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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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川-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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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接到圣旨的时候,正值各派倾轧争斗最为激烈的时候,于是人人自危,跪倒在地上默默祈祷这不要是一张抄家的圣旨。

宣读圣旨的公公却满面笑容,扶起宁筱庭:“宁相,这是好事呀。圣上钦点的鸳鸯谱,赐婚宁大小姐与平南王小世子,两大权臣联姻,以后,圣上可得倚重你们了呀。这不,这就让杂家来相府,召宁大小姐入宫瞧一瞧了。”

宁筱庭不露声色,展开宽大的袖子,将手中的一张银票悄悄递到公公手中:“公公言重了,日后还要依仗公公照拂。那宁某这就去叫小女出来,跟着公公进宫,让圣上过目。”

“请。”公公微一折腰,将两手拢在袖中,闲闲地等着宁西锦。

宁西锦尚还不知情,茫然地被管家请去了大厅,看到了圣旨,先是心下一凛,然而看到宁筱庭却满面笑容,才放下心来。

宁筱庭摸不清这个女儿心里的想法,于是故意隐瞒了内容,只说让她进宫一趟。

宁西锦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可纵然千般不愿,圣旨当前也不好违抗,只能敛去了眼神中的不情愿,跟着公公出了相府。

她上轿前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眼宁筱庭,后者却早已没了人影。她不清楚这次圣上召她入宫究竟是为了什么,心里忐忑不安,撩开轿帘,借着看街外的风景平复自己起伏的思绪,却不意看到了街上众人步履匆匆,似乎朝着同一个方向奔去。

轿子跟着湍急的人流一路前去,宁西锦这才看到众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是一张皇榜,她待仔细去看一看,轿子却不停步地往前而去,于是那张皇榜便在眼前倏忽掠过,只看到了几个字眼:抄家、诛九族,用朱红的墨笔重重点在纸上,触目惊心。

“公公,”她问道,“是哪家要被抄家了?是犯了什么大罪,罪至诛九族?”

不男不女的太监用袖子掩住嘴低低地笑了一声:“宁小姐,事不关己,不用多问。这个世道,谁能保得荣华富贵永久?”

宁西锦也不好多问了,一路沉默地入了宫,下轿前被教授了一些礼节,便由宫女领着,悄无声息地进了太息宫。

她不敢抬头四顾,低着脖子觉得有些酸,汉白玉石阶的凉意透过膝头慢慢地浸到全身,她低头看着光可鉴人的玉地板上映出的一个模糊的倒影,心想这个空旷的殿堂可真冷啊。

前方好像有些动静,是谁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宁西锦听到衣料窸窣的声音,和那人轻轻的咳嗽声,接着是一句命令:“宁西锦?抬起头来。”

她慢慢地仰起脸,对上了龙椅上坐着的男人的眼睛,那是一张酷肖齐王的脸,和段华熹也有几分相似,果然都是段家的男人。

“放肆!”一旁的太监斥责宁西锦盯着圣上瞧的无礼,却被皇帝摆手阻止。

皇帝默默地看着宁西锦的眼睛,赞叹道:“好一双清亮的眸子。很像她啊。”

宁西锦心里一跳,像谁?

她不敢开口。偷偷看着上位的男人。皇帝却好似陷入了回忆当中,良久才感慨出声:“是苏兰衣的孩子吧?”

“……是我娘。”

他的目光久久逡巡在宁西锦脸上,像是要从这张脸上寻找出旧时那一段无人得知的恋情的蛛丝马迹。

“朕以为,再也看不到这样的眼神了……没想到,老天垂怜,还能再见。朕那个时候,还年轻,贪玩。和宁相一起溜出宫去,两个人躲在运柴火的木板车上,从平则门出去,一路吃喝,玩到了落脚山下,没钱了。”

“就是那个时候碰到的苏兰衣,她站在自家小院子里,看到我们又饿又累的狼狈相,扑哧笑出声来,给了我们一人一碗树薯粉。那时候,觉得真好喝啊,后来回了宫,朕换了好几拨的御厨,却再也没有尝过这种味道。”

多年之前的旧事,放到如今说起来,细枝末节仿佛历历在目,她的笑容和她发间别着的一朵蔷薇,在他的记忆里像是从未凋谢过。

“可是她眼里没朕啊,她眼里只有宁相。呵,如今想来这是自然的,那个时候,只要宁相打朱雀街一走过,当夜便不知成了多少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可朕那时还是个气得太傅恨不得拿板子抽的调皮小子呢,她又哪里看得上朕。”

他的一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年过半百回忆起来,唯一不称意的大概就只有这件事情了,许是因为得不到的遗憾,苏兰衣的眸子和笑容不仅没有褪色,反而愈发鲜明起来。几次午夜梦回,他总后悔起当时的年少稚嫩,要是放到如今,哪怕是强取豪夺,也定要她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映出他的身影。

皇帝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温和地看着宁西锦:“听说你娘等了宁相十六年,朕时常在想,假如朕当初再努力一点霸道一点,将她接入宫中,她也不会受那么多苦。是朕没有争取,对不起她。朕还听说你在相府过得不如意,朕当初错过了,今日就要补偿你。朕将你指婚给平南王小世子,自有朕的考量。朕见过陆仲之这个孩子,心眼不坏,容易控制。平南王祖上三代皆是大兴皇朝朝堂的元老,有先皇御赐的免死金牌,不那么容易被倾轧击垮。你嫁过去,定是顺遂平安的。”

他示意一旁的内侍赐给宁西锦一样东西:“是先皇的通行证,朕那个时候经常偷出来,靠这个出城去看苏兰衣,放到如今,也是个不值钱的小东西,你拿去,做个念想吧。”他似乎有些疲惫了,摆了摆手:“下去吧。朕让钦天监算过了,十二初八是个好日子,离现在还有半年,也够时间让宁相准备了,将你嫁得风风光光。”

宁西锦麻木而顺从地接过通行证,磕了个头,口中说道:“谢主隆恩。”她的声音不像是自己的,干涩而暗哑,站起来的时候膝头微颤,差点儿跌在地上。

送她出宫的还是那个公公,看着她绝望的神色有些不忍,劝道:“宁小姐,许是你不大满意这门亲事,然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何苦与自己过不去。何况,圣上与宁小姐有旧时渊源,嫁过去后,平南王看在圣上的面子也不会亏待你的。”

宁西锦一句话也没听进去,惨淡地对他笑了笑:“谢公公指点。”

太监摇了摇头,指着不远处直挺挺跪在太息宫面前穿着朝服的官员们:“看到了吗?那群人当中,一半是与辛家交好的世家同僚,一半是齐王派的那帮人。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在求圣上收回成命。”

他嘲讽地笑了笑:“真是一帮蠢材。圣上心意已决,皇榜都张贴出去了,这帮人跪穿了地也没用啊。从前再峥嵘光辉的世家,一夜之间说倒就也倒了,所以,你才更要体谅圣上的苦心啊。”

宁西锦不在意地顺着公公的手指往远处扫了一眼,心不在焉地问:“为什么要跪?收回什么成命?”

“抄家啊,齐王府抄家。将军府更惨,诛九族。”

这短短的一句话在宁西锦脑子里转了好几圈,她才艰难地理解了字面上的意思,抄家、诛九族,五个字像是用钉子敲进了骨头里,她的头像是要炸开来:“将军府……诛九族?!”

太监叹息了一声:“圣旨都下了好几天啦。辛家军月氏战场失利,全军覆没,辛云川决策错误在先,畏罪叛逃在后,龙颜大怒啊。诛九族的罪名即刻就定下来了,是定于今日午时菜市口斩首的,显见着现在离午时没几个时辰了,他们还跪在这里求圣上收回成命,蠢!”

宁西锦听到自己喉头翻滚的声音,她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徒劳地发现牙齿在格格打颤,嘴唇哆嗦得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来。

她在原地跳了一下,想尖叫又拼命压住,转头发足狂奔,撞倒了一旁的内侍也没有察觉,那公公坐在地上遥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冷笑一声:“都是疯子。”

街上人潮翻涌,许多人提着竹篮,篮中装满了白纸冥钱,缓缓地朝菜市口移动。宁西锦被夹在人群中,泪流了满面而不自知。

有人安慰她:“姑娘,别伤心了。好人不长命啊!咱老百姓虽然没读过什么书,然而大是大非还是懂的,说辛少将军会叛逃,咱不信!然而皇帝老子信啊!咱平头百姓的没办法,只能去给他们送一程,算是尽点心意了啊。”

宁西锦哽咽难言,泪眼朦胧中看到远处有一对身着白色囚衣的人被押着缓缓走来。那是辛家上上下下百余口人,用铁链串成一长串,拖着沉重的脚镣向刑台走来,脚镣拖在地上的刺耳声,令人难受得想捂住耳朵。

宁西锦看到了走在最前方的辛如婉。白色囚衣上血迹斑斑,一头如云乌发散乱在肩上,她的脸上全是伤痕,却骄傲地挺着腰杆,一身的傲骨铮铮。

“如婉!”宁西锦终于哭叫着喊出声来,她想往前挤,群情激奋的百姓却挡住了她,她在人群中推搡拥挤,眼睁睁看着辛家的人被带到了刑台前,辛如婉犹不肯跪,被刽子手在膝上一踢,顺势跪跌在地上,颈上便抵住了一把大刀。

宁西锦被淹没在人群中,奋力地抬头呼喊辛如婉,然而群声悲戚,又岂是能轻易听见。行刑的官吏抬头看了看天,扔下一支签:“行刑!”

“住手!”宁西锦终于挤到了刑台前,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纵身跃上刑台,一把扯住刽子手的刀穗。

“哪里来的叛贼?!给我把她拉下去!再不走,连你也一起斩了!”行刑的官吏最怕的便是这样的节外生枝,眼看群情已然激愤,又多出了一个程咬金,他心里懊恼,咬牙之下将整支签筒扔在地上,竹签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伴着他急急如催命的口令:“行刑!行刑!行刑!”

刽子手举起大刀——

“不!”宁西锦尖叫,情急之下掏出方才宫中天子赐的令牌:“先皇令牌在此!谁敢妄动!”

四下霎时静默,宁西锦忽觉身上溅上了一股温热,又缓缓地顺着身子流下,慢慢地滴落在地,轻轻的滴答一声,清晰可闻。她如遭雷殛,僵着身子不敢回头看。

如同是一出演员都放缓了步骤动作的戏,片刻之前,还是潮水退去后的静谧,此时却忽然涌出许多声音,哭声、跪拜声、喧哗声,嘈杂地一起涌上来,涌进耳朵里,像是惊雷一般嗡嗡直响。

宁西锦背对着辛如婉,不敢回头看。却看见了底下百姓的痛哭悲戚,看见了他们一齐抛出的漫天飞舞的冥钱,她知道,迟了。

纷纷扬扬的纸钱中,她高举着令牌独自站着,面对一齐跪下的官员,面对恸声大作的百姓,至始至终不敢回头看一眼身后蜿蜒成河的血泊。

这一天,齐王府被抄家贬为庶民逐出京城,齐王当夜三尺白绫,吊死在曾经辉煌的齐王府大厅;这一天,将军府被诛九族,三代辛家人的血汇聚成河,像是大兴皇朝缓缓流出的泪;这一天,宁府大小姐被赐婚平南王小世子陆仲之,吉时定于十二初八。繁花一般的锦绣背后,是她无人听见的哭声。






第27章 山水迢迢
宁西锦在街上狂奔。

人们惊恐地看着她被血染透的衣衫,忌惮地自动给她避让出一条路来。

软底精致的绣花鞋不如她从前自己纳的布鞋结实,被路上的石子坷垃划开了口子,她跑丢了一只鞋犹不自知,只穿了袜子的脚被硌得生疼,不小心便崴了一下。

她气馁又无助,喘着粗气茫然四顾,只觉得眼前还是那纷飞的冥纸。

“头儿!”忽然有人叫她,声音十分耳熟。

宁西锦一阵激动,在这个节骨眼上碰上大迢,是一件幸运的事。她看着大迢自人群中匆匆跑来,眼里是勃发的怒火:“头儿!那个狗屁皇帝是被屎糊了眼被猪油蒙了心吗!云川哥怎么会叛逃!怎么会叛逃!他为什么要诛辛家九族!”

宁西锦已然冷静下来,一把捂住大迢口无遮拦的嘴巴:“大迢!你听我说,这显然是圣上早谋划好的,也许月氏战场的失利,辛家军的全军覆没,也都是早就安排谋算好的。我现在要去平南王府,现在只有陆仲之能够帮我们,我要去月氏,我要去找辛云川。既然说是叛逃,那也许还没死,我要找到他。”

她有些语无伦次,大迢却听懂了,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像是顷刻之间长大成熟,坚毅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头儿,你跑不快,我背着你一起去。”

他虽然才十二岁,可因为天生体格高大,又跟着陆仲之练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武,因此很有蛮力。他蹲下|身来,示意宁西锦趴到他的背上,掂了掂重量,猛然站了起来背着宁西锦小跑起来。

他们跑到平南王府,守门的护卫长枪交叉拦住了他们,宁西锦指使大迢不要停,掏出令牌一晃,唬得两个护卫立刻放下了长枪跪倒在地,于是便这么一路通行无阻地直入了府内。

闻声出来的陆仲之惊诧地看着他们:“早听说有人拿了先皇的令牌想在法场上救人,原来是你们。”

宁西锦从大迢背上跳下来,一步步逼近陆仲之:“你早知道圣上有除去辛云川和小齐王的打算了是不是?也许这阴谋背后,还有你爹和我爹的一份子。所以我爹才忽然让我和你联姻,所以你们才要结盟。我被关在相府里出不了门,你早知道辛家被诛九族的消息,却不告诉我!”

陆仲之沉默,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将他们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大迢惊疑不定:“仲之哥!你说话啊!真的是这样?”

陆仲之烦躁地坐下又站起,原地踱了几圈,冷笑道:“是又怎么样?齐王,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一起长大的亲弟弟!说没也就没了!更何况一个外姓的将军!齐王府和将军府的倒台,不过是迟早的事。我平南王府和你相府不过就是推了一把而已!其实都是一样的!”

大迢退后几步,绝望地大嚷:“仲之哥!那是云川哥啊!你最敬重的云川哥啊!你和我说过的,做男人就要学他,你说你的剑术,都是他手把手教起来的!你都忘了吗!”

陆仲之苦笑着摇头:“我没忘。可朝堂就是这样,今日我们若站在辛家那一边,死的就是我们了!你看看辛家和齐王一倒,有多少官员受牵连!死的死贬的贬,所谓的兄弟情君臣情,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还来得及!”宁西锦打断他,紧紧地盯着陆仲之的眼睛,“陆仲之,只要你肯帮我,就还来得及!”

“怎么帮?”陆仲之疑惑地皱着眉头,“辛家已经灭了,辛云川下落不明。你又能做什么?”

宁西锦咬咬牙,她明知这个要求强人所难且匪夷所思,可却是她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了,她闭了闭眼,一鼓作气地说出来:“陆仲之,把你在秦州的兵借给我。”

陆仲之倒退几步,瞪大了双眼:“你在开玩笑吗?!”

“你们平南王家的封地在秦州对吧,每一个外姓王都有自己的勤王兵,我知道兵符在你手上,你借我兵,我要去月氏找辛云川!”

陆仲之冷笑连连:“你?一个姑娘家?带兵?”

“还有大迢啊!”宁西锦急了,将大迢扯到他面前去,“他在书院学过兵法,他可以和我一起去!”

陆仲之只是摇着头,任凭宁西锦怎么说,他只是一个“不”字:“不行、不妥、不可能。你一个弱质女流,带着一个小孩子,千里迢迢赶到秦州去,还要带兵,这不是笑话吗!”

宁西锦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她知道他句句在理,亦知道这个想法太过异想天开,可她一闭上眼,便是那漫天飞舞的纸钱和嚎哭,甚至连她身上辛如婉的血都没干透。

她怔怔地呆了片刻,忽地冲陆仲之直直跪下来。

陆仲之骇了一跳,急忙去拎她的胳膊:“你起来呀!”

“陆仲之,我求你了!”她的恳求带着哽咽,“他们说辛云川叛逃了,我不相信,你也知道的,他不是那样的人。也许……也许他现在还在苦苦抵抗……朝廷不会派兵去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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