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杯酒有什么当不得。”赵谌一时忘礼,此刻才知,顺着洛儿话头向身边的几位重臣微微含笑:“不仅是师父,朝廷的几位枢臣参政,日理万机,公忠体国,都是当得的,也是应该的。朕在这里也敬诸位相公一杯。”说完率先举杯向李纲示意,旁边的几位重臣俱都举杯饮尽。席上觥筹交错,又热闹起来。
一时散席,洛儿送赵谌回去,赵谌应了,又回头拉住岳飞衣角:“师父明天就走了,也一起送朕好不好?”岳飞笑着躬身:“臣遵旨。”赵谌终归是年纪小,累了一天,回到福宁殿一沾枕头便睡着了,洛儿眼见他睡熟了,方才同岳飞一起出来,不想乘銮舆,令众人先回去,只有初夏带着一个小太监和宫女远远地跟在后面。
岳飞与洛儿并肩而行,走了一会儿,开口道:“我明天要走了。”洛儿低低地应了一声,只听他继续道:“保重自己,不要太担心我。以后少喝酒。”洛儿浅浅一笑:“又没喝醉,我以后注意就是啦。”她抬起头,夕阳把岳飞的侧脸映成了浅红,嗯?不对,他是脸红,还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喝醉的时候,太好看。”
洛儿眼睛都直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你……你,那个,我……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吃醋么?”他更是脸黑:“废话,你说我在干什么?”洛儿边走边嘀咕:“吃醋就承认嘛,被人揭破还恼羞成怒,死要面子!”岳飞装听不见,向前两步便要拐弯,洛儿看见那条路,心里一痛,那夜,她就是在那条路上摔倒的。止住脚步,轻声道:“那条路不好走,走这边吧。”没等他,自己先转过身绕到另一侧稍远的路上。
岳飞在后面渐渐跟过来,洛儿亦抬头,转换了笑脸:“你不是还在……”话未说完,旁边的甬路上闪出一人,直冲着她撞过来,手里还攥了一把亮闪闪的匕首,不等洛儿反应过来,岳飞拉住她疾退两步,转身踢中那人手腕,匕首登时脱手而出,岳飞一纵身接住,回头来有些惊魂未定地看着洛儿。洛儿对他一笑,轻声道:“没事。”初夏听到动静,急着赶过来,一见洛儿脸色发白,忙问:“长主可伤到哪里?”
洛儿摇头,示意无事。这时宫中值守的侍卫也已围拢过来,早有人将那人的手反扭了,那人也不逃,只一双眼睛愤恨地瞪着洛儿骂道:“只可惜我没能杀了你这蛇蝎心肠残害手足的贱人!”这人穿了小太监的服色,说话时声音纤细柔婉,实是个女子。初夏听她骂的恶毒,脸色一变,抬手一个耳光扇过去:“放肆!”
这名女子的有脸登时肿起来,却神色昂然道:“怎么,我说得不对么?”她指着洛儿嘿嘿冷笑:“长公主,不,呵——现在该是大长公主了,你敢昧着良心说先帝不是你害死的?你恨极了先帝,所以巴不得他死呢,对不对?”旁边的小太监和宫女听见这话已是惊呆了,急忙甩开膀子用力扇过去,这一耳光运足了力气,这名女子的嘴角立刻留下一滴血。
洛儿喝止住,缓步过去问道:“人尽皆知先帝被害于苗刘之手,无凭无据,你凭什么断定孤害死先帝?”这名女子笑得更加森冷:“无凭无据?大长公主,先帝被囚的时候可是只有你去看过他,再加上你恨他害死了……”“住口!”洛儿脸色大变,不敢再看身旁岳飞的神色,眼角的余光却能看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旁边的小太监十分伶俐,撕下衣裳将这女子的嘴堵了个严实,这名女子呜呜挣扎,却苦于无法开口。洛儿不带任何波澜的情绪开口:“你说先帝害死谁?纵是民间也晓得死者为尊,你不过一小小宫女,竟敢污谤先帝,分明是苗刘余孽,真是大逆不道之罪!来人,带去慎刑司严加看守,防着别让她自尽。孤要亲自审问。”
宫中侍卫听洛儿吩咐,早有人将她带走。当值的侍卫头领过来躬身行礼,脸色发白:“臣失职,请长主责罚。”洛儿摆摆手:“罪不在你们,谁也想不到一个宫女竟有这天大的胆子,以后严加盘查就是了。你们退下吧。”待人都散去后,洛儿看一眼尚且怔忡的岳飞:“跟我来。”
让一众人等远远候着,在湖心亭坐定,岳飞还是一言不发,洛儿闭上眼睛,又睁开,深吸一口气:“你没有话要问我么?”岳飞缓缓开口:“正因为知道你不会骗我,所以不敢问。”洛儿一怔,良久,才听他问:“当日杜充伏击我,想来是奉旨行事了?”她“嗯”了一声,他却不再问下去,终于,洛儿鼓足了勇气,开口:“我本来没想杀他。”岳飞全身一震,脸上慢慢浮现出心痛,声音有些发抖,他努力压制着情绪,声音里里面的失望、痛心、愤怒却难以压制:“你为什么要承认?”
洛儿脸色惨白,眼泪滑下眼角:“如果今日我否认,你当然会因为对我的感情而令自己相信,可是,你能信一辈子么,与其让别人告诉你,不如我对你讲。”“你……”岳飞气得一拍石桌:“那是你亲兄长!是一国之君!你怎么能……怎么能……”他终究还是不忍心说“狠毒”二字。“兄长?呵——真是笑话!”见他执着,洛儿也生气:“他命杜充杀你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我是他亲妹妹?他把长江以北的土地拱手相让时怎么没想到自己是一国之君?他与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议和之时怎么不记得太祖太宗打江山的不易!”
她不辩解还好,这一辩解岳飞更生气:“君王再怎么有不是也是君王,更何况先帝还与你血脉相连,你怎能置他于死地?”他停了口,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凄然:“洛儿,你跟我说实话,难道一大半不是因为我?”洛儿后退一步,脊背抵在湖心亭的柱子上,不敢看他,良久才黯然答道:“是。”岳飞叹了口气,不再说话,直到夕阳落下,连晚霞都一点点消失不见,他才开口,带着疲惫与失望:“我走了,你自己保重。”洛儿没说话,看着他阔步走掉,背影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只觉得自己也疲惫不堪,靠着阑干抱膝而坐,将头枕于膝上,静静地落泪,他那样的人,怎么能接受自己所爱之人有弑君这样的大罪,况且,这君,还是她的亲哥哥。初夏悄悄地走过来,轻轻唤道:“长主。”洛儿擦干眼泪,转过头:“我没事。”初夏沉默,然后回道:“行刺的宫女叫王春儿,是先帝李美人宫里的。”李美人?她都没印象了,洛儿凝眉,这一次的目的其实并非行刺,只有一个宫女单独行动,失败后也不慌张逃跑,更能流利地说出那一串话,分明就是要在岳飞面前说出来,她走另一条路,完全是临时起意,居然能谋划得一些儿不差,这幕后之人倒也是好手段!
初夏亦在思索,想什么似的,忽然道:“这王春儿半年前才调入李美人宫中,之前在吴婕妤和张婕妤宫中当值。”洛儿想一想道:“明日拟旨,进吴婕妤为温德太妃,张婕妤为安淑太妃,贤妃么,进为敏贵皇太妃,同太皇太后的礼一起办。”位高人愈险,在后宫的权力大了,心也就大了,才更容易露出破绽。初夏会意。
101。…第99章 知心
夜色渐渐暗下来,一钩新月挂在天空,黯淡的光晕将远处的树枝映成了一片黑乎乎的影子,湖面波光粼粼,一阵风来泛起阵阵涟漪,水波晃动,连着水里的月亮也如梦似幻。难道,她与他的缘分,竟也如这镜花水月一般么?
一到夜里,宫中各处都点了明晃晃的灯,明灭闪烁,如同洛儿此刻的心境,不知不觉已经来到眉眉的宫门前,她摆摆手,道:“你们都在外面候着,我进去瞧瞧太妃。”眉眉的宫中并不像其他宫殿燃着明晃晃的宫灯,只有寝殿还烧着两支如儿臂粗的蜡烛,赵敷已经睡熟,被奶娘抱了下去。
眉眉穿了月白的寝衣,在窗前灯下盘膝而坐,手执棋子,在方寸之间摆开阵营,自得其乐,神态安闲适意。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见是洛儿,面上浮出一个微笑。洛儿方才一直忍着眼泪,此刻却再也忍不住,簌簌地落下来,眉眉吓了一跳,起身拉住她,急问:“怎么了?”洛儿益发委屈,眼泪更加止不住地往下掉,哽咽难言,眉眉追问了几声,见她只顾着哭,便不再问,递过一块绢子来:“来,坐下哭。”
洛儿接过来,边拭泪边哭,眼泪掉个不停,待哭得差不多了,眉眉递过半盏温茶:“我刚喝了一半,这会子也不便将丫头们叫起来,你凑合着喝罢。”洛儿眼睛红得像只兔子,绞着衣襟:“你怎么不问问为什么?”眉眉简直要翻白眼,刚刚问了好几遍,你倒是吱一声啊,仔细瞧了瞧洛儿神色,是六分伤心七分气恼八分委屈,不等她开口,自家先轻轻叹了口气:“吵架了吧?”
她一提起,洛儿益发生气,眼泪又涌上来,将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与眉眉听,末了气道:“你评评,到底是谁的错?”眉眉捏着一枚玉石棋子在手指尖上转来转去,随着洛儿的诉说,脸色沉得能结成冰,听到最后,一掌拍在紫檀木的桌子上,到底还是顾忌着夜里不好吵到旁人,用力不大,声音却是气抑难平:“好他个岳鹏举,竟这样欺负人!你这一年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鬼门关上走两三个来回才有命见他,他一见到你,没别的贴心话,问也不问你这一年来是什么光景,倒先派了一篇不是给你!”
洛儿一开始仍旧是生气,脸色十分之不好看,只听着眉眉便派他的不是,听到最后,虽然冷着脸,口气却软下来:“他一见到我的时候就问过了。”
“不光是这个,你处处体贴,为他着想,可他呢,除了国事战事,可曾把你放在心上一时半刻?”眉眉提起这个,更是怒火万丈。
“他虽戎马倥偬,却也不是那等无情之人。”洛儿想起岳飞待她的种种好处,心不由得软了。
“好,就算这篇揭过。但那件事不是你一个人做的,他怎的问也不问清楚?为个不相干的仇人与你生分?”眉眉依旧怒气难消。
洛儿愣了一下,心头温涩:“是我先承认的,不能把你们都说出来。而且,他,”她干涩的眼眶又微微湿润,“他说的没错,那人是君主,代表着朝廷,官员们本就不是一心,当日若有个万一,亡国之祸就在眼前,必使百姓流离失所,,又不知有多少家庭被拆散……”
眉眉听着她检讨自己的错误,终是深深地叹口气,打断道:“洛洛,你聪明一世,怎地这个时候糊涂了?”洛儿愕然地看着她:“我怎么糊涂了,他那个人,就是个只知道国事战事的木头疙瘩!”眉眉抿唇一笑:“你真以为他生气只为这个么?”洛儿疑惑地摇头:“难道还有旁的?”眉眉解说道:“他对朝廷的心怎么样咱们就不说了,明摆着地事。但是他对你的心也不差毫分哪!你既知道当日千钧一发的凶险,就该知道若有个万一,这亡国的骂名,不是你一个弱女子能担得起的。”
洛儿愣愣地听着她继续说道:“第二,他跟咱们是不一样的人,咱们读的是什么书,接受的是什么教育,他决不会认为弑君是对的,哪怕这个君主真的很坏很不合格,顶了天能起废立的心就算是好的。第三,他在心里早已视你为妻子,所以,他的想法只会是,你做的跟他做的没甚么分别。第四,也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这一大半气,不是因为你做下那件事,而是因为待他的情分为他雪恨才做下的,你想想,岳飞这样的一个人,认识到这一切的起因是他,又该是怎样的震撼。”
眉眉说完这些,端起茶来一饮而尽,洛儿如梦方醒,难怪他问的最后一句话便是“你跟我说实话,难道一大半不是因为我?”洛儿答是,他眼中的痛苦、失望、愤怒显而易见地交织在一起,原来,他气的不只是她,还有他自己。
洛儿低下头,指尖摩梭着一粒棋子,目光中露出深深的迷惘:“是我不好,没想到这些。”眉眉方才故作生气不过是为了点醒她,如今听她这样讲,反倒是真的生气:“你有什么不好,有人要害你的丈夫孩子,你出手反击有什么不对,你最大的不对便是什么都不告诉他!他是你孩子的爹,是你一生依靠的良人,你以为你不说,他便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将来知道了,他才会更气你,气你瞒着他将一切都一个承担下来,更会自责,自责没有做到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
眉眉说的许多,洛儿亦不抬头,末了眉眉横了她一眼:“宫门落钥前我已经遣晚秋去驿馆等岳飞了,你不说,我替你说!”洛儿猛地站起身来,惊道:“眉眉,你怎么能擅自做主!”眉眉眼睛一瞪:“你素日的爽利都到哪儿去了,他越晚知道,自责越多。我本不知道你们吵架,如今看来是晚秋去的正好!”
洛儿不得不承认眉眉说的对,想到岳飞知晓整件事后该是怎样心痛怎样震惊,不免坐立难安。眉眉见她如此,起身拿出一块令牌递给她:“北边侧门是我的心腹,你拿着这块牌子出宫去见他吧。”洛儿接过,在出门的瞬间,停住脚步:“眉眉,该整肃六宫了。”眉眉脸上闪过一丝凛冽之意:“竟在我眼皮子底下闹出这等事来,是该好生整肃。”洛儿走后,眉眉只说大长公主歇在自己宫里,其他人回去,只命初夏进去伺候,又将几个心腹掌事宫女叫来,吩咐六宫事宜。
洛儿换了官宦女子的装束,悄悄来到驿馆,正愁无法进去,恰好见岳飞送晚秋出来,一见她,晚秋自带了侍卫回宫,又命两个侍卫留下等着洛儿。岳飞深深看她一眼,眼中是无法掩饰的痛惜,洛儿心里一酸,险些当着人掉下泪来,忙低了头跟他进去,接着侧身的时候擦去泪珠。
到了岳飞房中,洛儿默然半晌,犹犹豫豫地问道:“你还生气么?”岳飞冷不丁地抱住她,勒得紧紧的,声音颤抖:“生气。”洛儿顿时身子一僵,却听他又道:“可是原谅你了。”她不禁眼眶温热,泪悄悄地打湿他衣衫。
【建炎三年夏五月,帝正位大统,任岳飞为江西镇抚使,八日平洞庭杨幺,缴船无数。
六月,飞转战两湖,余寇尽平。
次年夏,收复襄汉,随、邓之战,获俘万余,马三千余匹,斩杀兀术驸马夏金吾。
监国端和大长公主慧眼识人,提用刘琦、韩世忠、吴玠等诸将统兵,各守一方。
帝渐长成,长主渐放权柄,帝感甚,常曰:“姑母执政十年,未曾有失,不恋权位,其心胸虽男儿亦不及也。”
绍兴十年四月,兵练日精,汴京已复,六月,西夏亦降,八月,幽云十六州收复,举国轰然,奔走相告,黎庶朝臣无不欣然。次年七月,帝从鄂王岳飞计,由关陕、幽云、山东三路出兵,十月,得黄龙府,金皇族完颜氏举族皆降,宋一雪国耻。
帝下旨,端和长主下降鄂王。帝亲备贺礼至岳府,一时荣宠无限。】——
《宋史.明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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