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见我发呆,问:不是饿了?
赶紧吃。这些日子,过得已经够扭捏,现在还教区区一壶花酒,纠结得不能自拔,这叫一个什么事。正埋头吃着想着,不远处有个声音招呼我:于果?
竟是许久未见的贺芝芝,她欣喜地拉我一边叙旧,我用眼神请示师父,他笑着点点头。这是什么好日子,面子和人,竟都挺齐全。
我问贺芝芝怎么这个时候能在这儿?
芝芝不乐意了:我还没问你呢,哦,领着新女婿来这儿用饭,也不来招呼下我这个老板?
我打量这个馆子,真不赖,宾朋满座的气象,正红火。我正琢磨要开个什么买卖,她的买卖这就已经开了张,真让我羡慕。只是这馆子的名,必然有些蹊跷。
芝芝看来也没打算瞒我:你没猜错,正是为气你家那个没良心的于轼,才叫的这名。
我不解,没良心?那块榆木,还敢负了你不成?
芝芝沮丧:这木头要能负了我,倒好了。开这馆子,我是早有打算,只是取名这于是庄,便是我负气在笑他装蒜。我真是疯了傻了才那么喜欢他,我那么招人喜欢,又对他那么好,他却只晓得避着我,从不用正眼瞧我一瞧。我还头回遇见敢这么驳我面子的公子哥,可不管在哪儿吧,我还老能逮着机会遇见他,真是伤神。不过前天开张,我没见着他,给他老人家发了那么大个请柬,愣是不来。
我笑:那你怎么知道他是装蒜?
她苦笑:我怎么会知道,不过就是满世界宣告,于轼你看上我了,别装蒜了,以为他这下总得屈服了吧。现在看来还是弄巧成拙了,他气得,面都不肯露了,你可得帮我。
这还用我帮?你是没见着那人前天那个灰头土脸样,朋友的饭馆开张,嘿嘿,连说谎都不会。哎,来都来了,还躲起来继续装,也实在像是他能干出的事。要我说什么好,如果于轼他就享受这通装蒜,现在卖了他多不合适,能怎么帮,只能你俩慢慢磨着呗。
聊得时候我一直朝着那桌瞧,师父和月季高力强倒也有一搭没一搭聊上两句,挺难得。记挂着师父一人在那儿不自在,约了芝芝有工夫细聊,回座上接着吃。
月季搓着手,显得很兴奋:于侄女,原来你成天挂口上惦记着的那个什么师父,就是你家相公啊。我还以为是个老头呢,哎呀,这可真是桩好姻缘,是不是幸福得直冒泡?
我脸刷地一红:别胡说。
又偷眼望望师父,他居然显得有些局促:说了我是尘西的师兄。
我低头猛吃,耳朵也开始发烫:哦。
吃饱喝足,这些日子天黑渐早,万年镇已是灯火阑珊。我揉揉头想着,这个眼前人,他是我师父。师父是用来孝敬的,只要是好东西,那便该当孝敬给他。瞧不下去可以回避,忍不下去,也可以不去想。我该言出必行,何况如此花好月圆夜,这般这么早要他回客栈,更是我的不周了。我悄问月季,最近院子里可有新进了什么上品?
月季纳闷:你问来做甚?
我又冲一旁努努嘴。
月季差点叫出声:你疯啦?
我不服:你不也疯了,你家高力克成天都忙什么呢?哎呀,我又不会短你银子。
月季用手指戳得我肩膀生疼:你能不胡说八道么?你这和我的事,那能一样么?你难道有什么苦衷?
我轻叹:哎,一言难尽,现在没工夫和你聊这个。你快给物色个合适的人选。
月季也叹:人倒是有一个。
妥了,我一高兴,晃到师父跟前笑嘻嘻。
大王心情不错,笑问我什么事。
我拉起他的袖子:这就请你喝花酒去。
他顿一顿,我又扯一把:走吧。
再走到那院门,我便怎么着也踏不进去了,师父见我挪不动步子,也停了,我只好说:大王,我已然全都安排好了,您玩的尽兴,我还有事先回客栈一步。您看,明早是我差人来接您?还是您自个回?
一通话说了一溜没喘气,师父好笑道:你有什么事?请客的哪有自己先走的道理?
我苦笑:不是,我虽是男装打扮,可我这……男女有别不是?您别担心,不用您付账,我全都张罗好了。
又悄声对他耳语:大王,已让月季给您物色了一位上上品的姑娘,人也许现在正在沐浴恭候呢,哦,我在一旁,那叫什么话?
夜色里师父的神情看起来有些疲惫,他望着别处沉默一会却问:你也这么着带我大哥来过?
哎哟喂,闲扯也不挑个时间:怎么可能,我哪敢?
又问:怎么不敢?
我还真没细想过这个问题:他那么正经,带他来这儿,不妥罢。
他有些忍无可忍:我不正经?
我嬉皮笑脸:哎呀,大王,您以为正经是什么夸人的好话。什么正经不正经的,咱们一家人哪能说这两家话。
又沉默,过会儿又接着问:你们都上哪儿?
真是无八卦不江湖,这有什么可问,我们能上哪儿:哎,也才约了那一回,不过是逛个夜市看个花灯,没多大意思。您快进去吧,别耽误了好时光。
我家大王愣有这闲心和我扯得更远,问我可记得去年慕容凝来山上的那一段,急死人。
我自然是记得,尘西那回还故意避开不见,她出手可真恨,我见了她觉得烦,故意下了山找了回月季。
师父提醒:我让你等些日子,待慕容凝走了才下山。
我摆手轻描淡写:哎没事没事,你不同我讲义气,又不是一回两回了。再说后来你不是放行了么?
他皱眉:我还不是想和你一道下山。
我一惊:真的假的,你压根就没说。
大王不作声。又生气了罢,原来他那个时候就贪玩,是我愣没发现:哎,您以为我不想和您一道下山么。明天我们好好逛,现在别浪费时间,赶紧去吧,我走啦。
说完转头挥了袖子便走,却让他那么一轻触衣袖,瞬间被卷了回来,我只听得风声。我瞧不清楚他的脸,手却被他狠狠地握了一握,听见他低声道:我长那么大,头回夜游,你就请我独自一人逛窑子?
呃……听起来,似乎的确是我不厚道了些。当初约的那一壶花酒,究竟是风流雅致的一桩事情,现在见不得别人对他垂涎,就急急完成任务似的抓他立马去那儿宿夜。只想着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早死早托生。这又是何必,也不想想,他又不是任我摆布的小孩子,即便全天下的女子都垂青于他,他这样坚定的人,在意的终究还是一个人,于我又有什么相干。
听了他说的话又心酸,长到那么大,头一回。我早没了脾气,给自己喜欢的人拉皮条,妈的,自以为苦情,到头来还没落好。怎么办,被驳了面子的人是我,每次要陪小心的人还是我:大王,都怪我疏忽,您想上哪儿,我自然该当一路奉陪。
大王的声音平和了些:那便随便逛逛。
现如今我才理解月季所说的那只小兔子,手被他那么紧握不放,整颗心都欲往外扑腾,若不是走的道有点黑,他一定会看到我整个脸都在充血,要我如何心态平和地随便走。可另一边,心里的恶魔却不肯教我撒手,我想起成婚那一天离家的时候,不也是这般的不由自主,心猿意马。
没了红盖头作遮掩,还幸亏有这么多年的演技打底,总算逮了个桥头小摊,不着痕迹甩了脱手跑去,嚷着给我来半斤,一瞅居然是个成对卖鸳鸯许愿花灯的。
想着糟了,又造了次,这是能乱买的么,不得勾起他的伤心事。却听我家大王说,来一对。
我不好多说什么,只要趁他的心,买的什么又有什么关系,还不都是为了图个新鲜热闹。那个卖花灯的大概见多了两个男的来买灯,也不多言语,只给了纸笔,让写了愿望放河里去,我绞了脑汁也想不出写什么好,大王早早写完,注视得我头皮发麻,我只好写了个:祝我家大王永远安好。我给大王瞧了,大王看完了笑,可还是没给我瞧他写了什么。不瞧就不瞧,就算给我瞧,我还不想看。
我把字条折叠好,正欲塞入那个花灯里边,却发现那个卖花灯的给了我们两只一模一样的鸟。我不乐意:干嘛给我们两只鸳鸳?
卖花灯的笑得暧昧:小公子,大家心知肚明,何必要问呢。
我不依:你懂什么,不行,你得给我换一只,我不要两只鸳鸳。
卖灯的哪里拗得过我,给我换了灯。
我想起那刺虎沙洲,和师父又说起刺虎的那首诗,师父笑得格外开怀,还直夸不错。我惊讶得要死,问哪里不错,师父说自然是你吟诵得不错。又说又笑下桥点了灯,往河里头那么一放,风还好不算大,灯只缓缓地前进。那晚并非什么特殊的节日,往河里放灯的没有其他人,站桥上看着那对鸳鸯灯漂得老远还亮着。我心里头窃窃欢喜,反复暗示自己,不用管他那只灯上写的什么,更别想那吕佳音,只记着今天的这两盏小小灯火,也好。
师父靠桥上问我:你和我大哥也来放过花灯?
我再精细没用,我家大王偏就是那么煞风景的人,只好答:当然没有。小时候在天都,倒是和于轼一块儿去放过。
大王心情轻松的时候居然比我想象的还要八卦,哈哈,我爱这样的大王:刚才那于是庄,别是为的于轼吧。
我笑:可不是?您也看出来了,好笑吧,可于轼还在装蒜。芝芝想让我帮忙,要我怎么帮,哼,就层窗户纸的事,这还用我帮?成日里瞧着他们这双双对对,红裳翠盖并蒂莲,我形单影只一人,她这不是寒碜人是什么?
我家大王指着远处那俩小亮点:形单影只?要不要再去买半斤?
我咯咯傻笑,竟又有些饿了。
31
31、哼 。。。
如果我爱上你的笑容,要怎么收藏,要怎么拥有……《阿信…知足》
我说自己又饿了,其实是因为快被弄疯了。师父又一次的牵起我的手,笑得爽朗,说要带我去找吃的。他究竟想做什么,我实在有些闹不明白。
他指着那对鸳鸯灯,安慰我关于形单影只的愚蠢抱怨;他在飘香院的灯火下牵起我的手长久不曾放开;他告诉我他曾经也想过要和我来这个地方,只为了玩。如果到现在我还是没能猜出他一二分的暗示,那我就是一个白痴。
师父的心里头,一直是有我一个角落的罢,其实去年生日那晚,被他带着踩了风筝在暗夜滑翔,我就该当知道了。我只晓得他从小就格外隐忍、刻苦、冷情、孤傲、出类拔萃,却从未料到有一日会被他的父亲这样的与我送作堆,一起打发到天涯。他的心里或许有着数不尽的委屈和忍耐,也许更有他不曾熄灭的少年英雄梦。然而今夜,夜色温柔,灯火阑珊,他终究只是一个寂寞善感的少年人。
然而在这个世界上,不作白痴,那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我想起我说的泼出去的水,又琢磨琢磨他那只也许只剩下茶渍的茶碗,更忆起那天在太子宫他难得的失态。我总说求仁得仁,如果此刻我求的只是这个眼前人,那兴许,此刻我只需那么轻轻勾一勾小指头,大王便是我的了。而我这么个贪婪自私鬼,总在那里暗自盘算:爱于他而言是什么?是不愿被忆起的回忆,还是最殷切的等待,然而时光不再,中间隔着人,一眼再也望不见他。我也再无法回到当初爱上他的第一眼,回握他。三年,三年,他的那颗心,我究竟可以分得几何?
如若能够中止这理智与心魔的决斗,我倒宁愿从此独自一人上路,翻山越岭也好,披荆斩棘也罢,仿佛为了他做一些什么,就能减少这种煎熬,就可得到圆满。然而又自惭形秽,我哪里做得来什么,哪怕能做什么,也觉得远远不够。
该软弱的时候坚定,该坚定的时候软弱,于果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自己都不甚明了,师父又可曾了解?我偷眼望他,却被被他恰好发现,满腹鬼胎的人无处可躲,只好低下头琢磨,他这笑意如果不是慈祥,那又是什么。然而这样一种说不清的笑容,便教我之前的所有计较都变得无比可笑。
什么人生在世,什么在劫难逃,这样的矫情话我可不屑说。现在我只晓得,既然他觉得这样好,那便这样好了,我回握住他的手,轻抚他因常年握剑而起的茧子,和那断掌的纹路。长久这么磨折下去,我哪里又是个把持得住的人了。我一个得过且过漫无目的人,又何苦受这等煎熬,若哪天我不再能够安慰到他,再抽出手的时候,也绝无半点犹豫和悔意便是。我本就是一介好色之徒,如今做了顺从自己心意的事情,便认为一切都理所当然,更觉师父的手掌除了那剑茧,别处摸起来竟格外绵软,从前怎么就没发现。
师父被我那么一回握一通乱摸,反而僵持了片刻,无甚动静,我再抬眼望他时,他眼中有些欣喜神色,哎,真不矜持,演技也不行,仿佛我给了颗糖吃。其实他不晓得,他才是糖。
他也不开口,我只好说:大王,走快点成不成,我是真饿。
大王只笑着说好,笑得就像一个小孩子。
终于找到那条有许多小吃的夜市,我家大王不挑食,我吃凉粉,他便也吃凉粉;我来份煎饺,他也蹭着吃。总算到了卖糕人的摊子,我正开口想为他要两块萝卜糕,大王笑着指那豌豆糕:尘西都知道我爱吃什么,就你总以为我爱吃萝卜糕。
尘西竟是对的,师父爱吃的,居然是和我一样的豌豆糕,我真心歉意:大王,我对您实在是太马虎,还总自认为孝顺。
大王纵容地笑:没事。
瞧这情形,明早不用练功了罢,我窃喜。
吃完接着逛,又逛到一个书摊,卖的书里倒有那套《花丛宝鉴》,我以为卖书人又是乐正雨,一瞧却是一老头,我问乐正雨可在万年镇,结果人连乐正雨是谁都不认识。切,还是个卖书的,书的作者都不识得。
一气之下正要走,却被书摊对面算卦的唤住:二位公子可要算算姻缘?
我回头望,那人指着的人是师父:这位口含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少时却是命运多舛,只恐怕这姻缘也是……
我听得他说得有些理,便停下来,师父拽了拽我,见我不动,便使了些力道,把我拽到老远方才停下,害我胳膊被拽得生疼。我不解:大王,我瞧这人不是没有些本事,您难道就不想知道这姻缘事?
师父闭上眼睛摇头:不想。
我还是不放弃:可他说的……
师父恼怒地打断:能不能别再提这个?
我了然地笑笑,姻缘事,想起他未曾等候到的佳音,他至今还在使的那副银鞍,他终于还是有些角落不能被触碰罢,哪怕刚才的手握得那样紧。没关系,别贪心,不能触碰,绕开便了,我虽不是任何时候都坚强,却有强悍的内心。
关于姻缘事,我也没有把握自己是否真的可以接受,若知道了结果,现在又让我如何抉择。也好,他打断了这次冒险,我便顺着他的心意就好。我伸出去握他的手,他没有动,手的温度变得有些冰凉。
我不知说什么才可以缓和气氛,师父也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这样被我拉着走,我还以为我们会迷路。结果我们没有,家人在客栈门口迎上来。
我正打算进自己屋,却被他叫住:于果。
进了师父的屋子我有些紧张,我猜想也许有什么事要发生,现如今还有什么可抗拒。他让我坐下来,我便坐下来,他对我说:于果,刚才……你知道,我顶不喜欢那些江湖术士。
哦,是的,那些人夺走了他的童年,也改变了他整个人生轨迹,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