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深垂着头的扎西姆背脊一紧,身子微不可见地晃了下。
日磾见状,连想都不想,一拳挥过去,猝不及防地击中对方的鼻梁,鲜血迅速渗出。
“你……”
因完全未料到这个素日文质彬彬的王子竟然会骤然出手,小王防范不及而吃了他一记,待回过神来,立时便要还手。
另外两位小王迅速上前,站到日磾旁边,做出护卫架势:“不可对王子无礼!”
“他是个汉俘,没有资格再当王子!”
有人吼道。
话音刚落,便有一支羽箭自脑侧,一股温热涌出,转而才感觉到疼痛,往下一看,半只耳朵被羽箭牢牢钉在地上。
受伤的人发出长长一声嚎叫……
人群顿时起了一阵哗然,连同日磾也吃了一惊,昂头张望,寻找着射箭之人。
十几丈的地方,霍去病手持劲弩,目光冷冷地望着休屠王部。
单凭日磾一人之力,想要休屠王部老老实实降汉看来是不太可能了,一旦起了冲突,连日磾与扎西姆都恐怕难逃一死。
“休屠王部此番根本就是想诈降!”浑邪王在旁,见霍去病射出弩矢,猜度苍狼对休屠王部起了杀念,遂进言道,“将军!我浑邪部两万人马随时待命,听候将军差遣。只要将军一声令下,休屠王部这些残兵剩将,根本不足为患。”
休屠王已经被浑邪王所杀,当下休屠王部中那些休屠王的死忠便是浑邪王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拔之而后快。借此之机,既可灭了休屠王部,又送了人情给霍去病,一举两得之事,浑邪王何乐而不为。
“多谢漯阴侯。”霍去病道。他面上不动声色,岂会看不出浑邪王落井下石斩草除根的用意。
斩杀二字,简简单单,在他口中却是千斤重般,不愿轻易出口。
休屠王部的众人此时已经知道那警告的一箭乃出自霍去病手中的弓弩,这一箭无论从距离还是精准度都不得不使人为之惊愕。
苍狼!草原之上令人闻风丧胆的苍狼!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苍狼距离已如此之近,他还能饶过他们吗?
日磾看出众人眼中的恐惧,深吸口气,将自己由于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隐在袖中,稳着声音道:“霍将军曾说过,降者不杀!愿意向汉廷投降的人就跟着我走,我带你们过去!若再拖延下去,霍将军误以为我们休屠王部原本就是诈降,岂不是自召祸端。”
无人说话,寂静无声,诸人都在心中权衡着利弊。
知道不能再僵持下去,日磾望向方才护卫他的两名小王,平和道:“两位叔叔,你们是看着日磾自小长大的,日磾不会骗你们,也不会害你们。”
两名小王还是在犹豫着……
日磾叹了口气,不再多言,扶了扎西姆,缓步往霍去病方向行去。他并不是怕自己死在这里,而是不愿扎西姆死在这里。
也许,就在今日,休屠王部会被斩杀干净。那么至少,他希望扎西姆能够活下去。
扎西姆低垂着头,默默地跟着他,直行出部落外来,一阵风过,吹得她面上冰凉,她方才察觉到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泪湿双颊。
猛然刹住脚步,她转过身子,面对着她的族人,抽泣着吟唱起来……
仍旧是之前那首忧伤苍凉的歌。
低婉,美丽,唱着属于草原上母亲的思念与牵挂。
“王已经死了!不管你们愿不愿意承认,我是你们的王妃……”扎西姆泪流满面,对着她的族人们深鞠一礼,“跟我走!我恳求你们!只要我们还活着,草原在这里,终有一天,我们或是我们的子孙还能再回来!”
日磾泪水缓缓流下。
上万名休屠王部的匈奴人看着他们,半晌,开始有人迟疑着朝他们走来。
然后,越来越多的人跟上。
两名休屠小王迟疑片刻之后,终被远处霍去病所震慑,亦为日磾扎西姆所感,遂率领着麾下一众人马,都追着日磾而来。
134第十三章云破(十一)
霍去病望着跟随在日磾身后的匈奴人,心中并无胜者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反而五味杂陈,其中更以苦涩居多。作为汉廷前来受降的将领,看着这些昔日骁勇彪悍的匈奴人如此无望地离开家园,他的心里并不好受。
休屠王部的另两个小王眼见日磾带着近一半部众降汉,心知仅凭剩下八千余人,是决计无法与汉军抗衡,又不甘心降汉,便预备率人马撤走。
“将军!”
只是稍许异动,赵破奴便已看出,忍不住轻声出言提醒将军。休屠王部诈降在先,有悔意者尚情有可原,但若再放走休屠残部,汉廷威严何在!
霍去病何尝不知,直至此刻,他方转向浑邪王,道:“有劳漯阴侯,休屠王部顽抗不降者,杀无赦!”
浑邪王显然等待已久,微一颔首,遂率领手下人马直扑向休屠残部。
日磾直挺挺地站着,看着远方的那场匈奴人与匈奴人之间的厮杀。
刀光与嘶吼声交织在一起,飞溅的鲜血,残破的身躯,深深地烙在他脑海深处。再看高高端坐在马背之上的年少将军,细想此番受降,霍去病仅带十几名随行侍卫直入匈奴阵营,受降浑邪王,诛杀休屠残部八千余人,且至始至终汉军未伤一兵一卒。
这是种令人胆寒的能力,却无丝毫让人诟病之处。即使身为休屠王子,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休屠王部还能保全眼下的万余人,须得感激霍将军心中仁念。否则浑邪王部再加上一万名训练有素的汉军,便是将休屠王部尽灭,也不是不能。
“无论是匈奴还是汉廷,无谓的牺牲,能少死一个也是好的。”
——他当真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
受降之后,还有诸多如清点人口、收缴兵刃等等琐碎事情要做,再加上浑邪王部与休屠王部不合,亦不能将两部落人马安排在一处,免得徒生祸端。霍去病连夜规划出两条路线,又将人手分配停当。
等诸事安排妥当,已是黎明时分,赵破奴疲惫地伸了个懒腰,抱怨道:“怎得动脑子比动手还累。”
霍去病轻轻一笑,吩咐道:“你去唤上漯阴侯,一并他手下四名小王,随我回长安谢恩。”
“现在就回去,这么急?”赵破奴微微一惊,“底下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事情,那些个牲口……”
“不是还有你在这里么,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你比我在行。”
霍去病不在意道。
“您这是在夸我吗?”赵破奴无奈。
“快去!告诉他们卯时初刻登船。”
“诺。”
瞥一眼铜制漏壶,已过卯时,赵破奴咬咬牙,只得赶紧去叫人去,心中暗暗抱怨:此番又比不得行军打仗,兵贵神速,将军怎得也赶得这般紧,把浑邪王他们也当兵来练了。
霍去病仅仅在船上合目小憩了一会儿,待一下船,便立即翻身上马,带上漯阴侯等等此番受降数人,往长安驰去。
路上,他朝漯阴侯等人道圣上对此番受降极为关心,故而想早些面圣,免得圣上忧虑。而事实上,捷报早已在昨日便命人八百里加急飞报,刘彻在长安城中安安稳稳地等着他们,何来忧虑。
漯阴侯等人不知汉朝规矩,加上霍去病是汉廷骠骑将军,朝廷重臣,自然是他说什么便听什么,丝毫不敢有异议。
一路疾驰,只让马匹作些必要的休息,而人是否需要休息基本不在骠骑将军的考量之内,终于回到长安。带领漯阴侯等人入宫见过圣上,再三推辞了圣上留膳的美意,霍去病急急返回府中。
“将、将、将……军!”
未料到将军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府中来开门的家人看见他便有些愣住。
霍去病瞥了他一眼,立时察觉到家人眼底的那一丝慌乱,眉峰聚拢,问道:“府里头有什么事么?”
“这个……”家人支支吾吾,不敢作答。
管事匆匆迎过来,额角沁着汗珠,显然是一路撩袍小跑过来的。
“将军……”
“府里出什么事了?”霍去病率先想到的便是子青,还不待管事回答,便大步往琴苑行去,边行边厉声问道,“可是琴苑出了什么事?”
“琴苑昨夜里进了刺客……”
“什么!”霍去病脚步一滞,面色微微发白。
“幸而只伤了六、七名家人,刺客甚是凶悍,围了几重,还让他们给逃脱了。”
“青儿呢!?她可伤了?!”霍去病疾问。
“她……”管事深吸口气,暗暗祈求此事将军千万莫迁怒与他,“她前日便已经走了,和那个西域人。”
猛地刹住脚步,霍去病转身死死盯住管事,竭力按捺住胸中上涌的气血:“她、走、了?”
“是。”
管事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她可有说为何要走?”
“未曾说过。”
“可留下信牍?”
“……不曾留下。”管事屏气答道。
啪!重重的一声。【wWw。87book。cOm】
管事被霍去病一记狠狠的耳光抽倒在地上,鲜血迅速自嘴角渗出来。躲在暗处的一众家人们皆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朱勇,你在我身边这些年,我没动过你一根手指头,所以你就以为,在我面前也可以扯谎话了是不是?!”霍去病怒道。
“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顾不得半边脸高肿,朱勇忙爬起来跪好,纵然心中疑惑重重,但决计没有胆量去问将军是如何知道他撒谎的。
“是谁!谁指使你撒谎的?”
霍去病深知朱勇为人谨小慎微,若无人指使绝不敢对自己有所欺瞒。
“……是……是夫人。”
朱勇暗自悲凄,夹在母子之间,着实做人不易。
霍去病微微呆愣住:“我娘!”
朱勇再不敢欺瞒半分,一五一十地尽数说出来:“是夫人请他们走的,临走前,子青姑娘确是给了我封信牍,请我转交将军。但后来夫人便将信牍自我这里拿走,并叮嘱我莫告诉将军。”
“我娘为何要让他们走?”
“原因卑职也不知道,夫人进了琴苑之后,便将卑职遣了出来,他们之间谈了些什么,卑职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霍去病凝眉半晌,迟迟未再开口。
朱勇偷偷抬眼,察言观色,谨慎开口道:“卑职思量着,昨夜里的刺客说不定便是冲着他们来的,幸而他们早走了一日,不曾遇上。”
这话不说还好,霍去病面色愈发苍白。
他虽未想到那些匈奴人竟然如此胆大妄为,竟敢闯入府中来杀人,但府中毕竟人多,刺客也不易得手。而眼下,子青和阿曼被母亲赶出府去,阿曼中毒初愈,体质尚弱,如再遇上匈奴人,他们如何躲得过?!
匈奴人的目标是阿曼,并不是子青,他知道。
但对阿曼,子青会舍命相护,他也知道。
第三卷
135第一章离别苦(一)
出霍府时,子青与阿曼身上的钱两便已所剩无几,卫少儿颇厚道慷慨,请管事呈上一托盘钱两,足足有十二锭金饼。若在寻常,身为墨家后人,子青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这些钱两。但她身旁有阿曼,他们还须避开杀手长途跋涉往搂兰,钱两着实不可或缺。有这些金锭,作为远行的盘缠已然够用。
阿曼岂会不知她心中所思,自是不要她为自己而难堪,开口便回绝道:“夫人好意心领,这些钱两我们不能……”
“多谢夫人。”
子青打断他的话,抢在前头接了钱两,头低垂着,指节微微泛白。
“青儿!”阿曼拉住她,低声道,“你不用为了我……”
“我有分寸。”子青轻轻拨开他的手,朝他摇摇头,示意他莫要管此事。而后转向卫少儿道,“夫人,我们还需要一辆马车,不必华丽,寻常就好,只是四面都要有车幔,方便阿曼养伤。”
卫少儿愣了楞,倒是没想到这姑娘不光收了钱两,而且居然还想再要一辆马车,看来果真是贪婪之人。
“我们会离开长安,去西域,大概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了。”子青望着卫少儿道。她并不迟钝,卫少儿要他们走的真正用意她非常清楚。
卫少儿看着眼前的子青,犹豫着要不要相信她……
子青又道:“只是车夫得将我们送至渡口之后才可折返,不知府中可否方便?”
让车夫把他们送到渡口,等于是派了个人监视他们,只要车夫回来禀报,便可知他们究竟有没有离开。卫少儿暗忖片刻,便点头允了,命管事按子青所说去备下马车。
“多谢夫人。”
“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卫少儿故作风轻云淡,仪态万方地对着她笑了笑。
自她眼中看出轻蔑之意,子青勉强陪笑,头一低,未再说话。
待上了马车,阿曼直直望了子青半晌,见她只是面无表情地发怔,又是心疼又是恼怒道:“你何苦为了我受这份委屈,没她这些钱两,难道我就回不去么。”
子青抬眼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终还是低下头去,一声不吭。
“青儿!”
“莫说了,楼兰正是风雨飘摇之时,你不能有事。”子青低道,“我知道该如何权衡轻重。”
阿曼心中一窒,再说不出话来,青儿以他为重,以她自己为轻,心甘情愿被卫少儿看低,连墨家的规矩都破了。
“待我回了楼兰,自当遣人送银两回来,十倍偿还给她便是。”他道。
“嗯,好。”
子青应着,神情始终怔怔的,心绪并不因为这话而有什么变化。
她一直以为还能再与将军见上一面,想不到事出意外,不得不提前离开将军府。此去天涯,路远风急,日后已是相见无期,一想到这层,她心中便怅然若失。纵然早知须有这日,然而到了这刻,痛楚还是比料想中地难熬。
骤然间,马车剧烈颠簸了一下,子青迅速回过神来,匕首自袖中抖落在手,将车幔撩开一条小缝,问车夫道:“何事?”
车夫没好气道:“你不走官道,偏走小道,这路上坑坑洼洼是难免的,再往前还要难行,你们且就忍忍吧。”
子青侧耳细听片刻,周遭并无异常动静,再看那小径,确是比不得官道,只得陪笑道:“辛苦大哥。”
车夫哼了一声,没搭理她。
阿曼在车内听见,冷冷一笑,伸手自卫少儿所赠的钱两中摸出一锭金饼,捅了捅子青:“把这个给他,再告诉他,到了渡口还有一锭。”
子青遂依言而行。
那车夫本道他二人穷酸,此行定无甚油水,着实没料到他们出手这般阔绰,立时换了一副脸面,连连笑道:“我尽量行得慢些便是,不至于颠得太厉害。”
“不不不,颠些倒不碍事,只是一定要快!”子青忙道。
“两位有急事?”
“是。”
“那你们坐稳了!”
怀中金饼沉甸甸地坠着,极有分量,想到到了渡口还能再有一锭金饼,车夫精神大振,马鞭刷刷刷在空中连打几个空响。马车在小路上横冲直窜,子青与阿曼面带苦笑,随着马车上下颠簸不止。
黄河岸边,一处颇为偏僻的渡口。
风自河面上吹过来,带着河水的腥味,让人不甚舒服。
阿曼疲倦地靠着马匹身上,眉头皱着,模糊不清地听着不远处子青与船夫在说话……
“此处偏僻,往来的人甚少,我看就在此处渡河吧。”不多时,子青折返回来与他商谈,“过了河,便是金城郡,再往西走,出了关塞,便可进大漠。”
阿曼点了点头。
子青便取出一个金饼,便要依来时的约定,将金饼给车夫,阿曼在旁忽按住她的手。
“嗯?”子青不解。
阿曼的手牢牢抓住她,头深低着,半晌,似乎才下定决心,深吸口气朝她道:“青儿,你随马车一同回去,我想霍将军在等你。”
闻言,子青只楞了一瞬,缓缓转向河水,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道:“我不会回去。”
“我知道你担心我被匈奴人追杀,现下我们已到了渡口,想来他们已经追不上了。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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