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阮爷啊。”早该想到了。凤春眼里,就只有阮卧秋了。
“杜画师,你记不记得今儿个来的贵客?”
“记得。是你家少爷的世伯嘛。”屏风搬来搬去的,也亏那田老爷有耐性。
凤春一脸喜气,定到她面前,高兴道:“自从老爷过世,少爷双目失明后,老爷在商场上的朋友与少爷几乎淡了来往。”
“真市侩啊!”她道。
“也不能算市侩。初时,还是有老爷的好友过来探望,可惜少爷多拒于门外,久而久之就没什么人来往,直到今天,田老爷来了——”
“哼,还不是为了验明杜画师的身份才来?我瞧他差人小心翼翼搬着那屏风,搬来搬去的,我真想拿块石头丢丢看,看那老头会不会飞身挡住?”不知何时,凤二郎不甘寂寞,移到窗前来。
“小二!”凤春瞪他一眼,转向杜三衡又满面笑容:“总之,田老爷发现少爷眼睛虽然盲了,可与他的小女儿挺配的,所以——”
“凤春,你想得太美好啦。多半是那老头还惦着风水师的话。”凤二郎瞧杜三衡也不排斥听这种事,便很多嘴地说道:“杜画师,你是外头人,不知道当年那风水师曾说阮府建在福地之上,三代之内必有人为官为商。少爷虽然辞了官,但好歹算当过官了,而那风水师说,少爷这一代共有二官一商。”
“二官一商?”杜三衡一头雾水,笑问:“我记得你说过,你家少爷之下只有个妹子,啊,我明白了,原来是有私生子哪……”
“就算是私生子也不见得会是个男人。”凤春低语,遭来杜三衡奇异的一眼。
“管他是不是男人,总之那田老头心里想什么,我凤二郎可清楚得很。他在想,少爷眼盲,可毕竟为官过,才气是一定有的,外貌也俊俏,再加上这二官一商的诱惑……哼,小小姐足不出户,迟早会是泼出去的水。那剩下的一官一商,必定落在少爷妻子的娘家里,若跟咱们结姻亲,嘿,说不定他儿子就会飞黄腾达,从此高官进爵。呸,也不想想他家儿子比得上我家小爷吗?”
“这倒是。”她附和,然后迫不及待问:“那阮爷呢?”简直在看好戏了。
“他还不知道呢。”
她眨眨眼,讶异道:“还不知道?”
“一定会拒绝的嘛,当然不敢让他知道。”凤二郎没好气地说,偷偷觑着凤春。“少爷脾气硬,我白天故意探他两句,被他骂回来了……我想,搞不好他,他心头另有计划,好比先纳妾什么的。”
杜三衡点头,当作没有看见他的别扭,笑道:“你说得也挺有道理。好吧,那敢问二位,现值一更天,到底何事找我?”
凤春也怕惊扰她的夜眠,连忙道:
“我本来想白天再来找杜画师,可上午你要作画,下午有时又不见人影,只好在这种时候找你。今天田老爷私下对我提起这事,要我暂瞒少爷,我想了一下午,不管婚事有没有成,可阮府的确需要个夫人,而少爷除去双眼不能看外,各方面条件都很好的,所以我想请杜画师帮忙,再替少爷画上一幅。”
“还要画?”再画她怕露馅啊。
“当然工钱照给。”凤春柔声道:“而且不必那么费功夫,不需要什么油画的,就像外头那种肖像画,将少爷画得俊俏点就够了。”
杜三衡应了一声,说道:“是要求相亲用的啊……”
“少爷一知道准会杀人的。”凤二郎咕哝,语气泛酸:“就你笨,不知道为自己多想点,打个夫人来压自己,何苦?”
“这里没你的事,你少多嘴!”她转向杜三衡,“杜画师……”
“这点小事没问题,过两天把画交给你就是。”她笑,顺水人情她最会了。
等凤春任务达成心满意足离开后,杜三衡走到窗边,瞧凤二郎小心翼翼地走在凤春后挡风,两人双双没入雾气之中。
“唉唉,这对母子真古怪,最不古怪的,大概就是阮卧秋了。”实在很难想像那个脾气动不动就火起来的男人,有朝一日会娶妻……即使娶了妻,也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没有气的年轻老头吧。
理由很简单哪,他或凤春看中的,多半只会是知书达礼的良好千金,娶回家后,想偶尔发发火,遇上逆来顺受的妻子,也无处可发,只得一忍再忍,忍到最后,就提前变成老头了。
光是想像,就让她笑出声了,反身走回桌前,拿回先前没有读完的书,一页又一页翻着——
其实她也还有个疑问啊,如果他娶的真是守礼的良好千金,一个眼瞎、一个害臊,洞房花烛夜应该怎么办呢?
第三章
不知道是不是下午看见那仕女油画屏风而生起的怀念,抑或心里惦着那脾气又臭又坏的阮卧秋成亲后的下场,心里乐得很,于是一向三更天才睡的她,任由手中的蓝皮书滑落,托着腮,就靠在桌旁打起盹来。
房内,烛炎摇曳,晕黄的烛影在她的睡容不得上幻化不定。唇瓣紧紧抿着,像在睡梦中做着恶魔。忽然间,烛火摇晃得好快,将她在墙上的影子拉得扁长,杜三衡在梦中仿佛见到了什么骇然的事物,猛地张开眼,瞧见烛火被风吹得几乎灭了。
她暗喊不对,二郎离去前还很好心地关上窗……思及此,立刻转往窗的方向。
顿时,她心口怦怦遽跳,脸色发白,双腿发软跌坐在地。
窗外……窗外有个鬼啊!她想喊却喊不出声来。这鬼正是每天她到秋楼的路上、所遇见的那名年轻男孩。
白天尚有好长的距离可以供她逃跑,如今晚上他归紧靠窗口,仿佛随时会穿墙而过,那泛青的脸、无色的唇间掉出过长的舌头……说他不是鬼,谁信?
她打小就怕鬼,对谁都能胆大包天,唯独就是被鬼吓得没胆——她曾想过,这辈子要是没寿终正寝,肯定就是被鬼活活吓死了。
惊惧恐慌之下,与他视线对上,她拼着最后一丝力量,胡乱在地上摸了样东西防身,然后摇摇晃晃的抓起来,就往门外冲去。
一出门,她立刻被卷进雾气之中。她暗暗叫恼,忘记阮府夜里总是有雾,直到天时才会大亮——
不敢回头拿风灯,直往熟悉的路径跑着,后头有细碎的脚步声,像紧追她不放。她内心骇然,未到三更天不该入睡的,一入睡果然如小时一样,遇了鬼……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她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之间,脚下踢到了疑似盆栽的东西,整个人扑前,“咚”地一声,撞上了整面墙。
好痛!鬼打墙?
“谁?”男人的声音响起。
她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整个身躯弹起来。
“是谁在那儿?”这一次,这声音已微微带怒了。
好熟啊……是阮卧秋的!心头一松,果然没有跑错头。她抹了抹唇,要扬笑扬开口,却发现喉口还是抽紧着,一句话也不说不出来,只能摸着墙顺着往前走。
“杜画师?”冷雾之中传来讶异的声音。她那踏实的脚步声,他再熟不过了。三晚半夜她跑来秋楼做什么?
“杜画师,三更半夜,你是来装鬼吓阮某吗?”见她不答,他心里十分不快。
正要起身摸索回屋子里,突然听见她出声喊道:
“阮爷,你别走!”心还怦怦地跳,他一走,正气没了,鬼就追来了。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杜画师,这里头的严重性你不会不明白吧?!”他怒道。
“阮爷……”她吞了吞口水,强作镇定笑道:“我迷路了啊,阮府天一黑就有雾气,这雾气又浓又厚,我现在伸手不见五指呢。”
雾气?他思索了会儿,才想起老家每到夏秋交替之时,入夜即有雾气,直到天明才会散尽。所以他幼年每逢此时,都不曾入夜外出过……是了,当年他因眼伤回到这儿定居,就再也没有亲眼目睹过足以让人暂成瞎子的浓雾了。
“阮爷?”
黑暗之中又是她那轻浮的笑声。他讥讽:“怎么?你也会怕吗?”
“我当然怕!好怕好怕呢。”她笑道,循着他声音往前走。
“我从来不知道双眼不能视物的可怕。不管我眼睛眼睛怎么张大,就是看不见半点东西呢。”
他抿起唇,未置一语。
“阮爷,你到底在哪儿?”
他轻哼一声,伸出手。“你往前走,继续说话。”专注地聆听她的脚步声。
“阮爷,其实你人也挺好的呢。”她笑:“就是脾气坏了点。”
“难道没有人教过你,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吗?”
“有有有!”她很配合地说道:“我爹教过我,有些事该闭着嘴儿时就得闭嘴,他的教训我没敢忘过,只是……”她笑了两声,没有再说下去,反而改变了话题:“对了,怎么不见凤春呢?”
“凤春?”
“是啊,这时候她不都该服侍你……哎!”一碰触到十指,她立刻紧紧扣住。温热的,是男人的手掌没错!她大松口气,安心了。她就说,阮卧秋浑身充满正气,哪个鬼敢再近身?她没找错救兵!
他一碰她十指,顿觉无比冰冷,再被她紧紧握住,发现她掌心尽是汗水。他皱眉,沉声问:“杜画师,阮府内有什么东西吓着你了吗?”
她眨眨眼,暗讶他的坏脾气之下竟有敏锐的心思。也对,他曾是个官,多少有点料子。她笑道:“我迷路了,当然会受到惊吓……阮爷,你好像是坐着吧?”
“杜画师,你平常双眼能见物,难道不知道秋楼外头,有张长椅吗?”
杜三衡闻言,思索片刻,才讶道:“
“我想起来了……”正因天天可以看见,又是个不打紧的东西,所以不曾惦记在心头过,原来她比这盲眼还不如呢。她摸索着他的袖臂,滑过他的身侧,听见他恼怒的抽气声,心里不由得大乐。
这人,还算是个很明白整理的人呢。他一定想对她破口大骂,骂她不知羞耻,可是心里又明白她在雾中就跟他一样看不见,只能咬牙忍气吞声。
她摸到了长椅,连忙坐下,嘴里笑道:
“阮爷,我来这么久,不定期没有瞧见凤娘呢,她睡了吗?”凤春这总管一向尽职,应该是他没睡,凤春也不敢睡才是。
阮卧秋心里莫名其妙,答道:“我不知道她睡了没。”冷凉的空气中传来她身子的香气,让他心烦意乱的。
凤春常在他身边,却从没扰乱过他,这女人是连气味也要跟他不对盘吗?
她轻噫一声,明知看不见,仍转往他的方向:“阮爷,你连凤娘睡了都不知道,未免太过份了吧?”这男人粗心大意的,真是可怜了凤娘。
“我在秋楼,她在东边的仆房,我怎么知道她睡了没?”他没好气说。
“咦?她不是正睡在你床上吗?”
阮卧秋闻言,立刻转向她。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动作太快,而她不知羞地靠得太近,他的嘴唇一进擦过了什么……柔软冰凉,很像是——
“哎呀!”她轻呼。
他心一跳,脱口问:“我碰到什么?”
“阮爷,你不小心碰到我的手背啦。”她自然的笑道。
手背?不像啊,反而像是——摸了摸唇,那余温尚留,分明是——
“阮爷?”
他若真冒犯了她,依她轻浮的性子不大惊小怪闹个人尽皆知才怪,他一定是弄错了。他凝神,暂时忘掉盲掉唇上的触感,沉声问:“凤春怎会睡在我床上?”
“她不是你的女人吗?”她讶问。抹了抹唇,全是他的气味啊……
“什么我的女人?”说话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
“阮爷,可别告诉我,凤娘跟你是清白的啊!你不是……唔,不是已经动了她吗?”这样够含蓄了吧?
阮卧秋闻言,怒火上扬,痛骂道:“杜画师!你当阮府是什么?淫贼窟吗?还是外头的青楼?凤春是我自幼随身奴婢,八年前成为府中总管,她与我之间清清白白,你要这么坏她名声,休怪我赶你出府!”
杜三衡双眼大睁,暗暗骂起那过度恋母的二郎。要不是他,她也不会这么理所当然以为凤春早是他的人,只差没名份而已。听他语气像随时会冒烟,要闹个不快,他只怕会拂袖进门,她可怎么办?她可要靠他的浩然正气避鬼啊!
“阮爷,你可别气,是杜某误会了。”她笑叹。
“误会?”他气恼地哼了声:“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想法!怎么旁人不误会,你却想歪了?杜画师,三更半夜的,既然你迷了路都能摸到这儿来,去其它地方也一样,你直走便可到凤春住的地方,你过去吧!”
“阮爷,就当我说的全是放屁。”她一向能屈能伸,笑道:
“明天我去向凤娘赔罪就是。您别赶我啊,要我又迷路了,谁知会不会不小心掉进哪个坑啊湖的。”
这女人!分明是抓住他绝不会无故不理一个人的死活……胸口溢满对她的怒意,他“目不斜视”地瞪着正前方,即使看不见任何东西,也不想再面对她。
“阮爷你又气啦?你到底不喜欢杜某啊儿?杜某的脸?杜某的声音?”她笑。
她的脸?他根本看不见,偏教她拿来说!他眯眼,咬牙:“杜画师,你是个姑娘家,却称杜某杜某的,不合体统!”
“那是学我爹的。”提及她爹,她的语气虽然还是皮皮的,却带了点柔情。
“你跟你爹的感情真好。”他哼声道。
“唉,阮爷,你的声音像在敷衍了,我真怕你随便敷衍到睡着呢。”
有她在场,他怎会入睡?阮卧秋心里先是这么想,后来听她声音带丝紧张,好像真怕他睡着似的……她只是迷路,不是吗?
他沉呤一阵,沉声道:“杜画师,你要我相信你跟我这么有缘份,连迷路都奶到秋楼来,实在令人难以信服。你三更半夜到我这里,到底是在躲什么?”
杜三衡摸摸唇,笑:“阮爷,当官都像你一样,这么容易就找出破绽吗?”
他未置一词,像在黑暗中等待她的答复。
“阮爷,我说实话了。”她微微倾靠他,轻触到他的肩,仿佛能碰到他的体温,就能感受到他的浩然正气。她压低声音道:“你府里好像有鬼呢。”
“鬼?”他皱眉,斥责:“杜画师,你在耍我吗?”
“不不不!我没耍你!我是亲眼瞧见了,差点吓死我了!”她是余悸忧存啊。
阮卧秋注意到她语气中的害怕,平静道:“这世上没有鬼。”
“有!怎会没有呢?”她圆大的眼眸干脆锁住他的方向,就算看见他,也会觉得心安。这个人有副坏脾气,可是却很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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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就遇见过。”
“我没遇过。”
“阮爷,您正气凛然,没做过件坏事,自然鬼不敢来找您。可我,做了令它们讨厌的事,那就算时时来找我,也不稀奇了。”
他骂道:“杜画师!你在胡言乱语什么?纵然有鬼,人鬼两界,不同归处,岂能相互扰乱?”
“是这样的吗……真的是我在胡思乱想吗?”
阮卧秋听她语气似有迟疑,便道:“若不是胡思乱想,那就是有人装神弄鬼吓你了。杜画师,你说你在我府里遇见的鬼生得如何?”
她极度不愿回想,但心里明白若不弄个清楚,只怕明早她收拾包袱逃之夭夭。
她摸索了会儿,摸到靠在长椅上的温热大手,立刻扣住。刹那间,他又僵硬了,她有点想笑,几乎可以想见他很恼怒又很无奈的表情。
他的猜测果然没错啊。他看起来脾气是很坏,可他看不顺眼的人有难,他也不会弃之不顾的。
“凤娘提过,打你定居此地后,没有新雇佣人。那鬼,是个少年鬼,十五、六岁的样子,每天我来秋楼时,必会遇见他不发一言地瞪着我看,直到方才我在房里打盹,他就紧靠丰我窗口,青白着脸,舌头吐得长长的,要说不是鬼,谁信?”
阮卧秋皱眉,府内有这人吗?
“阮爷,你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害得人家枉死?”
“胡说八道!”他骂道:“准是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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