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小修站起身,忽的听到府里有丫鬟尖叫,手指颤巍巍的指着天。钱小修和秦凡不约而同看向天去,那太阳原本是烧饼状,却像是被咬了,一口一口的变少。
天空越来越暗,像被十几层棉被包着一样,一点点光亮也漏不进来,樊城的白天一下子成了黑夜了。
也不知道谁先起头大喊了一句“天狗食日啊。”
秦凡最先回过神来,“怎么会这样。”他傻傻的喃着。那日老父的话他没放在心上,今日却是亲眼见了这异象。他看向一旁的钱小修,见她两腿虚软,跌到了地上。
“钱兄弟。”
钱小修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秦凡在身后叫唤惊慌的逃开。四周没有一点光线,她看不清路,全无方向感,只知道想要逃回房去。
周围开始有人拿出锅碗来敲,希望能把天狗吓走。她堵住耳,下意识往那僻静的地方去,接着,撞上了一堵肉墙。
屠忠提高了灯笼,那灯笼轻晃着,昏黄的光亮照过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一只鞋子的脚,移上脏衣来到她慌张的脸。
“将军,是个少年。”
屠邱立在一旁,手还放在佩剑上,他时时警备,方才的碰撞,他差一点就要拔剑。
“你是何人?”屠忠问道,府里的下人都是他亲手挑选,这少年面生的很,现在两国开战,他得防是不是潜入了奸细。
屠邱的胡子已经长回去了,变回初见时候的熊样。他是将军,顶着玉面操军,光想着那情景就怪异,军队里多是逞匹夫之勇的武夫,他生来就是一张书生脸,实在难以服众。
“你是何人?”屠忠又重复了一遍,看着钱小修呆愣着双目无神,心里想着这孩子可能反应有点迟钝。
“我是尚书大人的小厮。”她声若蚊蝇,半响后才回话。
屠忠在屠邱耳边说了几句,或是觉得她无可疑吧,要离开了。
她呆望着她老爹的后背。
她老爹是个昂藏七尺,肩挑社稷的英雄,肩膀宽厚,力拔山兮担起了国家的安危,她却没胆子让他担起她屠鱼跃三个字。
你认为姑父他们不值得信任,认为他们没有担当没有能力?
她真的真的从来没那么觉得……
他当年为了她把胡子剃了,日夜兼程赶回来救她小命。她不是不知道国家社稷对他有多重要,皇帝老儿对他有多重要,他一生精忠报国,却还是为了女儿把皇帝老儿卖了。
“将军,你有信守承诺每日和四夫人说上一两句话么。”她大声的叫,叫完才发现有点呼吸不畅,她把她小的可以的肺活量都给用上了。
屠邱止住了脚步,回头看着。
她今日和冰冷的地面颇有缘分,已经摔了两次了,冷静下来才发觉屁股痛的可以。
她爬起身。
没穿鞋的脚丫子就踩在地面,冷的刺骨。
“没胡子的屠将军比较英俊。”她笑着。
屠忠却是呆若木鸡,这少年是不要命了么,他见过他家将军凶神恶煞的模样常把孩童吓哭,还是这少年已经被吓得神志不清了。
他注意着屠邱的举动,要是一会将军忍不住拔剑,他要去劝阻,这少年再不是也是端木家的下人。
一只脚穿鞋一只脚没穿,一高一矮,钱小修觉得不舒服干脆把另一只鞋子也脱了。
这少年不但语无伦次连举止也失常了,屠忠想着,听见她又道,“我叫钱小修,我还有一个名字,将军想知道么?”
屠忠全神贯注,等着他家将军一拔剑他立马飞身上前抱住。
“屠忠,你走远些守着,不许任何人过来。”屠邱下令道,声音有些沙哑压抑。屠忠愣了一下,把灯笼交给了他,听令的走到远处。
“你说你还有一个名字。”
钱小修点头,她的老爹原来没忘记当初答应过她的事。“钱小修是我八岁后才取的,八岁前我叫屠鱼跃。”
屠邱朝她走进了些,抬起灯笼照亮她的脸。即使她在屠家时,父女也是聚少离多,他已经记不清她八岁事的样子,即使想从现在的她找到一点过去的影子来比照,他也毫无印象。
“四皇子说你死了,那条河水流湍急,你中了迷药又流血过多,绝无生还的机会。”
“墨染给我下了药,我落水后手脚无力,我也以为我必死无疑。”
他看到她脸上的伤疤,想碰触,手却又半途顿住。今生的父女情分是假的么,好歹当初分别时还给了他一个熊抱,不过十年又认生了么。钱小修抓住他的手放到了脸上的伤疤上。
“墨染?”那孩子在她死后也消失了,不久他带着妻妾回到樊城,再也没听过他的消息。
钱小修道,“他说他母亲与你有过一段旧情。”
屠邱道,“我当初觉得他面熟但也想不过是人有相似,到头来是我作的孽害了你。”
钱小修哭了,这两日她总是落泪,显得她异常娇弱一般。实在有损她形象。“我待在床上好几个月才能下床行走,能捡回性命,连大夫都说是不可思议。老爹,这可是十年后的父女重逢呢。”
她一直犹豫着要不要相认,现在说出口了,反倒觉得相认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四皇子说你既然已死,不论什么都烟消云散,他日他登基绝不会追究屠家当初抗旨的事。但你承命于天绝不能传出去乱了民心,只能假装你染病不治,帮你建了衣冠冢下了葬。”
“我知道,表哥……端木惟真和我说了。”
“他认出你来了。”
“爹你放心,他不知道我假死的原因,他答应会帮我保守秘密,不会把屠鱼跃再生这事说出去。”
“我一直以为我没保住你,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愧对你也愧对你娘。”所以当屠忠来禀报,说柳月娘要把住的院落布置改成在皇城时候的样子,他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你答应过我每日和我娘说上一句话的,你没做到呢。”
他静静的听着女儿的指责,一直以为她没给他托梦是责怪他当初没全力救她,只让她一个人骑着一匹马仓皇的逃离。
“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娘,你若不是我屠邱的女儿,或许也不会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都说虎毒不食子,这样的事若是发生在寻常百姓家,就算是拼死也会保住儿女的周全,我却只是让你一个人走便当作我是仁至义尽了。”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他撇过脸去,大胡子遮盖住他口鼻,他现在是什么表情她也不知道,只听出他声音里有些颤。
原来他也是性情中人么。
可不要说到一半跟着她哭。
“是我命中注定有那劫数的,与谁都没关系。”
屠邱摸了摸她的头,第一次做这样的动作,他有些不自然。父女间的亲近在寻常百姓家再普通不过,他却是迟了许久。“你去见你娘了么?”
“见了。她身体很好,可见我当初让你带她一同来樊城是对的。那时候我便想就算没了我,能离爹你近点有你陪伴也是安慰。”哪里知道他堂堂男子汉说话不算数,一个月也就回来一两次。
“她起初一直不信你死了,说母女连心感觉得到你还活着,直到有一晚梦到你……每逢你生辰死忌,她都记得,每回都给你诵经念佛,想要帮你积德。既然你没事,十年来为何不回来报信。”他虽是少回来,但柳月娘做了什么他都是知道的,也暗中打点照顾。
“我不想给你们招灾惹祸。”
“你是我女儿。”
钱小修眨着小眼,见他语气里带了严肃,血缘这东西果然是不能轻易斩断的,她笑道,“是啊,你是我爹。”
有了好的开头,果然后面就顺畅多了,老爹现在不是说话说的挺顺溜了的么。
“做孩子惹了是非总要回家寻求父母庇护,就算是你四哥,当年在外闯了祸最先想到的也是我和他娘,是因为我常年不在府,你才养成凡事逞强的个性么?”一个八岁的孩子受了重伤,父母不在却是咬牙撑过了。
钱小修笑道,“也不算逞强,你该信你女儿也是有些本事才对啊。”
“我女儿八岁便会救父了。”当年他虽不说,却是打心里自豪的。“既然回来了,就陪伴你娘不要离开了。”心知她始终放不下心,“皇上当年亲眼见你落水,这十年也没你消息,已经信你是真的死了。”
“可这天狗食日……我可以留下来么。”她总觉得不祥……
“你想要那位置么?”屠邱问的自然是皇位。
“我不想要,从来没有想要过。”她不是做皇帝的料,要她晚睡早起临朝听政等于要她的命啊,她要是做了皇帝,难道都要百姓学她好逸恶劳么。
“既是这样你只要记住这点就行了,你是屠家的女儿。”
第二十一章
更新时间2012…1…11 23:47:00 字数:2802
端木惟真望着天上的异象,听到门边传来动静,方才秦凡见她发疯似的跑开,不放心她安危寻来,见到昔日的“钱公子”当真是吓了一跳。秦凡与他说了原委,他让秦凡暂且回去,屠府守卫森严,她最多就是像没头苍蝇在府里抹黑打转,不至于出事才对。
“钱小修你乱跑去……”话说了一般,端木惟真瞧见她身后的屠邱,便收住了不敬的语气,“姑父。”
屠邱对她道,“我有事要和惟真说,你先回房吧。”
钱小修回房去等,不想等着等着却是趴在桌上睡着。
等醒来,房里的蜡烛已经点上。端木惟真坐在她对面看着书,气质沉静像是深潭,只有扔块石头下去才会激起涟漪。在来樊城的路上只要有闲暇的时间他都会捧书阅读,她以为是打发时间的趣闻故事之类的,原来是兵法策论。
她扯下盖在身上的衣服,房里只有两个人,不用想也知道谁帮她披的。她随意揉成一团扔床上去了。
端木惟真合起书本,难得的没啰嗦的让她把衣服叠整齐在摆放回柜子里。“姑父说你和他相认了。”
钱小修笑道,“还要多亏表哥昨日的话,对我真是醍醐灌顶,所以今日见到我爹勇气倍增。”
“他似乎不愿意公开你的身份。”两人对谈时,屠邱也是让他三缄其口不要再对他人提起。
她无所谓道,“会不会当回屠家六小姐,对我来说不重要。”
他随口问道,“那什么对你才重要?”其实他问也是白问,按她不正经的思考方式,估计也冒不出他想听的,多半会是俗不可耐的答案。
钱小修抿起嘴,状似还真认真思考了起来,手支着下巴,凝着他道,“表哥,我说个睡美人的故事给你听好么?”
她是说故事说上瘾了么。“这回的听众是我?”
“这是当然。”这里也只有他一个吧。
她慢慢的说,他慢慢的听,看似漫不经心,却有在留心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寓意。
“你说那姑娘比那男的大了那么多,他们在一起那女的像不像是老牛吃嫩草啊?”故事说完,她立马问着,比起平常好像什么也不关心的痞样,倒是难得的有点紧张。
“那男的一开始就知道不是么?”本以为她说的会像上回一样寓意深远,哪知道这回完全就是风花雪月只涉及情爱。“他既然心甘情愿,还在乎别人的眼光做什么。”
钱小修连连点头赞同,“说的是呢。”
她要说的只是这些么,端木惟真觉得有些无聊,想着拿了书,回房看兵法算了。
“云觞一直担心我嫁不出去,我样貌已经很普通了,还破了相,要找人娶我,除非我倒贴银子。我本来对情爱之事也不关心,我又不是非要有男人才能活的下去,要是嫁人了让我遵守什么三从四德,这不许那不许碍手碍脚我反倒觉得不自由。”钱小修看向他,叫道,“表哥。”
“干什么。”他没好气的回着,却见她忽的朝他靠近。
她小心翼翼的,慢慢的,像是接近容易受惊的鸟群。要知道男女有别,他又有功夫底子,若是不愿意,难保不会把她一拳打死,她可还记得上回他连人带被捆了她一晚上的事。
这男人小气,她要轻薄是冒着万分生命危险的。她亲上他的脸颊,还真如她想的那般,像是豆腐脑滑滑嫩嫩的。
没有预期的反抗挣扎。她稍稍拉开了点距离,凝着他,见他安安静静,没有动怒的迹象。钱小修吞了吞口水,壮大了色胆,又亲了亲他的嘴,像是享受起一道珍馐,慢慢品尝起来。
滋味真好啊,她怎么不早点发现呢,他不比她台秀楼的招牌菜滋味差。
她吃个半饱这才退开,注意着他的脸色。
“你不是说不想嫁人么?”端木惟真气息微乱,好在他不是无动于衷,他要是坐怀不乱就是对她没那意思。若是那样,她这次非礼了他,事后一定会被他砍成十八段。
钱小修笑道,“我只是觉得冷的时候有人帮我暖手暖脚挺不错的。”
“你是什么意思,要说就说的直直白白。”
她说的还不够直白么,她觉得自己已经够直白了呀。她和他的角色是不是对调了,这种风花雪月的事,一般起头的不都是男的么。“我要是告诉表哥,我和我爹相认实在太高兴喝了两杯,就借着酒胆对表哥上下其手了,我要是这么说,表哥会如何?”
“我会一掌把你拍死。”
她呵呵的笑道,“你来西北本来只是为了接走大娘,谢谢你背后帮我做的。”
他想听的可不是这些,“你知道有了肌肤之亲意味着什么么?”
“你还是童子身?”
“钱小修你就非要时时气我么!”
她总要了解了解情况。他是没成亲,但他和宋良工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她总要搞清楚一段感情要是继续发展,她会有多少福利可言,这样才不会在事后有劳资纠纷。
“表哥你看一张床也不过那么一丁点大,挤两个人嘛刚刚好,可要是三个……”她摇摇头,“像我爹那样三妻四妾,我实在没办法接受。”
“我没想过要享齐人之福。”
真是个拥有良好婚姻观念的有为青年,察觉钱小修又要对他毛手毛脚,端木惟真手背覆住唇,挡住她的猪嘴。“你是不是忘了说什么。”他不经意的提醒着。
钱小修故意说道,“表哥不是觉得我脸皮厚该学矜持些么。”
她倒是会拿他的话来堵他,他让她别这般懒散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时,怎么就不见她记牢。
端木惟真瞪她。
“表哥有心上人么?”
“你说话真是颠三倒四。”她要问也该在对他动手动脚之前问。
“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焉,刚才见到表哥秀色可餐,我就顺其本能了。”钱小修注视他道,“这十年我一直在逃,我原以为我要逃一生的。丈夫对我来说只是负累,但我爹说屠鱼跃已经死了的时候,我突然又不想逃了。我就是这么一个反复无常,一会晴天一会冰雹雨雪的人,表哥,要是和我在一起或许一生都要忍受我这种性子。”
端木惟真不语。
她接着又道,“过两日我再和表哥说个故事,到时候你没被吓跑的话,表哥,娶我吧。”他是个枪手货物,还是先下手为强的好,她可没忘记宋良工还有与他相亲的那位小姐的虎视眈眈。
“你在和我求亲么?”端木惟真不想笑的,实在不想让她得意,但嘴角还是不由自主弯了上去。
“是啊,我在求亲呢。”她竖起一根指头,“第一次求亲。”
端木惟真挑眉道,“你还想有第二次么?”
她笑着抵着他的额,柔声道,“那是我的故事,有点长,一天都未必能说完。你是第一个听的人,我既是想与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自然就不会再有秘密。”
端木惟真含笑,“所以呢?”他最想听的话她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