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节 我是个偷窥者
跟一个做那一行的善良女孩交朋友是件好事。因为她足够坦率,她没必要跟你隐瞒任何人都会有的任何见不得人的念头,只要你们谁也别喜欢上谁。那两年我们看了多少电影呀,幸福的日子总是一晃就过去了。我知道天杨这种好孩子瞧不起方可寒,可同时她却一点都不讨厌方可寒。日子久了,在我这里碰面的次数多了,两个女孩子倒也有说有笑起来。方可寒是个好相处的人,她深谙与人交往之道,同时却又是真的心无城府。她生错了时代,我这么想,她天生是个做金镶玉的材料,只可惜没有龙门客栈。
我该怎么讲述那件事呢?我只能说,什么都逃不过我的眼睛。这话听上去太不谦虚,但你别忘了我是个偷窥者。我得从《霸王别姬》说起。张国荣,我是说程蝶衣自刎的时候我流下了眼泪。天杨几乎是满足地叹着气,〃这就对了。〃好一个〃这就对了〃。江东就在这时深呼吸了一下,〃我出去透透气。〃我俩象征性地点点头,眼睛还舍不得从片尾字幕上移开。过了一会儿方可寒风风火火地进来,〃我买了好多橘子,你们谁想吃?〃天杨欢呼着跳起来剥,然后我看着江东也懒懒地走进来,靠在门框上,我扔给他一个橘子,他接了,眼睛里有种冷冷的笑意一闪而过。
又有一次是初春的时候,天还冷。天杨放学以后直冲到我店里来,一句话不说,自己坐在墙角的小椅子上发呆。看那模样就知道又和江东怄气了,我还要招呼顾客,也就没理她。后来江东来了,我朝墙角使了个眼色,他像是没看见一样只是跟我扯谁谁谁的新专辑卖得怎么样。人家的家务事,我也不好管,就只好陪着他扯。这时候方可寒从里面走了出来,头发乱的,眼睛水汪汪像含着泪,一看就是刚被摧残过。……我必须说明,我可无意帮她拉皮条,今天我的一个读职高的从前的哥们儿来店里找我,正好方可寒也在,两个人隔着柜台就开始眉来眼去,我看着实在不成个体统,正欲开口干涉的时候方可寒说:〃咱们别影响人家做生意,出去找个地方吧。你是学生,一次五十。〃我哥们儿的下巴差点掉了下来……这纯情少男还以为遇上了梦中的白雪公主呢。不过他到底不是太纯情,马上进入角色,拉着我死缠烂打硬要我借他里间用用,他没有钱出去开房。我对他们说:〃半个小时,不许超过。〃可巧这时候天杨和江东来了。
方可寒跟我道了再见,再跟天杨笑笑,就走了出去。然后我哥们儿一边陶醉地系着裤带一边走到柜台旁边,〃哥们儿,下次我再好好谢你。〃说罢也走了。然后江东面无表情地朝门口看了半晌,我这才注意到他把我放在柜台上的一根烟捏得稀烂,烟丝碎了一地。〃别暴殄天物,这烟挺贵的。〃我说。
他把眼光调向了天杨。〃天杨,站起来,跟我回去。〃我从未听见他用这种语气跟天杨讲话,我相信天杨也是。
天杨惊讶地看着他,两手托着腮,没有说话,也不动。恰巧这时候店里最后一个顾客付钱走了,只剩下我们三个。日光灯的声音在四周嗡嗡地响。〃天杨。〃江东重复着,〃跟我回去。我今天不想吵架,站起来,快点。〃她还是一言不发,可是我知道,她在害怕。〃江东!〃我轻轻地叫他。
可是他置若罔闻。〃天杨,〃他语调平缓,没有起伏,〃我再说最后一次,我今天不想吵架。站起来,跟我回去。〃可怜的孩子她终于站起来了,怯生生地走到门口,眼睛睁得大大的,惶惑得像只小动物。他们走了出去,天杨的书包被孤零零地忘在墙角,我发现它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晚上七八点钟一般没有多少顾客,那些夜游神会在十点以后出没。我常常在这个清闲的时刻点上一支烟,注视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路灯亮了,对面烤肉店的香气弥漫了整条街,一个妈妈带着一个小家伙进来买走一套《哆啦A梦》的VCD,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这时候,江东进来了,熟稔地坐到柜台前。我丢给他一支烟,帮他点上,我们都没说话。最终他开了口,〃我来拿天杨的书包。〃
〃天杨呢?〃我问。
〃不知道,〃他笑笑,〃跑了,刚走到学校门口就跑了。刚才打电话到她们家,她奶奶说她不在。我知道她在,我都听见电视的声音了,是CHANALV,她们家除了她哪有人看这个?〃
〃那就好。〃我停顿了一下,〃明天,你还是跟她道个歉吧。〃
〃我早就发现,你每次都是向着她。〃
〃因为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是你甩了她。〃
他惊讶地看着我,什么都没说。
爱情是一场厮杀。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天杨会输得很惨。江东是个不会做梦的人,我说的做梦跟理想野心什么的没有关系。一般来说,当一个会做梦的人……如天杨,落到一个不会做梦的人手里的时候,会死得很难看。
我该讲到那件事了。前面的那些不过是迹象,是蛛丝马迹而已。
那是天杨的十七岁生日。于是我决定把店关上一个下午,大家好好地庆祝宋天杨小朋友成人之前的最后一个生日。那天他们都很开心,由于刚刚考完期中考试的关系。我看着方可寒一本正经地跟他们讨论考试题目的时候觉得很搞笑。更搞笑的是方可寒是他们几个里面学习最好的。我们的庆祝方式还是看电影,像午夜场一样连放,不过今天看什么片子全是寿星说了算。
〃咱们得买点好吃的,对吧?〃方可寒说。
〃早就看出来了,〃我说,〃除了卖淫之外,你最喜欢的就是吃。〃
正文 第21节 干吗这么肉麻
〃那又怎么样?食色,性也。〃她瞪圆了眼睛。
〃我去买!〃天杨跳起来。
〃哪敢劳动寿星呢?〃
〃你们都不知道我要吃什么样的薯片。〃
〃别忘了啤酒。〃
〃那……〃她环顾四周,〃谁跟我去?啤酒太沉了,我扛不动。〃
〃我去。〃方可寒和周雷同时说。
〃叫周雷去吧。〃沉默了许久的江东开了口,〃他是男生,劲儿大些。〃
天杨和周雷走了之后,我到前面去招呼客人,顺便挂上〃停止营业〃的牌子。忙了好一会儿。转过身的时候,就看到那个我其实一点不觉得惊讶的画面。
奇方可寒靠着墙,江东紧紧地压着她。她在他的身体之下无法反抗。他们没头没脑地,狂乱地接吻。我碰了一下门,他们才警觉地分开。方可寒大方地理理头发,说一句:〃肖强我走了。〃只剩下江东讪讪地看着我。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可怕。
炫一阵让人压抑的寂静。他无力地坐下了。眼睛盯着地板,我看不见他的表情。〃肖强。〃他的声音又干又涩。
〃天杨知道了该多伤心。〃我说。
他不开口。
〃说话!〃我照他腿上踢了一脚,〃你想过天杨没有?〃
〃操,你他妈的……〃他抬起头冲我大吼了一声,眼睛里全是红丝。
就在这时我们听见了外面天杨的声音,〃你们快来看我买的好东西……〃
〃天杨。〃我换了一个语气,〃真不好意思,我刚才忘了叫你和周雷帮我多买一箱啤酒,晚上我要带回家去的。辛苦你们再跑一趟好吗?〃
〃你刚才怎么不说?〃她埋怨着。
〃好孩子,柜台后面的铁盒子里有钱,找回来的零钱请你和周雷吃雪糕。〃
〃那要什么牌子的呢?〃
〃你看着办。〃
他们走了之后,江东长长地叹了口气,用手捂住了脸。我扔给他一支烟,他说他不要,于是我把它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天杨是个孩子。〃他慢慢地说。
〃你他妈就不是孩子,你少来。〃
〃我不会让天杨知道。〃
〃你以为你自己是谁?你不让她知道她就真的不会知道?我告诉你,她知道了以后你会后悔,不信你就等着看。〃我想我有点激动了,〃江东,问题不是她会不会知道,问题不在这儿。你太不懂得珍惜,太不知道天高地厚。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会看清你自己几斤几两,你会发现你自己屁都不是一钱不值。到那个时候你就知道能遇上天杨是件多幸运的事儿。我今天把这句话放着,江东,你好自为之!〃我一口气喊到这儿,连烟烫了手都不觉得。
〃你们,怎么了?〃不知什么时候起天杨已经站在了门口。
〃没怎么。〃江东抬起头,朝她笑笑,〃天杨,过来。〃
她走了过来,对我笑着说:〃周雷还在后面扛着啤酒呢,我自己先跑回来了。〃
〃真是谁都会拣软柿子捏。〃我苦笑。
江东突然抱紧了天杨,脸埋在她的粉红色小方格衬衣里。〃天杨。〃他说。
〃怎么啦你。〃天杨的小脸红了,〃干吗这么肉麻?〃她抚摩着他的脑袋,〃江东……〃然后她俯下头,响亮地吻一下他的脸。抬起头来发现我目睹了全过程的时候,羞涩地笑了。那笑容很美。
天杨,我在心里说,任何人都要过这一关,任何人都得尝尝像块玻璃一样被这个世界打碎砸碎撞碎踩碎的滋味。不是这件事就是那件事,不是江东也会是别人。天杨,到时候你得坚强啊,它马上就要来了,好孩子。
{{{{天杨}}}}
〃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琴声幽咽,泪水全无,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海子。我最爱的诗人。我常常在心里朗读他的句子,尤其是那句〃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十三岁那年第一次读到这句话,很想哭。不是所谓的感动、震撼什么的,我想那种感觉类似于婴儿出生时啼哭的欲望。那是一种幸福而又孤单的哀伤。这哀伤难以描述,难以形容,因为人世间一切描述和形容都是建立在这哀伤之上的,用古人的话讲叫〃至大无外〃,用海子的话讲叫〃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上班三年,我们值班室的抽屉里永远会有几本我的书。除了加缪和海子之外,二十二岁的我和二十五岁的我喜欢的书已经大不相同。比方说,二十二岁的我喜欢王小波,二十五岁的时候我却爱上了沈从文;大学刚毕业的时候还捧着《金阁寺》读得津津有味,现在常看的却是《安娜·卡列尼娜》这类老人家写的书。我对阅读的迷恋从我有记忆起就开始了,尽管这嗜好被杨佩指责为〃装腔作势〃。
江东曾经对我说:书里永远不会有真正的人生。今天我回想起来很难相信这话出自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之口。我也是后来才渐渐明白的。那个时候的江东要比我成熟太多,这是导致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情的根本原因,只是那时候我浑然不觉,经常傻瓜似的想:有男朋友的感觉真棒。你不高兴的时候有人逗你笑,放学晚了以后有人送你回家,无聊的星期天里有人跟你约会。就像一个得到一件新鲜玩具的孩子,把恋爱当成了一个糖果盒,以为随便一抓就是满手的缤纷绚烂。
还是让我慢些提到那个灾难吧。我现在不想回忆它。不是因为不堪回首,而是因为很多当时刻骨铭心的细节如今都想不起来了。……不对,如果这样的话就不能用〃刻骨铭心〃来形容。
正文 第22节 善良还真廉价
我们高中的时候,有一个很搞笑的词来形容中学生的恋情:早恋。现在这个词已经土得掉渣,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讨论的话题有可能是哪种避孕套的性能更好。这是好事,说明时代在进步。我记得那个时候,我的同桌莉莉问我和江东〃做〃过没有,我茫然问她做什么。再后来张宇良的女朋友也问过我这个,那时我已经知道什么叫〃做过〃,我说没有,她还不信,她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呀,你我是一样的。〃于是我就跑去问江东: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做〃?……想想看这真像宋天杨干的事情。他看了我半晌,笑了,揉揉我的头发,说:〃以后。〃于是我便释然,知道别人有的我们也都会有。
我从小就是寂寞的。我不会和人交往,我不会玩任何女孩子该会的游戏。除了看书我什么也不会。我讨厌幼儿园,讨厌上学,讨厌任何意义上的人群。最要命的是,我永远不能像别人一样习惯这个世界。该怎么解释这句话呢?还是举例吧。
我小的时候,儿童医院里的很多医生都认识我。在宿舍院里碰到我,他们都会摸摸我的头,说:〃天杨真乖。〃尤其是那些跟奶奶岁数差不多的老太太,经常从菜篮里摸出一个苹果或者一个梨,递给我,〃天杨越长越漂亮了。〃我知道他们对我这么好不是因为我乖或长得漂亮,是因为我没有妈妈。这可真叫我伤脑筋。每个人,每个人都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在那种眼神里,好像我必须觉得自己是和别人不同的。他们不厌其烦地对我说:〃你妈妈可漂亮了。〃或者,〃你妈妈可是个好人。〃那意思,那表情,那语气,好像我必须跟着他们怀念她,怀念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人……凭什么?四岁那年,幼儿园老师教唱歌,《世上只有妈妈好》,刚弹完过门儿,突然看见我,停了下来,〃小朋友们,老师教你们另外一支歌,好不好?〃不好。我想告诉她:没有关系的,尽管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那只是你们臆想出来的。我不是草,我自己心里清楚这就够了。你们以为这会伤害我吗?为什么?妈妈又怎样?我没见过她,我不能为一个毫无印象的人难过。我不在乎你们怎么说……用这种方式对我表示同情让你们身心愉快是吗?你们的善良还真廉价。可惜我才只有四岁,我没有办法表达。至于那个倒霉的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就更是一场灾难。医院里发电影票的时候就有人小心翼翼地问奶奶:〃您带天杨去吗?要不就别去了吧?〃奶奶淡淡地笑着,〃去。〃当电影院里所有的人哭得乱七八糟开始擤鼻涕的时候,我侧过头大声地对奶奶说:〃奶奶,这家电影院卖的锅巴一点儿不脆。〃
前后左右的泪脸都转过来看着我。看什么看。打人是暴力,骂人是暴力,强迫别人用你们的方式去〃感受〃也是一种暴力。从那时起我就发现,这世界是本字典,巨大无比的字典,事无巨细全都定义过了,任何一种感情都被解释过了,我们就只有像猪像狗像牛羊一样地活在这本字典里,每个人的灵魂都烙着这本字典的条码。
所以我热爱阅读。在书里你遇得到很多跟你一样发现这本字典的秘密的人。比如加缪和他的默尔索。我第一次读《局外人》是小学五年级的一节什么课上。我的默尔索,这个因为妈妈死去他没有哭而被判死刑的可怜虫。他就和我一样,站在那个法庭上的人是我。
这时,黑夜将近,汽笛鸣叫起来了,它宣告着世人将开始新的行程,他们要去的天地从此与我永远无关痛痒。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起了妈妈,我似乎理解了她为什么要在晚年找一个〃未婚夫〃,为什么又玩起了〃重新开始〃的游戏。那边,那边也一样,在一个个生命凄然去世的养老院的周围,夜晚就像是一个让人伤感的间隙。如此接近死亡,妈妈一定感受到了解脱,因而准备重新再过一遍。任何人,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哭她。而我,我现在也感到自己准备好把一切再过一遍……现在我面对着这个充满了星光与默示的夜,第一次向这个冷漠的世界敞开了我的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融洽,觉得自己过去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依然是幸福的……
然后我就哭了。我忘了我还在上课。眼泪肆无忌惮地奔流着,我哭得很伤心,很痛快。没有人有权利告诉我我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不该。我是这么怀念那个充满星光与默示的夜……我觉得我一定在某一个时空中遇到过它,尽管我已忘了那是我的哪一个前世。我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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