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你若能开口同我说几句,救你个八百回也值当,谁让这些日子,我闷得球惨。
小费摆了摆手,自从那年一别,他居然长进了,头回同我说了那么多话。这自然不是关键,让我心惊的是内容。
小费说,当年我入大漠前那毒,是他所下。当年他辗转接到这桩案子,只知道是个大活,多少银子,东家都出得起。
小费叹他实不是个当杀手的料,他见我是吉少的朋友,人又不错,便下不去那狠手,毒的剂量未够,便置不了我死地,至多昏迷不醒。而拎壶子更是眼力了得,瞧出了他意图不轨,早赠了我解药。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东家,是宫里头的太子妃。他们是江湖上行走的人,若是这案子关乎到庙堂上那些个要害角色,便算坏了行规,这样的灭门案子,是切切接不得的。这样的活便是常年有人接,也是些贪财不要命的人,万不是他小费的初衷。
小费还说,其实我那夫君,当年亦派人查探到了他的作为,他知我已得解药,便脱了身去。接了桩要命的案子,又没得手,若是供出那东家,更是死路一条。就这样,他还被人追杀了小半年,瞧手法,竟都是些大内的高手。
要不怎么说是行规呢,这样棘手案子的确要命。本以为时隔多年,不会再有人来寻他,可这一趟,他正巧往天都有一趟活,当年那拨人不知起了什么念头,竟查得了他的踪迹,欲再次赶尽杀绝。他身负重伤,逃到了草丛,幸得遇见的人是我。
吕佳音早憋着要我的命,我倒不曾想到,师父许是知道他那心肝宝贝不是省油的灯,查得了,又不好决断。好歹那一年,我还是他恋恋不舍的傻徒儿。
经了之前那么些惊涛骇浪,这回我听了真相,已没有任何愤恨,反有些内疚。小费跑江湖,吃的也是接单干活的手艺饭,当年仗义放了我一条生路,我如今过得并不得意不说,他自己愣没断了倒霉。这算个什么事?真还不如给足了剂量送我一气归西,他结了案子,我得了痛快。死在那个人的怀里,更在他的心头,留个美好念想,又何来如今这些无端憎恨。
话是这么说,老天让你活着,便没道理反怪了老天不长眼,我自有我的劫数。我笑着叹气劝慰那小费,这样说来,当年他饶我一命,如今我救他一命,两不相欠。
小费内疚地摇了头,告诉我,他何尝不是爱着三吉,可吉少晓得了当年下毒的事,为着他当年害了我这个朋友,同他置气到如今。
自己没了姻缘,耽误别人姻缘的事便更是干不得,我本该待小费伤好,陪了他去武当,当一回和事佬。可如今不是连师叔我都躲着,便万不能上那武当。只得修书一封,请小费交了信给三吉,求三吉瞧在我的面子上,饶了这个看似冷血,实则善心的杀手。
七日后,小费的伤大致无碍,可以骑马上路了。
小费执意要送了我去往甘凉,我向他诉了些事情的原委,他的看法,恐怕我尚有性命之忧。我却不甚在意,经了这一番波澜,不敢说看透了聚散离合,却也明白了些枝枝末末,如今这生死,于我竟不在话下了。
有个人说话虽不错,可我不忍贻误小费与三吉复合的良机,劝了他往那武当去。小费执拗着送出我一程。他指着我那匹马上,他留下的那些略微有些发黑的血迹,估计琢磨着一女的也能邋遢成这样,说话就要为我冲马。我仍怕瞧了心惊,冲他摆了手,邋遢便邋遢,总好过剜心的疼痛。
小费不解地摇了摇头,比起我当初对他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著,要厚道得多,他知我总是有些不愿多言的痛处,也不发问。我岔开话题,笑话他名字取得不好,叫个什么费血芳,自然容易受伤费血,他也不气恼。
同我喝了顿酒,总算听了我的劝,对我抱了抱拳,赶路去了。
我与小费,虽历的是两趟生死,如今也算是生死之交,千言万语,尽在那一抱拳里边了。
小费究竟是过于谨慎,我一路往西,马又快,时日过得更快。我已经出来近一个月,这一日已是中秋,尚未遇着任何艰险。
这竟是我十九岁的生辰,比起哪一年,都显得更凄凉些。同伙计要了壶好酒,自己灌入酒葫芦,躺在床上闭着眼喝。不知道爹娘这会儿,知不知我不见了,我真是不孝,我若不那么要强些,偷找了于轼,寻个藏身之所,他们总还是疼我的。
如今过得甚凄凉,想着那些过往那些人,并非我有多少悔意,只觉得活了那么些年,爹娘、师父、哥哥、朋友,我竟没一个我对得住的人,着实挫败。
如今酒量真是不济,大中午的,才喝这点酒,居然沉沉睡着了。再醒来,却是被一阵吱嘎声吵醒,我来不及反应,异乎寻常的摇撼让我知道,我许是遇上了地震。
那么剧烈的晃动,房子许会顷刻塌陷,幸而包袱同剑都在床头,嘿嘿,虽说情势根本容不得我思考,外头大人小孩的哭喊声一片,我居然还晓得惜财爱物,一气背上才往窗外跳,落地轻盈。
不然怎么说自己没心没肺呢,上月刚用功夫灭了那个痛心疾首的口,现今却有脸得意起用师父教给的轻身功夫,救了自己一命。正胡思乱想着,也不知道冲空旷地方走走,以为自己多安全了,一片窗户横空掉下来,正砸中我的头,我不及叹气自己阴沟翻船便软腿倒了地。我想,我大概被砸死了。
迷蒙中我仿佛还有意识,我琢磨,许是我的鬼魂在等出窍。
然而我似乎游在一汪湖水之中,周遭的水温有些冷冽,我游了很久,困极,想找个地方靠岸,却永远望不到彼岸。因为瞌睡,我的身体变重,我在沉下去……
我想起爹娘,想起未雪的冤屈,忽觉得突然透不过气……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脖子,我眯眯瞪瞪摸到,这怎么可能,怎么是……一只小孩的手臂,我被勒得无法呼吸,却又挣不脱,我真的死了么,怎会挣不过一个小娃娃。
更不可思议的是,小娃娃居然拍了我一掌,不许我再挣扎,我没有再昏厥,而是被拍得晕乎乎,而后,继续被拖着前进。这水,冰寒刺骨,小孩的手臂是水中仅有的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我仿佛被背到了一个岸上,我真的得救了,救我的真是个小孩,因为我看到的是一双不到十岁的男孩的眼睛。那分明是一双英气逼人的眼,只是那眼神,如何比刚才的水温更加冰寒?这样小的孩子,却把我心望得生疼,像是冬天凛冽的风,吹在脸上。
然而不对,我认得这个孩子,这个人,是幼年时的师父。
原来是场幻境。当年,我竟是这样得救的?看来我真的死了,老天,要我死也得记得那个人。
我上了一辆铁皮打的轰隆轰隆东奔西走的怪物巨型车子,车上有的人坐着,有的人站着。大多的人,各自手握一个黑不溜秋的小盒子,目不转睛。有一群人光着膀子,身上绣着满满的青色花纹,好似在谈天,他们中有一人,把他的小盒子放在耳畔,大声喊叫,自称是道上的人物。原来同我是一路人,我忍不住走过去问一个独眼,他臂膀上的是什么,怎么有那么难看的龙。他皱了皱眉,回答我:这是一条带鱼,我们的画师赶时间,他哪里有工夫画好一条龙。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里的人,人人都很赶时间。
这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后的江湖,他们的小盒子很奇妙。江湖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每一个人,都有些烦躁。
我失望地往回走,却似乎有走也走不尽的路。再醒转时,我意识到周围没有湖水,也没有铁皮打的怪物,我趴在一些草垛子里,脑袋上仍然抵着那扇砸我的窗子,摸着那儿仿佛起了个胞,自然是不足以致命。
我还活着,方才遇险的时候,我周围正是这些草垛子。我从草堆中往外望,天色已经灰暗,满眼都是七倒八歪的房屋、如山的废墟,这座客栈亦未能幸免,全塌了。打算爬起,却听得废墟外有人说话,我没敢动,因为他们竟提到了我。
有个破锣嗓子说:今个真倒霉,跑到这来受这么一出。若不是我拉了你俩出门喝酒,这会人都不知道死哪了。我说,甘凉王妃怎么能跑这儿来?这地界都快靠近西蜀了,她跑这儿来,不是自己给人送上门?
一个低沉嗓子的道:那可未必,当年那一出,娘娘说,那傻王妃根本不知道。
另一个,尖细嗓子问:当年哪一出,快给讲讲,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我新来的,可没听过。
破锣嗓道:那年甘凉王才回宫,得知了西蜀小皇子求娶于家那丫头的事,咱当今皇上,当年多能忍个人啊,甭管多憋屈,愣没吱声。可二皇子听了不答应了,那于家丫头,是他终南山上的青梅竹马,不是死心眼又是什么,我们娘娘再看重他,他不带搭理的。疯魔了跪了一天一夜要先皇毁了西蜀那厢的婚,要娶只能他娶,先皇想是对他宠得紧,又寒了心,竟答应了。
我听得屏住了呼吸,老天这个时辰把我唤醒,就是为了让我听这个?他们口中,那个人竟不带搭理的娘娘,指的必是吕佳音了。
尖嗓追问:不是宠得紧?反正皇位没得给了,犯得着贬大老远么,瞧都瞧不着。
破锣嗓答:西蜀那厢得罪了,赔了个公主给人不算,人家得理得便宜,还不饶人,还反过来不待见咱们。宠得紧也不带这么纵着的,好歹是个儿子,自己祸害下的烂摊子,自然自己收去,不然哪儿不好蹲,非得上甘凉,让他好好猫着那西蜀呢。
听得我几近崩溃,原来我承了他恁大一份情,不然我早嫁到西蜀来了?他们说的是真相,还是来唱堂会的?如果是真的,与我如今的处境,又如何一点都套不上?
尖嗓还问:那这甘凉王妃,都被宠成这样了,这会她又逃什么亡,这是和谁玩呢?
低沉嗓冷笑:玩?开罪了我们娘娘,我们是来送她玩完的你可别忘了。
还是破锣嗓耐心:我们娘娘为着这个小叔子,可算煞费苦心。当年大婚后,命人伪造了那纸命数,说甘凉王二十一岁时,将遭双亲身故;婚后三年,必定妻亡子散。本来只是随便一造,吓唬二皇子的。可是娘娘心机重,这不先皇一驾崩,她便起了真念头,原以为先杀了先皇后,再去灭了那于家丫头,神不知鬼不觉,再来个移祸,递了封无字书给那丫头,好让甘凉王事后把矛头指着皇上。娘娘早想灭那丫头,三番两次的没灭成,结果,李三那头也出了岔子。李三何等身手,却居然命丧那于家丫头之手。娘娘知道后还是阴笑着露了脸喜色,说这也不赖,简直更是一箭双雕。
低沉嗓咳嗽警示:少说娘娘的坏话。
尖嗓不满道:说说值什么?一箭双雕,是不是指既嫁祸了于丫头,又灭口了李三?娘娘把他兄弟惹得火拼了,自己又能得什么好处?
破锣嗓叹气:嘿嘿,好处自然是国舅的。要不怎么说娘娘手段毒辣呢,皇上她都敢戏耍,我们的命哪里值几个钱。
低沉嗓衷心得很,都有些怒意:还说!
破锣嗓不服气道:娘娘在你心里就一女神,我问你,这般豁上命了拼,有意思么?瞧瞧李三的下场。也就是娘娘出得起价,不然我们谁玩命陪了疯。其实她也是心气太高,聪明反被聪明误,甘凉王休妻,她便以为计谋得逞,皇上那头都点穿了,她这头还不知怎么露的馅。
尖嗓纳闷道:怪道娘娘被禁了足。就这样,她还敢暗自让我们顶风作案,非得要了那丫头的性命?
破锣嗓道:说到底,我们娘娘玩得是太疯,为了得这小叔子,赔上所有也要扫平障碍,在所不惜。不过,甘凉王真是颗情种,但凡扯上那于家丫头,他就愣输不起了,爹娘这一去,他还真信了这命书,生怕饶上那丫头的性命,竟以这灭口案子作借口,急急休了妻。这疯劲儿,同我们娘娘比……嘿嘿,要看怎么比了,娘娘够毒,他够狠。
我听得揪紧了衣襟,低沉嗓没再说话,尖嗓继续追问:娘娘天仙般的人,用使什么手段?我就不信,甘凉王就从没动过心?皇上又忍得了这样的绿帽?
破锣嗓贼笑:动心?别挨骂了,换你,你敢在家里安个这般心眼的媳妇不?甘凉王那日来寻娘娘,分明是仇人相见的模样,而后皇上不就发了话?到底是兄弟连心,没能被她挑拨了去。不过,他
56、珠胎 。。。
们没想想,这样一来,娘娘更得不惜血本毁了那丫头,这回同扑出寻人的,总有二百来号人吧?天罗地网啊。娘娘虽被禁了足,却有她的门道。皇上忍得了忍不了,这就得问皇上了,反正我知道,他对这表妹,向来没辙得很,几乎形同陌路。
尖嗓不解:哥哥你怎能知那么多内情?
破锣嗓大笑:多听,多看,我们说是大内的人,平素又没别的活干,干起活来却是脑袋别裤腰上度日,尤其我们这样,一仆二主的,累得慌。无非探听琢磨这些新鲜事,还能让自己松松弦。
低沉嗓催促:连夜离了这儿罢,这儿估计只剩死人了,我们再向北去找找。
得亏破锣嗓生了颗八卦心,说话声又大,不然这样几个高手,我就算大气不出,估计也活不成。他们的脚步声渐远,我缓缓从草垛子里钻出来,掸身上的草絮,再揉揉后脑那个胞。夜幕降临,一场强震让我丢了我那酒葫芦,日遭二险,却还记得,今晚是中秋,我十九岁的生辰。
皓月当空,乾坤分外明。
什么叫做造化弄人?
就是刚刚认定自己爱错了人,却忽然发现,原来这个男人身上的每一处,都值得我豁上了命去爱。
就是明明该当不顾一切拼了命跑到他跟前去破口大骂:输不起,你他妈还真能耐。
却猛然惊觉,老子居然也输不起了。
我摸摸小腹,那里暂时还没有丝毫变化,然而现在,我不是一个人了。
57
57、托您的福 。。。
彷佛是薄衣闯冰山…… 《陈升…给我》
大晚上也寻不到食,前胸贴后背,两眼冒金星,老子以往天天喊饿,就没饿那么惨过。哪哪都黑灯瞎火,跑几步乱摸一气,竟能摸到个冰冰凉死人手。顶头照了孤零零一轮圆月,那个凄凉劲头,真没法说。
可老子愣是美美缩在那堆草垛子里,踏踏实实睡了一夜,就和被那傻瓜抱着睡时,差不多踏实。
后来……后来天蒙亮的时候我就饿醒了,又把昨晚遇上三人那番惊心动魄的对话回顾了遍,确认那不是场梦。起来找食吃,琢磨着现在老子也是一号被皇后私令缉拿的要犯,来不及乔装改扮,随手往脸上抹点灰。四周一环顾,还没来得及哀叹满目哀鸿,地表又震动了起来,持续了一会方停,妈的,总算昨天可塌的都塌完了,再没东西从天而降能把我砸晕。
我腹中怀着那个傻瓜的骨肉,本就有些泛酸,如今见着那些血肉模糊的死人,想着还得咽下那些个脏兮兮的馒头,便更易被引着干呕。想我真是大意,又或者天都的事太劳神,这两个多月,月事不至,我愣没留意。要是他撵人那晚,我就知道这事,他还敢摔我一跤,我立马一尸两命给他瞧,哼。
总算在灰堆里捡了俩馒头,也顾不得,衣服上擦擦就往口里送,那个猴急相……怪谁?还不得怪我从小看上的那个笨蛋,迂腐不堪,平常洞察我偷懒耍滑那些聪明全无,受人蒙骗还自以为高明,撵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