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用了请字,言语间十分客气,面容却很凶狠。
宁西锦有些心虚,虽然之前曾偷过几次,可却从没偷过他所谓的一袋金子,可如今是怎么说都说不清楚了,这一趟也是免不了的了,于是定了定神,陪笑道:“这是自然要去的,也请官老爷查明,还我一个清白。不过家里小弟刚出了门,怕他回来找不着我着急,几位官大哥,允我留个条子罢。”
他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便上来推搡宁西锦,粗声粗气地嚷道:“留什么口信,到了衙门查明你清白自会放你回来,现在就跟咱走!”
金条冲出来,一口便咬住推搡宁西锦的兵卒,那人吃痛飞起就是一脚,金条本就瘦弱,一下子变被踢到了墙角呜呜地哀叫,还想冲上前来。
宁西锦心里一阵发疼,厉声地金条吼:“金条!回去!”
金条呆了一呆,就在这间隙,宁西锦已经跨出门去。
京城的九门提督巡捕统领姓丘,长了油光光的一张粉面,腆起肚子走起路来颇有官老爷的架势,宁西锦他们这些底下的屁民称呼他为丘八。
宁西锦本来以为像她这样的小案子,无论如何也请不到一个九门提督亲自来审,却不想案台后坐着的就是丘八。
他把惊堂木一拍,按惯例问宁西锦的籍贯姓名等,宁西锦本来在心里预先想好了一套说辞脱身,可不曾料到丘八只是就那袋金子虚问了几个无关轻重的问题,宁西锦一一答了,瞧见丘八在上头捋了捋几根胡子,忽然将身子往前一倾,小眼睛里放出光来,笑眯眯问道:“听说,小齐王遇刺后,是你救的他?”
宁西锦心念一转,顿时意识到这件事情不是她想象中的简单,拿捏不准之下有些犹豫,半天都不知该如何回答。
上头又问:“你救他时,周围可曾留了一些刺客的线索?比如……”他说到这里拖长了音调,阴恻恻盯着宁西锦,放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下去,“……像是将军府的人干的?”
宁西锦心里悚然一惊,想到陆仲之来时对她说过的话,将军府与齐王府面上的和睦……辛家军的功高震主……被人弹劾的辛云川……种种线索纠缠在一起,却终是被宁西锦理出了个头绪。
看样子大约是有人想离间段华熹与辛云川,才想到拿宁西锦做一个莫须有的罪证,而她只需做出一个为难的姿态,于她、于那暗地里的人来说,就是皆大欢喜。
宁西锦抬头看丘八,能指使得了九门提督的人,大兴皇朝里掰着指头数也就那么几个,丘八笑吟吟地看着她,眼里却殊无笑意。
宁西锦说:“不曾。我什么都没发现。”
“宁西锦,你再仔细想想,这可事关重大,说错一个字,可都是掉脑袋的事儿。”丘八皮笑肉不笑,状似关切地提醒她。
“我不过一个平头百姓,怎懂得探案循迹的这些手艺,确实没有发现什么。”
丘八说:“想必你也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关系到几位皇亲国戚朝中栋梁的事,我一个九门提督也不够分量,也就不能够轻易地放了你。来人,将宁西锦下狱,兴许过个几天,宁姑娘你能想出什么来也说不定。”
九门提督衙门里头的监牢暗无天日,一条乌漆潮湿的走道,两旁都是肮脏的牢洞,不时有谁的呻吟或是铁链曳地的声音在某个角落响起来,听得人毛骨悚然。
一边牢洞里不知道是谁伸出了骨瘦如柴的一只手臂,徒劳无功地挥舞,押宁西锦的兵卒一路骂骂咧咧,走到这人的手面前时啐了一口,一鞭子抽了下去,听着那凄厉的一声惨叫哈哈大笑。
宁西锦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所幸那兵卒只是瞟了宁西锦一眼,打开走道尽头的一间房,粗暴地把宁西锦推了进去。
第8章 鲜衣怒马游骋无度(四)
牢中无法计时,不知岁月,宁西锦估量着应该到了夜里,也不知大迢回去后发现她不见了会怎样。
正胡思乱想间,牢门吱呀一声,看守的兵卒推了一个海碗进来:“吃饭!等会儿审你的时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己心里都掂量清楚!”
他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上头要你说什么,你就顺着他们的意说什么,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宁西锦食不知味,一边嚼蜡一边心惊胆战地听着外头的动静。听到传来一阵十分粗重的脚步声,顿时更咽不下去了。
来人是丘八,在牢门外站定,慢腾腾地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眯着眼看宁西锦:“宁西锦,可曾想起什么?”
她说:“当时的情形是小齐王倒在我家门口时就已独自坚持着走了许多路,即便是有什么蛛丝马迹,也断然不会被我看到。”
他点了点头:“那好,那你与我走一趟吧。”
宁西锦被提了出来,转了几转,带到另外一间房内,本以为会被上刑,丘八却只是唤人将宁西锦用铁链镣铐锁了手脚,困在一张椅子上,他本人则在对面的红木太师椅上翘起二郎腿,慢吞吞地问宁西锦:
“姓名?籍贯?”
“做什么的?”
这些问题一遍一遍地问,他出去歇息,便立刻有其他人补上,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些问题。
宁西锦在椅子上动弹不得,手脚渐渐麻木,一整夜滴水未进,又不能睡觉,只觉得疲倦不堪,索性闭了嘴不再回答那些问话。
这间房大约离牢门口很近,宁西锦昏昏沉沉间听到了一声鸡鸣,有些清醒过来,以为他们会放她回牢室,没想到动了一动,手脚依然锁得结结实实。
对面审问的人又换了一个,木然地问宁西锦姓名籍贯以及段华熹昏倒在门口时的情形,宁西锦闭紧了嘴巴,只怕一开口就会妥协,说出一些谎言来。
受不了的时候也曾想过索性便信口开河做个假证罢了,辛云川堂堂一个少将军总不会因为她的一个供词就怎么样,可一想到初见他时的情形,想到他替她解的那些困境,想到他说的“不要自己作践自己”,就又将背脊挺了一挺,她总觉得她若在这里说出一些什么,日后便再也不敢对上辛云川那双黑而沉默的眼睛。
于是宁西锦一言不发,也隐约明白了他们是想用这种方法将她折磨得崩溃,心里就更打定主意不理会,只闭目养神。
这样又僵持了一整日,到了晚上的时候,问话已从段华熹遇刺时的情形转到了辛云川身上,丘八问了宁西锦几个问题,不见宁西锦答话,也不暴躁,笑眯眯地说:“宁姑娘一个女儿家,却一身傲骨,老夫十分佩服。只是这事本来与你无关,你无辜受累,又何苦如此维护辛少将军。这样吧,我换个问法:宁西锦,辛少将军曾经多次去过你家,想必你们也是熟识了,那么,他言语间可曾流露出过什么不利于皇朝、或是对圣上不满的话来?再不然,他可曾说过他与谁交往甚密?”
听到这里,宁西锦终于恍恍惚惚地明白,这次盘问,起初是想离间段华熹与辛云川,离间不成后便想问出一些不利于辛云川的话来,明里暗里针对的全是他,或者说是,辛家。
宁西锦睁开眼睛,看着丘八说:“我不知道。辛少将军从不对我说这些话。”说完便又闭上眼睛。
对面良久都没有声音,半晌后宁西锦才听到衣料的窸窣声,丘八好似是起身走到了外头与牢头交谈,对话隐隐约约传到了宁西锦耳中。
牢头说:“丘大人,这样的人是问不出什么的。只有上刑,兴许还能撬开她的嘴。”
丘八的语气难得地有了焦躁:“上刑?你当本官没想过?只是上头的人千叮咛万嘱咐这事要干得漂亮,你血糊糊一个手印戳上去,明眼人一瞧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圣上现下对辛家还有点情谊,不愿轻易翻脸,你这么一张证词呈到人面前去,圣上不仅不会对辛家起疑,只怕会更信任辛家;哪怕圣上信了这证词,依他老人家的性子,也难保不会私下里再查个明白。所以这事,是无论如何都得这姓宁的心甘情愿开口,否则都是放屁!本官说了这么多,你这猪脑袋明不明白?”
“是、是,小的明白了,既然这样,要不……”
他们的声音忽然放轻了,只听得间或的几声冷笑。
宁西锦这两天一夜,只是死守住最后一条防线不松口,可心里到底是害怕,现在就更是忐忑,便睁开眼睛看看是怎么样的情景。
丘八慢腾腾踱了进来,身后的牢头手里拿了一支金如意,顶头的簪刻十分精致,宁西锦一时弄不明白他们想做什么,就听到丘八说:“宁西锦,你确是一身硬邦邦的骨头,可我们也未必就啃不动。我做九门提督这么些年,你这样的人也不是没见过,你道这是什么?”他接过牢头手中的金如意在手上把玩,继续说,“这是黔刑。你不要怕,这如意烙在额头上是一朵小巧美丽的额花,也不大痛,养一个月便大好了。只是一烙上去,你这辈子便是大兴皇朝最低贱的人,牛马不如,娼妓都比你高一等。从前被烙过这额花的女人也不是没有,大都是失势的官家千金,出去后一被人瞧见这额花,就被送去了北方蛮族的军帐里做军妓,活活被玩死弄死的不在少数,你是想尝尝这滋味呢,还是忽然想起什么了?”
宁西锦心里轰然一跳,盯着那烧得通红的如意,牙齿格格发抖,几次张嘴,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来:“辛少将军……”却终是怎么也说不下去。
丘八拿着金如意朝宁西锦逼近,笑眯眯问她:“你还有个弟弟叫大迢,是不是?”
他的笑脸和那柄金如意不断在宁西锦眼前晃,她闭上眼睛死咬住牙关,觉得嘴内一阵血腥的苦涩。
宁西锦想她不能张嘴,她若在这里说了,那她之前的坚持算什么,辛云川从没有对不起她过,相反在这样的情形下,想起往日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便更觉得是她十六年来少得的温馨,她又如何能在这里背叛他。
宁西锦弓起身子朝后仰,忍不住瑟瑟发抖,眼里的泪水忍也忍不住,她将脸扬一扬,再扬一扬,却听到丘八一声冷哼,一股烧红的烙铁味道便在鼻端窜起。
宁西锦恐惧地想往后退,却觉头皮一痛,被丘八生生扯着长发离如意越来越近,那股热气灼得她眼睛发痛。
烙铁完全贴上皮肉的时候,宁西锦听到自己牙齿几近咬碎的声音和皮肉烧焦的滋滋声,只觉眼前一阵模糊。她大口吸着冷气,耳边听到丘八的声音:“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宁西锦痛得说不出话来,丘八便说:“你若想起什么了,你就点个头。”
宁西锦的头本来已是垂在胸口的,一听他这话,便努力地扬起脖子来,梗着脖子只觉得颈项上一颗头颅千斤重,却是怎么也不能让它轻轻地点一点。
丘八意兴阑珊地把金如意交给牢头,吩咐道:“把她押回去,明日再问。她要再想不出来,就在她身上也烙一朵,一天想不起来,一天就多一朵花,反正这黔刑也只有北方蛮族的人认得出来,即便是圣上来查,也查不出什么的。”
牢头喏诺答应了,待丘八一走,过来粗暴地扯着宁西锦的锁链往前拖,宁西锦两天一夜被困在那张椅子上没有动弹过,乍一被扯起,只觉得骨头根根都似断了,痛得撕心裂肺。
牢头在前面走着,宁西锦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跟。忽然他回过头来,捏住鼻子瓮声瓮气地问:“什么气味?”
宁西锦绝望了,觉得股间一片湿热,知道是自己失禁了,她被锁了两天一夜,早就到了极限,本是拼了全力在忍,剧痛之下究竟是忍不住了。
牢头也发现了,骂了一句脏话,随手把宁西锦往牢室里一掼,骂骂咧咧地走了。
宁西锦跌在地上,又撞到了几根骨头,禁不住一阵恶心,低头一阵干呕,吐出来的也只有酸水和苦胆汁。她缩在肮脏的黑暗角落里,腿上是黏湿温热的尿液,身边还有腌臜的呕吐物,只觉得自己是世上最脏臭最卑贱的东西,哪里还有个人形。
她睡了不知有多久,梦里一下子是辛云川那张清俊英气的面容,冷冰冰地看着她说:“你诬陷我,你信口雌黄。”宁西锦急着要向他解释,他却转身走了,宁西锦正要去追他,忽然又换成了娘亲那张流泪的脸,捉着她说:“西锦,你爹不要我们了。”她的指甲掐进宁西锦的手臂里,尖尖的疼。
宁西锦一下子被疼醒了,茫然打量四周,忽然听到有开锁落锁的声音,她想起来丘八说的一天不松口便一天烙一朵的话来,恐惧得往墙角缩,只望能够藏匿到黑暗里去。
来人的脚步声很急,踩在地上却一下一下又很踏实,这脚步声走到宁西锦面前停下来,轻轻问:“西锦?”
宁西锦听出这声音是辛云川的,霎时涌上了各种情绪,最终只是应了一声嗯。
辛云川在黑暗中犹豫地摸索宁西锦的身体,想把宁西锦打横抱起来,碰触到大腿时,宁西锦着火似的往后缩了缩,只盼他不要发现。
他迟疑了一下,道了一声“失礼了”,坚定而毫不犹豫地掰过宁西锦的腿来,宁西锦的裤子还是湿的,他终于还是发现了异状,在黑暗中沉默了良久。
宁西锦说:“别碰,脏。”想了想,觉得自己既已捱过了这么多折磨,如果在这时叫他误会了,那真是冤大发了,于是又向他强调:“我没讲过你任何话。”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
第9章 认祖归宗(一)
辛家历代从戎,素来是出将军的,金戈铁马驰骋沙场累积出了赫赫荣耀,可外人只看到鲜衣怒马风光无限,却不曾想过这锦绣是用多少辛家人的鲜血染就。
辛如婉讲到祖上时也不禁黯然了片刻,顿了一顿才说:“我本来有三个哥哥,四年前与月氏在承州之战,被月氏用毒箭伤了大哥和二哥,回来没多久就捱不过去了……爹爹年龄大了,一时气急攻心,也撒手去了……幸好我还有一个三哥,锦姐姐,我就这么一个三哥了,你可得待他好些。”
宁西锦吓了一跳,朝她连连摆手:“辛小姐,你误会了,我不是他……”
辛如婉笑嘻嘻地打断宁西锦:“你不是他什么?你不是他的那什么,他怎么会抱着你急吼吼进府?我都多少年没见过他这么气急败坏的样子了,他以前荒唐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女人,风流时能叫人爱煞,薄幸时又能叫人恨煞,玩够了却叫我收拾烂摊子,他那些个莺莺燕燕我见得多了,可你不同——”
她忽然突兀地停住,像是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俏皮地吐了一下舌头,又觑了一下宁西锦的脸色,才接下去说,“锦姐姐,你别往心里去,那都是好几年前的旧事了,三哥是爹爹最小的儿子,小时宠得很,活脱脱就是一个惹不起的霸王,那时啊,满京城的官瞧见他,谁不要称一声三少。他就和那个什么小齐王、还有平南王小世子一道混,没少惹出过事来。爹爹有时气极了,手臂粗的棍子没头没脑往他身上招呼,他就直挺挺跪在那儿一声不吭,连爷爷也拿他没办法。可自从四年前大哥二哥和爹爹一起去了,他就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一般,硬生生扛起了整个辛家,也再不出去胡搞了,有时候看到他现在这张寡淡的冰脸,还真怀念他以前的样子……”
宁西锦知道她误会了,可又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这来龙去脉,只能搭一句:“辛少将军很宠辛小姐吧。”
辛如婉“嗤”了一声:“他那个人,既古板又严肃,没趣得很,他不念我我就谢天谢地了,就不指望他宠我了——咦,他来了,让他听见又要说我了,我先走了!”
她往窗外瞧了瞧,伶俐地跳下宁西锦的床,冲宁西锦挤了挤眼睛:“下次再来看你。”一阵风似的朝门口卷。
宁西锦还没来得及也说一声再见,就听到门外辛云川的喝声:“辛如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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