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月光里,静静地注视着湖边那个鲜红色抱膝而坐的身影。
那身影的线条被光线勾勒得几乎完美,头发松松地挽成一个髻,上面斜插着一只金簪。露出修长白皙的脖子,如同凝脂。
我犹豫了良久,最终还是走向前去。
她要骂我就骂我吧,至少,在这个夜里她的侧影是那么孤独。
“若若?”蝶抬起头发现是我,有点惊讶,。
我也颇为尴尬地看着她,却不知道从何开口。对视了半晌,我终于下个狠心道:“你还愿意和我说话吗?”
她抬起深紫的眸子,波涛汹涌。半晌,缓缓地点了点头。
“刚才小艾的话,我都听到了。”我尽量没有表情地看着她,“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么?”
蝶沉默了很久,然后拍拍身边的草地,让我坐下。
“我跟你说一个故事吧……”
很久很久以前(故事好像都是这样开头的),在下界一场瘟疫,民不聊生,饿殍遍地。
苏城本来是温柔繁华之地,这次几乎变成一座空城。
苏城知府忙于赈灾,才三岁大的小姐玉儿竟然从府里跑了出去。
夫人早逝,知府深怕这唯一的女儿也有事,夜夜祷告神灵,果然上天有灵,几天后在城郊发现大小姐,和另一个女孩蜷缩在一间茅屋中。
也不知是什么缘分,让这前几日父母都因瘟疫而死的女孩儿偶然发现并救起了玉儿,老爷当即决定认女孩儿为养女,取名为珠儿。
斗转星移,两个女孩拉着手慢慢长大了,模样越发动人,似一对姊妹花。求亲的人们踏破了门槛,却都不愿意出阁离开对方,知府大人也觉得女儿们年纪还小,就先搁置了下来。
那年元宵节,一对姊妹一同出去看灯会。灯火流离,人太多将两姊妹挤散了。玉儿慌忙四处寻找姐姐,却不慎撞到了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子。两对眸子对视的瞬间,玉儿倏然心如鹿撞。
男子是当时著名的佳公子,没过多久就向杨老爷提亲,说要迎娶玉儿。
玉儿娇羞且欣喜,在爹爹点头后,便和姐姐一起采买嫁妆,府上的下人都说,小姐肯定是世上最美丽的新娘子。
可是在成亲前三天的那个漆黑的夜晚,府内忽然起了大火。玉儿自梦中惊醒,跑出屋外却没看见姐姐,心急如焚回屋寻找,却被燃烧着的一根横梁砸到。
虽性命无碍,却毁了容貌。玉儿无颜再面对良人,于是当日便决定隐姓埋名离去。
杨老爷为爱女悲惨的命运伤心不已,不久也染病过世,两姐妹靠着一点家底在外飘零。几年后,有位公子在水畔无意遇见了浣纱的珠儿,一见钟情,决定成婚。
玉儿在竹帘后看着那张脸,那样熟悉,那分明是……
她百感交集,却终于决定不发一语——姐姐救过她的命,她愿意给姐姐最好的祝福,她决定偷偷离去,可在离去前一晚,玉儿听见珠儿在梦里喃喃自语,发出尖利的笑声:
“我终于得到了……费了那么多心思……终于得到了……我不甘心,我到底哪一点不如玉儿?……那一晚,他为什么没有注意到我?”
玉儿的脑海里浮现那一天一地的火势,那自己曾经如同花朵一样美丽的脸。她当时就对天许下誓言,这业障,来生必让她偿还!
然而,在三途川上,因某个机缘,她不曾转世,而是成了忘情司使者——小艾。
几千年后,小艾在河上的烟花画舫执行委托时,发现那个叫做小姿的女子的脸那样熟悉,熟悉到骨子里!
姐姐,我们又见面了么?
姐姐,你不认识我了……
你的业障太重,让你此世沦为船妓,被人玩弄,被情人抛弃……然而,为什么却是我来解救你呢?
姐姐……
我静静听着蝶娓娓诉说这一切,没发觉泪水已经侵蚀了脸庞。
那个时侯,怪不得小艾拿着那把绘有杜鹃花的扇子,面色那么苍白,她的心里,应该很苦很苦……
“那后来呢……小艾的姐姐不是已经嫁人了,也应该有平安的日子了么……又出了什么事情?”
“人心真是世上最难测的东西!”蝶冷然看着月亮,眼神如刀。
后来,成为了府尹夫人的小姿过着优裕的生活,丈夫对她也甚是宠爱。然而每次她单独出门游玩时,却经常觉得有人在偷偷的看着她。那是一个男子,长得很斯文,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三年后,那男子,刚晋升的户部员外郎郑大人终于找到机会和小姿单独相处了:“小姿,我一直没有忘记你……”
小姿搜索着回忆,却想不起来……他是谁,心中只有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
然而那人的追求越发凌厉,她愈来愈迷茫。就在此时,丈夫忽然感染瘟疫,去世了。
小姿又变成孤零零一人。
此时这男子的父亲已去世了,他虽然娶了一门亲,却不怎么和睦。如果这个时侯自己嫁进去……想必可以独占他的宠爱吧?
然而,他始终不愿意提起要娶她过门。他絮絮叨叨地说他爱她,却始终因为她想不起他们以前的回忆而欲言又止。
她决定要找回自己的记忆!
只有这样,才能改变她自己的命运!她不要再做顺水飘零的花,不论如何,她想拿到的东西,就一定要拿到。
终于,她在西湖边,一眼认出了小艾。也许前生的姊妹,还是有着千丝万缕的感应。她忽然想起来,这就是拿走自己记忆的人。于是她哭着祈求小艾,让小艾把自己的记忆还回来,小艾终于点了点头……
“私自放回记忆的使者是要受到极重的惩罚的。”蝶冷冷道,“会被打落凡尘,而且命运凄惨。”
“那小艾……”我怔怔地道。
“她太傻了。”蝶叹了一口气,“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她,让她不再过现在的生活。”
我也无言,我伸出手去,轻轻握住蝶的手,柔软而冰凉。我们静静坐在曼珠沙华盛开的湖水边,
冥冥中,我似乎听见忘殿里有哭泣和叹息声,如同海潮一般一波波弥漫开来。
苦海无边……
恍恍惚惚中,我听见蝶的声音:“若若,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恨命运么?”
“以前恨过,现在已经不恨了。”我歪着头,眯着眼看着天空,“我想通了,觉得我现在也挺好的,我非常珍惜我现在所拥有的——你、阿彻,你们都是我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很感谢命运。”
“……会很高兴吧。”
“啊?”
“没什么。”也许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她的睫毛下有幽幽的光芒。然后她若有所思地道:“若若,你觉得阿彻是个怎么样的人?”
“啊?”我有点疑惑。
“那天你受的伤,根本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轻。”蝶轻轻笑,“连我这样的修为,面对那只魇蛇的血光术……都至少损失了两千年的修为……”
“你的意思是?”我觉得很乱。难道……
“我想大概他度给了你一些真气吧。”她抬起眼睛,淡淡道,“他对你……”
独留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思绪缭乱。
从此之后,小艾消失在离恨天上。
使者只剩下三位。
“小艾,她去哪里转世了呢?”我第一百零一次问蝶。
蝶妩媚地笑笑,扳过我的脸:“你真想知道么?”
“嗯!”我期待地看着她。
“这是个秘密……哈哈……”蝶张狂魅惑地笑起来,一身红裳,转瞬消失在天际之上,她好像忘记了她曾经说要我不要接近她们,依旧时不时地作弄我,好像那是她最大的乐趣。
只是小艾在天界的最后一句叹息,却似生了根一般,总在我耳边幽幽徘徊不去:
“从此,我们就两清了……永永远远……姐姐……”
心意篇
“阿彻,你以前做过凡人么?”我托腮,呆呆地凝视着西天。西天上有一抹玫瑰红的流云,像花。
“没有。”他淡淡道,没看我。
我想起蝶的话,很想对他道声感谢,可是每次看到他总是又开不了口。
自从我生日那一晚,我很明显地感觉到阿彻变了。
很难说到底有什么不对,然而我感觉他不象以前那么白,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而且也有些不大待见我,问他话也有一句没一句,大约是逆反心理吧。
少年阿彻之烦恼,嗯。且不理他。
“不知道做凡人的感觉是怎样……”我故意拖着嗓子,长长叹息一声,“小艾,我们的使者之一,她放弃了仙界的身份,坠入轮回!我始终在想,那样是好还是不好呢?”
“你若觉得好,那便好了。”他心不在焉的,对着飞起的一根细细绒毛吹了一口气,光线中的侧影很明朗,好个意气风发、少年风华。
“阿彻,”我斟酌了半天,还是决定直说了,“你使个法术去人界吧!”
“啊?”他立即张大嘴,露出一贯的傻子表情。
我心中的那股感觉愈发强烈了,他是在装傻。很难说清这是为什么,但女人的直觉一向是很敏锐的——嗯,女神仙也算是女人范畴嘛。
“我说,你不是会很多法术吗?肯定也有怎么下界的,你别说你不知道……”我凑近他,紧紧盯着他的眼。
他漆黑的瞳孔里面映出我凶神恶煞的面孔。
“你去吧,去了回来告诉我,也就当我看过了。”我收敛了表情,认真地看着他,“如果能够的话——帮我看看小艾现在好不好,顺便告诉她,若若很想她。”
我是说真的,我总是不能忘却月光下小艾的表情,那样坚决。我从没看过那么坚决的表情。
她宁可放弃仙籍,宁可命运凄惨,也要离开这里,去向人间!
人间到底是个什么所在?竟然可以让她放弃一切?
阿彻看看我,便低下头,手指环成一个扣状。头顶上有淡淡紫气涌动。
我说过,阿彻长得其实挺小白脸的,只是少点气质。这一下看来,他浓眉入鬓,鼻梁修长,双眼如同黑曜石一般宝光流动——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家伙已经长成帅小子一名了——我恨恨想,不知道哪位女仙好运气,能够讨了他去,欺压一番,也是爽事一桩。
“若若,你其实是想我带你去人间吧?”
我一惊,这人开窍了?
忙支支吾吾:“哈哈,不是,不是啦。那个,当然你如果愿意,我也不反对,哈哈……”
他冷笑一声:“你还真是想得挺美。”
我一急,话语便有点不受大脑控制:“上次吉祥天的事情你就瞒着我了,算你欠我的,这次你也要帮我一个忙,你这么小气真不够意思……”
说完我就后悔了,忙看看他的反应。
他负着手,我看见他的肩膀在微微抽动,然而终于强自忍住了。他转过头来云淡风轻道:“好了,别生气,我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
我哼一声,勉强沿着台阶下:“好吧。”
他也不管我,只捏个诀,轻轻向湖面上一指:“你看。”
我懒洋洋支起身子来:“嗯?”
忽然我呆住了。
那亘古不变的鲜红色花朵全部都变成了蓝紫色!
蓝的好像晨曦时候的天际流云,紫的好像最美丽的一朵鸢尾花。
我突然觉得头晕,眼前的花朵在不停地摇动。
在那清寂的湖面上,竟然有一座小巧的木桥,那木桥上盈盈地,站着一个人……
窈窕的身影,美丽的面孔,是姽婳……
她还是那么美丽,脸颊却已经瘦削了下去,堪堪惹人怜。
她倚在扶栏上,似乎在欣赏风景。
近了,却赫然看见她以洁白手指挑起一根金簪,牵起嘴角,将它在自己白玉般的颈项上比划来去。
簪子尖轻轻划破皮肤,一丝细细的血液渗了出来,有种妖异瑰丽的美:“也许,我活着,真的是个罪孽吧……这样,是不是就可以得到解脱了呢?”她凄然一笑。
“不要!”我狼狈地扑过去,想要夺走那只簪子。
还未等我挨近它,她忽然将它静静放下了。
“我不能死的,我死了就会有许许多多人跟我一起死。”
她自言自语,眼中却浮现一抹凄绝入骨的红。
“我知道,我不过是一个交换品罢了……”她字字泣血,“可是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性,而动摇这天地,我不可以这么自私,你说过的,是不是?可是你比我还自私,是不是?”
她突然又笑了,眼中燃烧着一抹火焰:“好的,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我就这样做。”
“不过,”她又道,“可惜我除了你之外,谁也不想看了。”
她忽然将那只簪子竖执起来,金光一闪,狠狠刺入自己的眼睛!
“啊——!”我狂叫一声,感觉全身已湿透了。
姽婳她,她……伤了自己的眼睛!
我觉得心头突突跳,太阳穴要爆炸了。
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都只能看到一半?
如果她有什么要告诉我,却为什么都不说个详细?
我要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若若?若若?”
我忽然想到旁边还有一个人,忙死死拉住阿彻的衣袖:“我,我又看见她了,吉祥天!”
阿彻拧起眉头,额间紫气飘扬,却不发一语。
“阿彻,我看见吉祥天刺了自己的眼睛……阿彻,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你去查一查吉祥天是不是后来瞎了?……我看到她似乎是在她出嫁之前……天界怎么可能送一个失明的新娘去鬼界和亲呢……还有,她最后怎么样了……你帮帮我,好不好?”
“——你当我是什么?”阿彻忽然发出一声怒喝,我吓得马上住了嘴。
“阿彻,帮帮我;阿彻,帮帮我!”他一张俊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呼吸也越发急促了:“若若,你和我在一起,只是为了每次要我帮你一个又一个的忙吗?”
我愣住了。
一片枯叶缓缓打着转儿落下来,落在我和他之间。
我傻傻地看着他,半晌,我突然有点儿明白了。
阿彻啊……
我知道你的心意了,可是我……我能怎么办呢?
他看着我,忽然叹了一口气。接着,转头离开了。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我又伤了他的心了。他对我那么好,可是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伤了他的心。
忽然听见一声轻吟,在雾气中飘来,清雅抑扬,并不如泣如诉,而是带着隐约的桀骜飞扬。
是洞箫!
洞箫是我最爱的乐器,当年师傅就曾带着我在南极仙山上吹奏洞箫,那里有盛开万年雪莲的冰崖,空气中都是洁净之极的风。
师傅银须飞扬,红润脸庞上带着悲悯世人的微笑。
大千世界,万亿苦难。世人犹如蜉蝣。师傅教导给我。他轻轻抚着我的头顶:“阿若你要记住,如果有那么一天你有了至尊无上的地位,也一定要慈悲。”
幼小的我只是奇怪地问:“师傅,阿若怎么可能拥有至尊无上的地位呢?”
“因缘,世间事是说不准的。”师傅喃喃,接着吹出一曲《高山流水》。
伯牙子期,流水高山。小小的我,陶醉于那曲调中。
而那么多年过去,我也只在今夜,听见有如此造诣的洞箫声。
我循声觅去,穿过重重血红的花朵,穿过轻盈的雾气和粘稠的沼泽。身体好像不再属于自己了,脚自己会走路……
面前,是一座巍峨而冷寂的宫殿,前面有着一块冰冷的黑石,上书血红的大字:禁地。
那是巨大,森冷的忘殿,像一只冰冷的兽,蹲在那里,在九重天的阴影里,永远蛰伏着,永远见不到阳光。就如同那里面的所有记忆。
我抬头看着那个偌大的忘字,忽然看懂了,原来忘可分解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