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小说里说:在寒风里的公车站站上四五个小时,再美的美女也是〃尘满面,鬓如霜〃……这就是十六七岁的天杨。她看过的书太多,这妨碍她体会赤裸裸、未经矫饰的人生。我不是在为我自己不爱阅读找借口。
后来那工厂就被拆了,连同宿舍区。因为种种原因,拆到一半就停了下来。直到治理护城河的时候才算全部拆完。所以有一段时间,这地方像个废墟一般荒凉。有一次放学,我和天杨就走到这河岸上。这河堤离我们学校很近。我们就踩着杂草、沙砾和小石子安步当车,我给她指我原先在哪住,在什么地方玩,她显然兴趣不大。废弃的楼群里有个老太太在一堵断壁后面卖风车,她一定要我买一个送给她,她说那是因为她觉得〃老奶奶很可怜〃。
沿着这河堤再往下走,就是一条通向闹市区的街道。河堤的尽头是个永远浮着尘土的公共汽车站牌,这一站的站名叫〃雁丘〃。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会有个这么动人的名字。天杨得意地仰起脸:〃我知道这儿为什么叫'雁丘'。〃
〃是我爷爷跟我说的,〃她说,〃你听说过'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吧?〃
我说:〃是不是金庸写的?〃〃文盲。〃她大笑,她笑的声音很好听,〃是元好问写的!〃〃元好问是干什么的?〃〃元好问是诗人,是……五代那时候的吧?〃她歪着头想了想,〃这不重要。重点是:这句诗其实说的不是人,是两只大雁。元好问他就是在这儿,这个河堤上碰见一个猎人,手里拎着两只大雁的尸体。猎人说,他本来是只从雁阵里射下来公雁的,可是那只母雁看见她老公死了,也飞下来撞死在岸边的石头上。然后元好问把它们俩的尸体买下来,葬在一起。就葬在这岸边上,所以这儿才叫'雁丘'呢。〃
我笑了,〃真没看出来,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江东,〃她突然换了个很认真的表情……我猜得出来她想说什么,〃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跟我一起死?〃果然我猜对了。〃你千万别死。〃我说,〃你死了就是逼我再去找一个,还得重新适应脾气爱好什么的,何必费事。〃话没说完,一记流星拳就重重落在我背上。〃小心手疼。〃我说。〃你去死吧你!〃她尖叫。
在她的尖叫声中,我发现黄昏来临。这堤岸很荒凉,对我们来说或许是件坏事,但是对夕阳来说,再好不过了。瓦砾,杂草,没有机器声的工厂,没有炒菜声的筒子楼。夕阳终于有了机会在这满眼的荒芜中透透气,尽情放纵它红色的、柔情似水的眼神。我很讨厌所谓诗人毫不负责的〃抒情〃,但我没办法讨厌夕阳。因为夕阳太善良了,它谁都瞧得起,就连这条臭气熏天的〃河〃,它也宁静地笼罩着,一点没有嘲弄的意思。
〃该回去了。〃我跟天杨说,〃你信不信,周雷那个阴魂不散的一定还在校门口等你呢。〃〃讨厌。〃天杨的脸红了,〃谁叫你家就住在学校里嘛。要是你家住得远一点的话,我就一定每天放学跟你一起回去了。〃她把脸凑近了,〃你是吃周雷的醋了对不对?〃〃我吃酱油。〃我故意逗她。〃装蒜。〃她笑。〃我装葱。〃〃你……〃〃又叫我去死?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吗?〃我喜欢看她眼睛瞪得圆圆的样子。〃当然没好处了。我还得再找一个,还得从头适应脾气个性什么的。〃她学着我的口气,然后又脆脆地笑了。
就在这时候,我们看见了方可寒。
她出现在废弃的楼群之间,先看见了我们。于是她朝我们的方向走过来,踩着一地的夕阳。〃嗨。〃她笑笑,算是打招呼。我们也笑笑,〃嗨。〃然后她一拐弯,走进一栋怎么看也不像还有人住的筒子楼。她纤丽的背影在漆黑的门洞边一闪,就隐进去了。
〃她家住这儿吗?〃天杨惊讶地自言自语。
正文 第18节 装傻还是真傻
〃原先不是住这儿,是旁边那栋,可能后来搬家了吧。〃
〃你原来就认识她?〃她更惊讶了。
〃嗯。小时候我们也算是邻居。〃
〃原来她家住这儿。〃天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是她穿的是ONLY。〃
〃什么?〃
〃你们男生肯定是看不出来的。她的那件白短袖衫跟我们的校服不一样。是ONLY的。我在国贸商城看见过。贵得吓人,那么一件要三百块,料子摸上去就好得不得了。〃
〃人家是勤劳致富。〃我笑,〃你能跟人家比?〃
〃也对。〃我看出来她眉宇间的鄙夷。于是我说:
〃其实她挺可怜的。她是个孤儿,从小就在她爷爷奶奶家长大。我想她也是没办法才……〃
〃那不是理由。〃天杨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可怜的人很多。可是人不能因为可怜就去做不好的事情。〃
我什么都没说。这样的争论不会有结果。
校门已经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了。红色的花岗岩。在夕阳下它看上去没有平时那么盛气凌人。当然,出现在我们视线里的还有周雷。我虽然很讨厌这个像苍蝇一样的家伙,可是有时候你不得不佩服他。他知道我和天杨在一起,但他也知道我没有理由阻止他放学后和天杨一起回家。毕竟,只不过是顺路一起回家而已,况且他还总是得体地微笑着,站在天杨身边亲切地跟我说再见。想想看人家就剩这一点儿幸福了,我也不好那么没风度地剥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周雷在北明中学怕是已经成了〃坚忍不拔〃的代名词。奇怪的是,只有天杨是真的不相信周雷喜欢她。谁跟她说她都不相信。理由是:〃周雷是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要是他喜欢我一定会直接跟我说的,我问过他,他叫我别听你们瞎说,我们就是好朋友而已。我当然是相信他,不会信那些闲话了。〃……你说这孩子,她是装傻还是真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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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的背影顺着暮色延伸的方向消失。我掉转头,往我家所在的教职工宿舍区走。天色渐渐黯淡下来。远远的,我看见妈妈的身影,我知道她身上,一定带着图书馆里油墨的香气。
{{{{天杨}}}}
皮皮死了以后,那张病床就暂时空着,被大人们堆上了好些杂物。方圆的情况好得令人诧异,从特护病房转到了普通病房。且不说那些化验结果,她的气色看上去就好了很多。陈大夫很有信心地对她妈妈说:〃病情现在控制得很好。照这样下去,完全控制住也不是没有可能。〃我看到那个憔悴的女人高兴得掩面而泣。陈大夫似乎已经忘了自己不久前还说过方圆最多只剩下三个月的。现在他换上了一副微妙的表情,对那个不停道谢的女人说:〃这没什么,这是我们的本职工作。〃我可以想象杨佩听了这句话的反应,她会撇撇嘴,叹一声:靠。
天气渐渐热了,很久没有周雷的消息。我暂时不想找他,从那天之后,他也再没给我打过电话。二十五岁生日也就平淡地过去了。本来嘛,用杨佩的话说,一把年纪了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倒是那天早上,龙威和袁亮亮在我上班时一起冲我大吼了一句〃HappyBirthday〃,我诧异地表示感谢的时候,龙威说他和袁亮亮〃潜入〃了值班室,看到了我那天无意中压在玻璃板下面的身份证。龙威一直在眉飞色舞地说,袁亮亮明显有些精神不济。这些天他总是发低烧,不过他自己依然乐观得吓人。
日子又变得像以往一样无聊。上班,下班,值夜班,二十四小时,一转眼就过完了。唯一的一件不平常的事:五一放大假的时候,我到北京去领回了不不。
还好首都机场是喧闹的,假设周围一片寂静,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拿这个小家伙怎么办了。远远的,看着空姐把他带过来,我预感到他是个麻烦。他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我,很专注的样子,看得我心里直紧张。我想起了电影里外国人初次见面的说话方式。〃你好,〃我说,〃我是天杨。〃他看着我,他的眼睛很大,很黑。〃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坐晚上的火车回家,你说好吗?〃他依然静静地看着我。我本来想从他的表情推测一下他到底在想什么……但他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拉着他的小手,往外面走。〃我们在电话里讲过话的,你记得吧,我是姐姐。〃他转过小脸,看了我一眼,算是回答。〃你真了不起,〃我觉得我必须找点话说,〃这么小,就一个人搭飞机来这么远的地方。〃意料之中的,他不理我。眼睛看着北京的天空上的云。
〃你想吃点什么?飞机上的东西很难吃吧?〃他似乎是不屑于回答这么简单的问题,拿眼角瞟了我一下,然后眼光又移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长得很像爸爸。尤其是眼睛。还有脸部明晰的轮廓。
〃我们家里有你的照片,你明天就见得到了。就是你在迪斯尼乐园和米老鼠照的那张。〃我其实只是为了弄出点声音而已。
他第一次开口说话是在那天深夜里,在火车上。他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脸颊,把我弄醒了。他的小脑袋从我怀里钻出来,轻轻地说:〃尿尿。〃我带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火车在黑夜里寂静而规律地前行着,似乎是钻进了山洞,因为周围突然间黑得太彻底。我拉开厕所的门,打开灯,对他说:〃我在外面等你。〃他抬起头,在灯光里湿润地看着我。我重复了一遍,〃我在外面等你。〃他说:〃不。〃这是第二句话。我只好跟他进去,回头关门的时候听见他轻轻地说:〃你是女的。〃他脸上有点羞涩。我愣了一下,笑了,〃没关系,你不用介意。就连我,有时候半夜里起来也会害怕呢。可笑吧,我都这么大了。〃他红了脸,转过头来,嘟哝了一句:〃女孩嘛。〃小家伙。
正文 第19节 笑得差点断了气
被他这么一闹,我是再也睡不着了。火车到了一个小站,站台上的灯光映着不不的小脸。我说:〃睡吧,还早呢。〃他听话地闭上眼睛。我支起身子看看窗外的站牌,我们正在穿越黄土高原的腹地,也就是每年春天沙尘暴的老家。
火车又开始在自己的声音里前进。我喜欢火车。从小,我就很喜欢听这些单调寂寞的声音。比如在中学的篮球馆里,我最爱的就是篮球砸在木地板上的回响,这些声音里有股忧伤,这忧伤和很多民间音乐里的忧伤异曲同工。空旷的声音里,我看见自己坐在橙黄色的看台上。那时候我梳的是两条麻花辫,穿的是校服的短袖衫背带裙。周雷很做作地投进去一个三分球,落下时被江东抢了去。不不睡着了,小脑袋蹭着我的胸口,暖暖的。一瞬间,一种熟悉的悲凉像那只篮球一样砸在我心里最柔软的部分。不不的呼吸吹到我的脸上,我紧紧地拥住了他。汉语的词汇妙不可言,悲凉,真的凉凉的,带着一种树木的清香。
第二天清晨,不不醒得很早,他似乎有点紧张。我带他去餐车吃早饭的时候告诉他:〃爷爷奶奶都是很和气的人。你放心。〃他又恢复了白天的沉默,像是没听见我的话,倒是对面前的烧饼发生了兴趣,一点点抠着上面的芝麻。我这才想起,他从没吃过这个。
五一长假还没完,这一天该我值班。把这个小麻烦移交给爷爷奶奶,我就得匆匆忙忙往医院赶。假日里的医院空空荡荡的,龙威的声音响彻整个走廊,〃美女,我们想死你了!〃〃好点儿了吗,亮亮?〃我问。几天不见,袁亮亮瘦了些,在枕上用力地点点头。我在北京的时候,杨佩给我发来短信,〃袁亮亮开始化疗了。〃〃好点儿了,〃他说,〃就是有时候有点想吐。〃〃化疗都这样,正常的。〃我说。〃那……我不会变成秃子吧?〃〃不会。〃我笑。〃变成了也没事儿。〃龙威说,〃我把头发剃光了陪你。到时候我们就是'光头性感二人组',你……意下如何?〃〃滚一边儿去。〃袁亮亮怒吼,听声音倒还是元气十足。
旁边病房里的好几个孩子都等着我去输液。我正给那个金鱼眼小姑娘扎针的时候,手机开始在衣袋里振动。我没理会。针运入了细小的血管,〃疼吗?〃我问。她点头,又摇头。〃真勇敢。〃我笑着。
走到走廊上我看了一下手机,是奶奶。偏巧它又开始振动了,奶奶说:〃天杨,中午休息的时候你能不能回来一趟?我和你爷爷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是不不。整整一个上午,他端坐在餐桌前,拒绝说话,拒绝洗澡,拒绝吃东西,甚至不许奶奶除下他肩上的小书包。唯一的动作就是摇头。耗了几个小时,奶奶急得就差往嘴里塞速效救心丸,〃你这孩子你想要什么总得说了我们才知道呀。〃他最终说了两个字:〃天杨。〃
〃喏,天杨来了。这下可以了吧?〃奶奶一开门就朝里面嚷。一想不对,〃唉,不不,怎么能叫姐姐的名字呢?没有礼貌!〃
就这样,家里从此热闹了许多。爷爷买来好多的幼儿识字卡片开始诲人不倦起来。奶奶则总是急得说:〃还小呢,别累坏孩子了。〃家里只有在深夜才会恢复以前的寂静。
午夜。我趁他们都睡着的时候点上一支烟,打开电脑。这几年,奶奶一直不知道我抽烟,也许是装不知道。邮箱里一堆邮件,有日子没上网了。有广告,有大学同学的结婚通告,有周雷在那天之后写来的〃对不起〃,还有一个去年在我们这里住过院的小病人,告诉我她恢复得很好,下个学期就要回学校上课。我一封封打开,一封封删除或回复,然后,我看见了一个消失了很久的名字:江东。
他给我发来一张贺卡:〃天杨,生日快乐。江东〃。真搞笑,除了奶奶之外,今年居然只有他记得我的生日。七年了,难为他。
门轻轻一响。我都来不及灭掉手里的烟。不不静悄悄地站在门口。〃你没睡着?〃我问。〃讲故事。〃这小家伙喜欢说祈使句。〃好吧。〃我灭了烟,站起来。他已经钻到了我的被子里,把他的小画书摊在膝头。
我关掉电脑,也钻进被窝,〃小熊维尼的故事,开始了。〃他突然看着我的眼睛,〃你哭了?〃他问。〃没有。〃我说。〃真的?〃〃真的。〃他把眼睛移到图画上。〃小熊维尼从兔子瑞比家出来的时候,突然发现秋天来了……〃他突然打断我,〃你讲故事好听。奶奶讲故事嗓子哑哑的,不好听。〃然后他似乎是害羞一样地把头埋进被子里。我继续读着小熊维尼稚嫩而忧伤的秋天。
{{{{肖强}}}}
远远地看见她,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她坐进来,我才确定。是天杨。她的表情有些阴郁,看见我的时候更是措手不及。天杨,她变漂亮了。
意料之中的,我们没有多少话可说。不,一路上根本什么都没说。但我还是很高兴能再遇见她。她有心事。我看得出来,尽管已经过去了七年,可是我还是熟悉她的表情,以及她写满了一种隐秘的忧郁的纤丽的背影。
深夜我回到家,老妈已经睡了。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准备看个片。在《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和《大逃杀I》之间踌躇了一番,最终选择了《大逃杀I》。这两个片子我都是百看不厌的,尤其是《大逃杀I》,深作欣二这个老混蛋,真行。
那时候我们几个经常这样窝在我的小店里看片。我,方可寒,天杨、江东……偶尔那个叫周雷的倒霉鬼也会在场。乍一看我们四个就像两对一样。但是常常,方可寒的玫瑰色小呼机就会夸张地响起。然后她笑吟吟地站起来拿书包,〃对不起各位,我先走一步。改天你们把结局告诉我。〃〃业务真繁忙。〃我会说。那年新年的时候我送她一张贺年卡,上写: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把她笑得差点断了气。很奇怪,她成了我的朋友,不夸张地说,好朋友。
正文 第20节 我是个偷窥者
跟一个做那一行的善良女孩交朋友是件好事。因为她足够坦率,她没必要跟你隐瞒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