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迢正在后头和阿璃唰唰地飞眼刀,忽听宁西锦问,敛起了脸上的无赖样,疾走几步到她身边低声说:“我以为不妥。坊间越是崇拜,云川哥越危险。”
宁西锦心里一沉:“那你以为,这次他和小齐王被派到月氏战场上去,是……”
她话未说完,相府的老管家撩着衣摆急匆匆地叫住她:“小姐!”
整个相府,宁西锦唯一有些尊敬的也只有这个管家了,于是站住脚等他跑到前面来:“怎么了?”
“老爷让您回去一趟,说是有急事。”
宁西锦有些莫名其妙。自那次家法后,她便知道,这所谓相连的父女情,其实连一根蛛丝的韧性都比不上,她与宁梦衣也算彻底撕破脸皮了,平常两人要么不见面,一见面便是一场无声的较量,很是相看两相厌。因此她在相府愈发沉寂下去,只在自己院子里看书饮茶,吃饭时也总是沉默。所幸宁筱庭并不是凉薄彻底,到底还是念着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女儿,衣食住行上还是与宁梦衣一个样子,并没有亏待过什么,可有时候看着宁西锦冷漠的眼睛,心里却也明白,这个女儿只怕是再不认他这个爹了。
宁西锦回过神来,看着老管家:“爹说了是什么事吗?”
“这……没说。只说让小姐尽快回家。”
大迢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头儿,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回去?”他早听说了之前那场家法,当时咬牙切齿什么话也没说,过了几天却躲在相府外的巷子里,手里一块板砖,准备伺机砸宁筱庭的轿子。恰巧被出门闲逛的宁西锦捉了个现行,她虽然哭笑不得,心里却到底是感动的。
宁西锦摆摆手:“不用的,我自己回去罢。”
阿璃因为还记恨大迢说的辛云川的风流韵事,不甘示弱道:“你回去有个屁用。我有功夫,我会保护小姐的!”
大迢虽自诩已是小男子汉了,个头却比不上高挑的阿璃,被阿璃堵得闷头不响,只说:“头儿小心。”
宁西锦笑着拍拍他的肩,心里想,再糟糕的她都经历过了,最坏的结果,不过亦是再回到旮沓胡同,再过那种清贫却心安的日子。
宁筱庭的话却出乎她的意料:“西锦,让阿璃替你打扮打扮,随父去见一位客人。”
宁西锦左右看了一会儿,满脸的匪夷所思:“梦衣不在府?”
她知道这种事情素来是轮不到她的。
宁筱庭手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道:“她在府。但是我要你去。别问为什么,这关系到我们宁家。”
宁西锦在宁筱庭看不见的时候翻了个白眼,心想宁家怎么样干老子屁事,正欲寻个借口脱身,却听到宁筱庭肃然道:“西锦,你要知道,宁家若倒,你也不会有好下场。”
宁西锦愣了一愣,转过头去认真地看着宁筱庭的眼睛:“朝堂怎么了?宁家怎么了?”她的声音愈来愈高,“圣上把辛云川和小齐王弄到边疆去,是不是也——”
“西锦!”
宁筱庭厉声打断她的话,“我以为你比梦衣懂事,有些话当说不当说你该清楚。”
宁西锦不说话了,垂眼想了片刻,对阿璃使了个眼色,算是应承下宁筱庭了。
于是她就这么跟着宁筱庭出了门。相府的两顶轿子一前一后过了朱雀街,进了平南王府,宁西锦心里惊疑,不知道宁筱庭口中的事究竟是什么,平南王却早已迎了出来:“宁相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有失远迎,告罪告罪。”
他的后头跟着小世子陆仲之。
宁筱庭不愧是坊间流传的宁家三郎,风姿不输当年弱冠时,笑起来真是温文敦厚:“哪里哪里。王爷言重了,宁某早有心结交,只是苦于宁某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王爷一声戎马倥偬,怕是看不起我这样的读书人……”
于是平南王少不了又是一番客套。两个人像两只老狐狸,笑眯眯地躲在各自的面具背后窥伺对方,骗得倒最好,骗不倒拉倒。
宁西锦冲着陆仲之使眼色,想问问现在这个光景是个什么情况。后者却假装没看见,茫然四顾,末了装模作样地欣赏起一朵未开的花来。
宁西锦的眼睛抽起筋来,偏平南王挑了这个时候注意到宁西锦,问道:“宁相,想必这就是令千金了?”
宁筱庭摸着胡子呵呵地笑:“是。小女不才,让王爷见笑了。”
“宁相此话过矣。依我看,宁大小姐蕙质兰心秀外慧中,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依我看,这对小儿女站在一起相配得很哪。”
宁西锦心里猛地一跳,像是被兜头泼了一捧冰水,寒了个透,她打了一个寒战,不可置信地以询问的眼神看向宁筱庭,宁相却没有看她,笑呵呵地附和着平南王:“可不是。我们这俩老人家就先走罢,别留下碍人眼,让他们说些话儿。”
两个男人心照不宣地呵呵笑着走远了,有意无意地留下宁西锦和陆仲之在平南王府的一处花园中,分明是仲夏微热的时节,宁西锦却觉得浑身冰凉,她有些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大怒:“陆仲之!这是怎么回事?”
陆仲之的脸沉得像是能垂到脚背上去,无奈地一屁股坐到泥地上去:“你看到了,就是这么回事。”
宁西锦也随着他一起坐下来,两人各怀心绪,谁都不想说话,半晌宁西锦才闷闷地开了口:“你才十四岁,我都比大两岁,你分明还是个小孩子。”
“谁是小孩子!”陆仲之炸毛似的跳起来,叉腰站在宁西锦面前,大嚷,“老子可不是小孩子了,老子是男人了!”
宁西锦从下往上细细打量他,才蓦然发现他果然是长大了不少,唇边长出了青色的茸毛,便连那处于变声期的公鸭一般的嗓音也变得渐渐浑厚起来,的确像是一个男人了。
宁西锦嗤地笑一声:“那又怎么样。你爹和我爹打的算盘,你大概知道了吧?”
陆仲之泄气地又蹲下来,喃喃:“本来我爹说是要宁府二小姐的,我不肯,在他面前说了很多宁梦衣的不好,我以为他会死心的,没想到换成你了。”
宁西锦简直恨铁不成钢,再想数落陆仲之几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紧张地一把揪住陆仲之的衣领:“宁相和平南王联盟,是要干什么?是不是和辛云川小齐王他们有关?”
陆仲之错开她的眼神,支支吾吾地闪烁其词:“没、没什么的吧。”他不耐烦地挠挠头,“你知道的啊,京城里的世家子弟,到了一定年纪,都会选门当户对的同僚家里的孩子结亲的,京城里门当户对的只有宁相和平南王了嘛,哈、哈哈。”他怕宁西锦不相信,犹强调了一句,“如果不是辛老将军过世得早,云川哥这个年纪,是早就定下来的。你看,小齐王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相当于定下宁梦衣了啊。”
宁西锦心里暗想我要是相信你了我就是一个瓜,可她也知道从陆仲之这里是问不出什么的,陆仲之也自觉多说多错,知趣地闭紧了嘴。于是两人各怀鬼胎地默默并排坐着,彼此都在心里打着算盘。
这一幕在宁筱庭看来却是一对小儿女在夕阳下看彤云舒卷花开花落,说不出的温情和美好。他在心里有了计量,面上堆起笑来:“西锦,随为父回家。以后再来拜访平南王。”说着又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有的是机会。”
宁西锦看着宁筱庭的笑容便觉得难受,别过头去冷着一张脸。
她已经盘算好了,假若宁筱庭真准备拿她去做与平南王联姻的牺牲,她便带着阿璃和大迢离开相府,落魄流离的日子,她不是没经历过。她是什么都没有,但至少还有一份傲气,足以让她一个人坚守她和辛云川那扑朔未知的未来。
第25章 敕王御林军
千里之外的京城,宁西锦燃起一支平安香,虔诚地跪倒在蒲团上;千里之外的月氏战场,辛云川胡乱包扎好流血的伤口,拨转马头,沉默地凝视着身后幸存的兵士。
这是他剩下的最后的兵力了,但凡还活着的人,都上了战场。他身后,是年逾五十头发苍白的老兵,是缺胳膊断腿面无血色的伤兵,是背着锅子手无寸铁的炊事兵,几十个人在寒风中簌簌地发着抖,面色悲壮却又坚强。
草原上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阳光驱散云层,热辣辣地照到人们身上,蒸干了他们盔甲与里衣的水汽。辛云川抬头看了看碧蓝如洗的天空,霎时有一阵晕眩。他恍惚中只记得自己似乎已然杀了一整个夜晚和清晨,手中的软剑在微微的颤抖,他低头一看,才发现是自己的手,因为一夜不停息的挥剑而不受控制的发颤,他用左手按住抖动的右手,无意识地看向段华熹。
后者与他一般的惨烈,惯用的长剑被月氏族野蛮而原始的大刀砍断成了两截,他手里拿着一把从死人手上抢过来的大刀,因为杀了太多的人而豁了口,他也在看辛云川,一缕鲜血慢慢地从贴在额上的发间蜿蜒流下。
而敌方,却还有源源不断的补给与援兵。
敕王的御林军中缓缓走出一个人,辛云川眯着眼瞧了一会儿,才认出眼前这个穿着盔甲仍大腹便便的人是九门提督丘八。他上下打量着辛云川,冷笑一声:“辛少将军,想不到你也有这么狼狈的一天。”
段华熹闻言猛然抬头:“丘八!本王与少将军奉命清扫月氏战场,你却领着御林军与我们自相残杀,你好大的胆子!不怕本王要你的脑袋么!”
他声色俱厉,撑着刀立着身子,倒颇有几分王者的风范。丘八在最初的一刹那胆颤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冷笑着往前走了几步:“本王?敢问你小齐王是何时何地封的侯?你不过是仗着你老子齐王的名头虚张声势罢了!离了齐王,你什么都不是!可如今,你老子都自身难保,指不定已三丈白绫赐死在王府,你以为你的下场会好到哪里去!”
段华熹的身子晃了晃,目眦尽裂:“丘八!”
丘八不慌不忙地自怀中掏出一方黯沉色的虎符,对着辛云川晃了晃:“辛少将军,小齐王不懂事,可你应该清楚这块虎符的来历。敕王的御林军,除了圣上本人,无人能调动。今日我既得了这块虎符,圣上的意思,就不用我说了吧。”
辛云川冷声道:“你能一直把我们追到息彤大山后,也算你的能耐。可你二十万御林军联合月氏的残兵败将,对我三万辛家军,尚不能瞬间掌控形势,你这个九门提督,真真是当到屁眼里去了!”
他素来不说脏话,可若说起来,却能叫人颜面尽失。
丘八的脸扭曲起来,狰狞着笑道:“用兵我固然比不上少将军,可我有兵力,源源不断的兵力,而辛家军还有什么?啊?还有什么?!”他的眼神扫过辛云川身后的残兵败将们,疯狂地挥舞着双手:“哪里还有什么辛家军!大兴皇朝的辛家军,已经全军覆没在草原上了!大兴皇朝的辛云川,不过是一只垂死挣扎的王八!”
他嘴里嗬嗬有声,眼神里弥漫着惊喜的神采:“从此以后,再没有辛云川,再没有辛家军了!有的只有九门提督、九门提督!我要让天下人从此后只记得我的名字,说书人只说我的故事!”
他话还未说完,一道冷冽的银光带着呼啸的罡风,像一条出其不意的蛇,吐着蛇信缠绕上他的左胸,他痛叫一声连忙退后,低头一看,左边胸膛上已渐渐透出了一抹血色,极韧极密的锁子甲穿在身上,仍叫辛云川的软剑伤到了。
他恼羞成怒,心里又惧怕辛云川的剑,不敢再往前一步,只是叫嚣:“辛少将军,你以为你的下场会比小齐王幸运么?想想吧,你在月氏战场失利,圣上有多少罪名可以加于你!功高震主功高震主,要怪就怪你太出风头!你和小齐王,使圣上终日不得高枕无忧,活该有这么一天!”
他硬撑着气势叫完,马上退居后线不敢前进,只命令手底下的御林军排出阵仗,准备又一轮的进攻与摧毁。
胯|下陪伴多年的马已经筋疲力尽,吐着粗气,却仍高傲地仰着头,辛云川爱惜地摸着它的鬓毛,高举起手里的剑:“动摇军心者,死!临阵脱逃者,死!今日一战……”他没有说下去,面对着这些跟他出生入死征战多年的兄弟,铁面铁心的男人双眼浮上了一层水。
他眨眨眼睛,猛然转过身:“列队——”
疲惫的老弱残兵们声嘶力竭地吼:“是!”
不知怎的,面对的明明只是不堪一击的老弱残兵,丘八却只觉得像是声如雷动的三军将士。
他打了一个冷战,心里竟怕起这传说中不败的辛家军,头也不回地下令:“杀!一个不留!”
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血洗与屠杀。最后一个兵倒下的时候,锵的一声,辛少将军的剑碎成了几截。
广袤的草原上只有风吹的声音,鹰隼在上空无声地盘旋,看着草地上被鲜血染透的辛家军旗帜。
辛云川与段华熹背靠着背,沉默无声地面对着御林军的重重银枪。
“小齐王。”辛云川忽然开口,“我从前一直看不起你,觉得你不过是个不知民间疾苦的纨绔子弟,今日我方知,你是一个铮铮铁骨的男人。”
他说出这番话,像是松了一口气,将断了的剑随手一丢,慢慢地解下盔甲。
段华熹自嘲地笑了一下,低头看着手里的刀:“得你辛云川这句话,我死了,也算是不辱没段家的门楣了。从前老头子总是嫌我没出息不争气,天天指着我鼻子骂小畜生,我现在总算死得其所……不知道他老人家知道后会不会欣慰……可丘八说,圣上已经把他赐死了,他连死都没看到我争气的样子……”他一时茫然起来。
“段华熹!”辛云川打断他的话,“别的不要想,还有我和你,还有我们两个。”
段华熹像是从梦中惊醒,怆然大笑起来:“是!还有我和你!谁生谁死,犹未可知!”
辛云川将解下的盔甲往地上一扔,身上的白衣在风中猎猎鼓振。
段华熹也学辛云川解下了盔甲,两人顿时身子一轻,辛云川环顾四周,拾起了一个死人手里的匕首,在手里掂了掂,口中清啸一声,一跃而起,扑向铁甲森森的御林军。
他本就轻功了得,卸下了沉重的盔甲,身姿越显轻盈灵巧,几个腾转挪移之间,手中的匕首已然隔开了数个御林军的咽喉。
他们如同两只燕子,突围在重重杀戮的包围下,是一种徒劳而枉然的绝望。
辛云川随手又割开一个人的喉咙,死者滚烫的鲜血溅扑在脸上,带来了一阵温暖。令他想起从前那些昏黄的午后,日光懒洋洋照在身上的感觉,而那时,他的目光所及,不是被血染红的草地,不是这样横七竖八死不瞑目的尸体,而是那个女孩子纤细的背影。
他略一失神,半空中的身形便往下一滞,他一提气,背后的伤却崩了开来,巨痛令他不得不踉跄着落了地,耳边即刻响起段华熹气急败坏的吼声:“云川小心!”
他抬头,看到迎头劈来的那把大刀,带着破空而来的风声,势不可挡。
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如释重负一般松开握在手上的匕首,阖上眼睛微笑起来。风送来了傍晚特有的黄昏的气息,还有令人作呕的浓重的血腥味。他在风里使劲嗅了嗅,却像是闻到了栀子花的暗香,一簇簇的软香洁白,盛开在她的发间和笑容里。
第26章 赐婚
这是一个风波诡谲的时代。朝堂上势力迭起,有新晋的官员以为打入核心,呼风唤雨好不得意,殊不知一朝站错队,来日便永世翻不得身。
势力盘根错节的三朝元老噙笑看朝堂上的风云变幻,却不料有朝一日会轮到自身,本以为牢不可破的关系网,毁起来也如摧枯拉朽一般简单。
相府接到圣旨的时候,正值各派倾轧争斗最为激烈的时候,于是人人自危,跪倒在地上默默祈祷这不要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