?”
丽芸笑道:“前几天又买了几份,这期中个头等奖,还有几个二等奖。足有七八千块钱的奖金,十姐陪我去领钱呀。”
“去呀去呀,丽芸要请客。”倩芸笑嘻嘻的看着芳芸,说:“九姐,你去不去?”
芳芸笑道:“家里有客人,走不开。”
丽芸哼了一声,看着芳芸道:“自说自话,谁要带她去?十姐,我们走!”拉着倩芸的胳膊把她拉走。芳芸掩上门,小声抱怨:“这个人真真是别扭极了。”
黄妈正好送点心出来,摇头道:“十小姐以后还不晓得怎么吃苦呢。”
芳芸嗔道:“黄妈,十妹有亲娘,还有亲外婆亲表哥,哪里就当真让她这个样子?”芳芸虽然嘴上这样说,还是忍不住走到窗边伸头,想看看丽芸还交了什么朋友。
公寓门口停着辆崭新的新式汽车,颇像李书霖的口味。芳芸只当是他来接的丽芸,不以为意打算转身。
谁知从里面钻出来的并不是李书霖,而是个和曹云朗生得有几分相像的青年。那个青年笑嘻嘻请倩芸姐妹上车,神情极像曹去朗。芳芸突然想起曹云朗昨天说今天要请她和倩芸看电影的事。明明曹云朗要来,还把岳敏之喊来,这样做好像有些不对……芳芸脸就蓦地涨红了。
岳敏之慢吞吞把帐簿收进皮包,突然看见芳芸脸上飞起两朵红霞,不由笑道:“是怎么?”
芳芸想了一会,忍着羞愧说:“岳大哥,昨天曹二公子又来送花给我,大伯娘替他讲好话,我和大伯娘还闹了一场。他还要请我今天看电影。我把这个事给忘了,只怕他过会要来的。”
岳敏之眯着眼睛想了一会,笑道:“不想去就不去吧。以后别和大伯娘闹。”
芳芸咬着嘴唇听他说完,小声说:“晓得的。只是不想别人左右我的生活。”
岳敏之好笑的看着芳芸,说:“中国人从来如此,做长辈的总把自以为是好的东西塞给晚辈。其实……回美国要好些。”
“我不回去!”芳芸站起来背对着岳敏之,任性的说:“就是。不靠任何人,也能生活得很好。”
岳敏之看着她倔强的背影叹口气,突然又笑了,轻声说:“你比丽芸任性多了。”
芳芸低着头不肯讲话。今天她编着个松松的大辫子,一低头,几缕碎头发散披在光洁的脖颈上,越发显得头发乌黑皮肤雪白,再衬着双颊的红晕和伤心的神情,显露出美妙的姿势,半是少女的天真,半是女人的风情。
岳敏之不知不觉从烟匣里掏出一枝烟,烟叼到嘴里他才醒悟过来,笑道:“芳芸,其实谁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靠自己的,也只能靠自己。”
芳芸从茶几上拿起一盒火柴朝他丢过去,啐道:“墙头草。”转身就进了厨房。
岳敏之划着火柴点燃香烟,看着窗台上蓝紫色的花束出神许久。
剥剥的敲门声让岳敏之和芳芸都皱紧眉头。芳芸吸了口气,从厨房跑出来,用力拉开门。
门外并不是曹云朗,芳芸不由愣住。
丘凤笙微笑道:“九小姐,一向过的还好?”
颜如玉看到芳芸的神情,以为是害怕,趾高气扬地挎着弟弟的胳膊,笑靥如花,道:“芳芸……”
芳芸见不得她这副高高在上的得意样子,板起脸打断她,问:“你们来干什么?”
颜如玉笑道:“爹爹很不放心,特为叫我来喊你回家。”
芳芸冷笑道:“爹爹要来喊我为什么自己不来?你又是我什么人,有什么权利代表我爹来讲话?”
颜如玉的笑容僵住。
芳芸接着冷笑道:“不要以为我开门就是让你蹬鼻子上脸在面前做长辈的。往好里讲,是个不守矩矩的家庭教师,往不好里讲都说不出口。伊万,把这两个莫名其妙的人请出去!还有,和门房讲,以后不许放这种不三不四的人进来。”
丘凤笙用力按住脸色铁青的颜如玉,笑道:“我们喊你回家,也是一片好意。芳芸,不管怎么讲,我们都是家人!”
芳芸冷笑道:“谁跟谁是家人?连俞家的族谱都没上呢,我可不敢跟你们攀亲。”
伊万拦在芳芸面前,伸开两只手挡住他们,说:“这里不欢迎你们。请出去罢,不然……”他握紧拳头比着丘凤笙的鼻子直直的出拳。
丘凤笙已经吃过一回亏,看他伸拳头就朝后躲,正好撞到颜如玉的身上。颜如玉穿着高跟鞋站不稳,跌倒在地下,丘凤笙踉跄着想去扶。
伊万抢上两步抱住丘凤笙的腰,把他打横提起来朝外一抛,丢到颜如玉身上。他们两个跌倒地下,半天都不能动弹。伊万护着芳芸退回门里。
丘凤笙扶着颜如玉爬起来,语重心长地说:“芳芸,我晓得你对我姐姐有成见,这些话先不讲。我们今来也是为你好。这样住在外面,与自己并不好。”
芳芸:“丘七公子,我只讲一遍:爹从前只娶了我妈,后来只娶了我们太太胡氏。颜如玉嘛,要是能正大光明嫁进俞家,你再自称是亲戚也不迟。请走不送。”
颜如玉脸上神情变幻好几回,拢拢头发,冷笑着掉头就走。丘凤笙深深的看一眼芳芸,叹口气,陪着颜如玉下楼。伊万落后几步跟在他们后面下去。
芳芸气鼓鼓地坐回沙发上,说:“真是甩不脱的狗皮膏药!”
岳敏之好笑的看着:“你要是回家,最少可以免得这两个人纠缠。”
“那就是和颜先生纠缠!”芳芸恨恨的说:“我为什么要和她纠缠?”吸两口气,站起来:“我去洗把脸。”
芳芸走进浴室才拧开水笼头,就听见一声枪响,仿佛就在楼道里,不由吓了一跳。
岳敏之冲到浴室门口说:“丘七公子好像带了枪。我下去看看,你们把门关好。”
芳芸拉住他,道:“别去!”
岳敏之挣脱她的手,道:“伊万还在下面。”
芳芸咬着嘴唇追上去,说:“是我喊他出去的,要去也是我去。”
岳敏之用力推开她,喝道:“老实在家呆着,情形不对我马上回来。”芳芸被他推得退后几步,眼睁睁看着他冲进楼道。黄妈哆哆嗦嗦的从厨房出来拉芳芸。芳芸走出大门又回来,吩咐:“黄妈守在电话边,有事好马上打电话,我们都不要出去。”
黄伯举着把斧头从阳台上冲进客厅,问:“坏人呢?九小姐快藏起来。”
芳芸摇头道:“黄伯别出去。”把门关上,只留条小缝看向外面。枪声之后,再无声响。芳芸提心吊胆等岳敏之和伊万回来,又极害怕再听到枪声,只觉得度秒如年。仿佛过了几个钟头那么久,才听见楼梯那边传来脚步声,隐约还有伊万和岳敏之的讲话声。
芳芸晓得他们没有事,就松了口气。方才紧张得身体僵硬,现在松驰下来,就觉得全身酸软,靠在门上不想动。
伊万推门推不动,连忙喊:“黄妈,开门。”
黄妈把芳芸拉到边。芳芸靠在墙上,担心的问:“伊万,有没有事?”
伊万大步进门,:“和岳先生都没有事。”
岳敏之进来,皱眉道:“曹二公子朝颜如玉的脚下开枪,把她吓晕过去了。”
当着岳敏之的面,芳芸不肯说旁人不好。不满的跺跺脚,:“他怎么能这样?”
岳敏之道:“用这种手段眼前是能省下好些麻烦,不过……”他看见曹云朗上楼,就没有再讲话。
曹云朗大笑着进屋,说:“芳芸,你们家那个姨奶奶吓坏了,想必能多安份几。过两天,我给你安排两个卫兵做保镖,可好?”
保镖(下)
芳芸笑道:“曹大哥就是喜欢开玩笑。把我们姨奶奶吓坏了,爹只怕会不快活。”
“哎呀,那可怎么好?”曹云朗皱起眉头想了一会,笑道:“上回弄坏清妹的网球拍,特为买个新的赔她。吓坏令尊的姨太太,那——不得也要赔个新的?”曹云朗好笑的盯着芳芸,等她回话。
若是要赔,那是落婉芳的面子。若是不用赔,方才那几句话就是自己打嘴。芳芸咬着嘴唇不吭声。
岳敏之微微笑,替芳芸解围,“人要是可以赔得的——芳芸,上回我中意的那位小姐,你把人家气跑了,岂不是要赔我一个意中人?”
岳敏之自从南京回来后,在小姐们面前都是规规矩矩的,极少这样油腔滑调。芳芸嗔怪的瞪了他一眼,旋即想通他是在婉转的向自己表白,羞得连跺几脚,啐道:“岳大哥,你欺负我。”
岳敏之上前步牵着的手,笑道:“我几时欺负你?快把我的意中人赔给我。”
芳芸涨红脸说不出话来,愣了一下推开他跑进卧室。岳敏之直视曹云朗,笑道:“曹兄。你来迟了。”
“岳兄,”曹云朗笑道:“你是在外国长大的,不晓得中国有句话很有用,后发可以先至。”
“芳芸也是在外国长大的,”岳敏之压低声音说:“这句话对我们都不顶用。”
曹云朗摊开双手,笑道:“不试试怎么晓得顶用还是不顶用?对了,听说你要办家牛奶制品工厂?”
岳敏之笑道:“各项手续都办齐全了。还和总统府订了合同。以后五年总统府只用家我的炼乳。”
曹云朗嘿嘿笑了几声,说:“家伯父打算竞选下任总统的。”
岳敏之笑道:“一任总统也不过三年任期,我在美国这些年,总统也换了有五六个。”
他两个突然都沉默下来,岳敏之拿起茶几上的报纸专心致志的看新闻。曹云朗在客厅里站了一会,掉头去敲对门的门。大太太笑嘻嘻让他进去。黄妈看见对面把门掩起来,连忙把大门关起来,去敲芳芸卧室的门:“九小姐,曹二公子走了。”
芳芸两颊红得好像过年时大头娃娃的红脸蛋,慢慢推开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