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屋子,只见被褥摊在一边,婆婆倒在地上,正在狠命锤着自己的腿。君池上前把她扶起。她早就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可今早略微一动,便虚弱得倒在地上。她一向独尊霸道,一个习惯了强势的人忽然落到这般田地,不由让她对自己十分恼火。“别碰我!”她气咻咻道,“反正我早晚要死,就在这几日了。随我去吧!”自暴自弃的赌气口吻。
君池本不欲管闲事,听她发怒本来转身就走,可到了门口,听到她赌气诅咒的口气,不由想起了秋妍。她常常会用这种口吻说话的,在她的要求不能被自己满足的时候。
君池难得好脾气的站住了,回身对坐在地上一身狼狈的婆婆说道:“前辈。虽然你伤及内脏五肺,活不了多久。可是你这样,岂不是更加活不长?”他一向不喜欢管闲事的人,能让他开了金口说这几句当真十分不易,虽然话难听了些,可未尝没有道理。
婆婆原本对他戒心很重。可昨日君池为她踱功治伤,对被骗一事丝毫没有质问报复,她本就对这个后生小辈十分感激。昨夜里,他又把唯一一张床留给了她,自己在桌边坐了一夜。她如今重伤难愈,他不但没有落井下石,反倒百般照顾。这年轻人的心肠倒是不坏。
婆婆自信风雨蹉跎四十余载,在看人这点上还是不差的。当下也知道君池是好意,便泄了气:“扶我起来吧。”
君池若是知道婆婆心中所想,大概是要汗颜的。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江湖侠士,也的确不是。他太随意了,随意得懒得顾及世俗礼仪,随意得喜欢上了自己的徒弟,虽然严格上说,她只比自己小七岁。
他不质问婆婆骗他,是因为他听到了那个故事,太过震惊;他在桌边坐了一夜,是因为他心中纠结无法入眠;而他留下来好心扶她,完全是想起了秋妍的缘故。
可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阴错阳差。也许,就在你不注意的地方,你的人生便已经悄悄地转了个弯。
君池找了些吃的,把婆婆扶上床休息后,他便去草地上练剑。说是练剑,其实是没有剑的。他随意捡了根树枝,比划比划招式而已,内力都没有用,幅度也不敢太大,免得拉伤背上的伤口。
练了一会儿,他站在原地休息,不提防一声大喝:“接着!”手上便多了一柄宝剑。银色剑鞘,鞘上镶着五枚红宝石,此时在阳光的照耀下夺人目光。
原来是婆婆坐在床上,推开了竹窗,看他练剑,也不知看了多久。
“用这个试试吧。你招式不错,只可惜有几招使得很不到位。遇到真正的高手,立刻就露出破绽了。”那婆婆伸手把掉落的头发撸到耳后,“比如我,你练到第五招的时候,我已经看出了两处。若是比武,你就输了;若是敌我相对,你便没了性命。”
君池的确不以剑术见长,也乏人指点,便也从善如流,在婆婆指点下练了几招。有了高人指点,以前不懂的地方醍醐灌顶般豁然开朗。
婆婆见他天赋极高,人又聪颖,心中更是喜欢了几分。见他拿着自己那柄蝶恋剑舞得飘逸生动,一人一剑倒是般配的很。
她心知自己就快不行了。可是长留宫怎么办?宫中上上下下那么多人都等着自己回去。她辛辛苦苦谋划经营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在明年的论剑大会上狠狠挫一挫清城派的威风。
郭怀瑜,大师兄,清城派的掌门人,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
当年,是你们的怀疑,你们的不信任毁了我。现在,我要一样一样的讨回来!
君池提着剑进屋来,恭恭敬敬把剑递回给婆婆。剑是好剑,只是,夺人所爱的事情,君池还做不出来。
婆婆见他用完宝剑即刻归还,眼神清明,丝毫没有动旁门心思。心中不由更是对他爱了一分。这把宝剑位列天下四大名剑之一,对于一个使剑的人来说那便是至宝,可遇不可求。而他,却完完整整宝剑还给了一个临死的人。
她若是知道,君池使得日常兵器不是剑,而是折扇,大概会失望吧。更何况,君池现在一使剑,便会想起秋妍的那句话“宝剑是凶器,我好好一个女孩子,天天腰间悬着把破剑,谁还敢和我说话?还是笛子好,漂亮又风雅,和我的气质多配哪~~”
若是婆婆知道了,大概会晕过去的。
当夕阳透过竹窗照进屋内的时候,婆婆已经做出了决定。
她趁君池进来给她送食物的当口叫住了他:“君池。你过来。”她难得的和蔼。君池走到他身边,“坐在这儿。”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君池疑惑:“前辈?”
婆婆叹道:“我不行了。一身内力白白浪费也是可惜。看在你这两天照顾我的份上,我便把它传给你吧。”
君池一向是无功不受禄,他立刻拒绝:“不行。前辈,你内力一失,瞬时便会丧命。”她经脉尽断,能熬到现在,全靠那一身深厚的内力。
婆婆听他这样说,心知他不敢接受,死到临头,前尘往事她也早就看得淡了:“我不要你帮我做什么事。”
转眼又道:“你是被人打入谷中的吧?你不想报仇吗?”婆婆很不客气的道,“虽然你功力不错,可能把你打成这样的人只怕是更胜一筹。你若是想报仇,把我的内力拿过去,出了谷,你什么仇报不了?”
君池那是还没想到后面那样深远,他当时想的是,要想对付妙音阁,拿到《慕氏本草》,这样的功力,的确不行。可是,这名女子他能信吗?
见君池迟疑,婆婆再接再厉:“我不要你回报什么。真的。我孤苦一身,早就无牵无挂了。”
都说,无欲无求,人一旦有了欲望,便会做下错事。
君池思量一番,临死之人其言也善,姑且应了,反正对自己也没坏处。更何况,她的内力他早就探过,绵长柔和,没有一点邪气。
——————
长留宫老宫主的内力全部传进君池身体的时候,暮色四合,天色已暗。
君池额上热汗一滴一滴的往下淌,婆婆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原本苍老的面容更是白的像纸。
她气喘吁吁的倒在身后的被子上,抓着君池的手,艰难的以一种祈求的语气道:“答应我,两件事。”
君池身体中两股气流到处乱窜,他控制得很是辛苦。婆婆心知肚明:“答应我两件事,我便告诉你,如何让我的内力为你所用。否则,两股真气相撞,你活不了多久。”
君池心中惊异,婆婆的内力看上去柔和,可实际上十分霸道。
“不难的。只有两件。做完了,你便可以走了。”婆婆气息不稳,说一句话都十分艰难。
君池心知上了她的套,可此时却是难受万分,无计可施:“你说。”
婆婆颤颤巍巍举起手中宝剑送到君池手中:“这把蝶恋剑,是长留宫宫主信物。你带着它,去塞外,天绝山,长留宫。她们,会尊你为下一任宫主。”
君池大吃一惊,想要推拒,可婆婆却是拼了命的把剑按在他手上。“我不要你做什么。你只要在一年之后的论剑大会上,打败清城派,就可以了。那时候,找个合适的人替你。你便走吧。”
婆婆闭上了眼睛,若是君池真的就此走了,长留宫只怕要自此一蹶不振了。这一辈中的佼佼者太少,又都当不成大任。就一个阿木,武功过得去,人也聪明,只可惜,鬼精灵的,做事不够沉稳,太浮躁了。想到这儿,她又睁开了眼睛:“若是你一直当下去,那是最好。若是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到了地下,我也不怪你。”她说话实在吃力,喘了几口。她眼睛死死盯着君池:“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君池苦笑,这种时候,他能不答应吗?“我答应。”拿着蝶恋剑,他肃颜道。
婆婆微笑了一下:“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做过什么事,有多少仇家。我只相信我自己的眼睛。你是个好孩子。你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好好的做完。”她冰凉的手抓住君池的,眼中蹦出一种欣慰信任的光芒。就像当年,她背叛师门,走投无路,在江湖上人人喊打,无人敢留,当年的老宫主也是这样抓着她的手,说“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从今往后,你便留在长留宫吧。”
第四十七回 毒发(一)
秋妍歪在君池臂弯,总结陈词道:“然后,那位婆婆死了。你葬了她,出了谷,来长留宫,做她们宫主?”和武侠小说里主人公的奇遇极其相似,只可惜,眼前这位主人公既没有郭靖郭英雄的忠厚老实,也没有张无忌张大侠的侠肝义胆。秋妍暗道,天使面容,狐狸心肠,说的就是君池吧。
君池一笑,狭长的眸子亮的惊人:“可以这么说。不过,我做宫主的同时还在不停的找你。”轻描淡写,其中辛酸唯有自己知道。
秋妍靠在他怀里不说话,半晌,闷闷地道:“找到我之后呢?”她原本很想借此机会告诉他,她姓顾。
之后,反目成仇也好,淡漠疏远也好,她都认了。她连君池听到真相后可能会说的话都想到了。
可是,坦白比欺骗更难。欺骗一个人,你只需要接受自己心灵的拷打,而告诉对方,你得做好准备接受对方目光的凌迟。尤其对方还是你深爱的人。于是,想好的话在嘴边打转。无法出口。
君池嘴里吐出的话永远是调侃戏谑,好好的一句话,到了他嘴里,转眼就变了味道。明明是要关心,出了口变成讽刺。像这样正正经经的说一大段话,实属难得。
他找了她一年多,从来没有放弃。秋妍知道他的轻描淡写一句带过包含了多少思念。他寻找她的同时,她也在受着失去他的煎熬。短短的一句话,她感同身受。
既然这样,那就不要说了吧。说了,只会让大家都痛苦;不说,就只有我一个人痛苦而已。
于是,千言万语,出口来只得一句:“找到我之后呢?”
君池抱着她的手臂紧了些。沙漠中的天气无常,白天热得灼人,夜晚却又凉下来。“找到你之后,要把你一直带在身边。走哪儿都带着。”君池亲了亲她的头发,轻声道。
秋妍反问:“不找借口甩掉我?我很烦人的。”他以前出去总是想方设法不带她。
君池笑道:“你还老是闯祸。”
秋妍一下子坐起身来,头顶撞到了君池下巴,咚的一声轻响,两人都倒抽了口凉气。虽然后脑勺很疼,秋妍还是没有忘了初衷,气呼呼道:“我什么时候闯过祸,何时何地何事?你倒是举个例子出来呀。”
君池一手撑地,一手抚着下巴,含混不清道:“此时此地此刻,你撞了我的下巴。”
秋妍眨眨眼睛,不敢置信的模样。
君池伸手按了按她的后脑勺,她“哎呦”一声叫出来。撞得真不轻,秋妍偷眼去看君池的下巴,不好意思的想,自己还真的是常常闯祸啊。
————
第二日,秋妍一行六人便到了天绝山下。
山很高。站在山脚抬头一眼望不到顶。山下是一大片草地,山上冰霜融水化成溪流从中穿流而过。看了一日一夜的黄沙寂寥,如今见到高山流水草木葱郁,大家精神都为之一振。
一行人绕到山后,一条小径隐在树木深处。
秋妍原本发愁,这么高的山没有路要怎么上去?现下看到这条小路,立刻欢叫一声,率先跑了过去。
阿木在身后大叫:“小心!”
“咕咚”一声,秋妍已经不幸的掉到了坑里。
阿木跑上前去,站在陷阱旁边居高临下,满怀怜悯的望着灰头土脸的秋妍,责备道:“我叫你小心的嘛。”
秋妍抬头狼狈的望着幸灾乐祸的阿木,咬牙切齿:“你可以说的再早一点。”
阿木终于忍俊不禁,刚笑了一声,立刻反应过来用手捂住嘴巴。她还是很照顾秋妍情绪的。
秋妍抓着阿木的剑爬了出来,刚刚站稳,便看到君池站在坑边,笑眯眯的望着她。
“你怎么也不提醒我一声?”秋妍火气立刻转移,轰隆隆向君池扫去。
君池抽出折扇,刷的一声展开,淡然道:“第一回上山的人,总是会掉进去一次的。”
秋妍将信将疑的转头问阿木:“是这样吗?”
阿木一愣,含糊其辞道:“是这样吧。是这样的,阿果刚来长留宫的时候,嚷嚷着要给这条小路设陷阱做机关以策安全~~”越讲越顺溜,大有挖根究底,滔滔不绝之势。
秋妍连忙截住她:“然后就挖了这么一个坑?”
阿木尤不放弃:“是才挖了这么一个坑就被老宫主发现了,及时勒令她停工。老宫主说的有道理啊,这条路,镇上的樵夫啊采参人啊常常上来,你不能断别人财路嘛。再说了,我们长留宫在天绝山顶,山路陡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形,根本不需要~~”
秋妍疑惑:“这和君池不提醒我这里有坑有什么关系?”转念一想,“第一回上山的人,每个都会掉进去?”
她转头看阿木。阿木低头拿剑拨拉地上的小草。
她转头看其他人。其他人有的抬头望天,有的数树上的鸟儿,还有的干脆背对着她,观察光秃秃的山体。
秋妍满腹狐疑,问君池:“真的每个人都会掉进去?你是安慰我的吧。”
君池姿态优美的一合折扇,步履优雅的向山上走,路过秋妍身边的时候还不忘用折扇敲了下她的脑袋:“别想了,快走吧。要不然,今天可就到不了山顶了。”
秋妍不为所动,站在原地又想了一会儿,终于恍然大悟,冲君池翩然的背影大吼:“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第一次上山的时候,掉进去了。你不提醒我,想看我也掉一次,以求心理平衡!”
她这一声振聋发聩,树上的鸟儿扑棱棱的扇着翅膀惊恐万分的飞走了。原本或转身或低头的姐妹们也都一下子活了过来,一脸认同赞赏的表情。
秋妍洋洋得意:“哈哈,我就知道是这样!”衣服上面蹭了不少灰尘,头发有些乱糟糟的,衬着她那张牙舞爪小人得志的脸,实在是很有喜感。
君池优雅的步子终于停了下来,他转过身,习惯性的挥了挥扇子,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只是脸上显出可疑的红晕一闪而过。
阿木叹了口气,一脸沉痛的走到君池身边:“宫主大人,我已经尽力了。可是,她实在是~~唉!”说完,不看君池的反应,带领其余三人率先往山上走。
秋妍讶异的望着阿木的背影,她瘦削的肩头微耸,明明在偷着乐嘛。
君池咳嗽一声,提醒道:“快走。要不然就留在这儿喂狼吧。”说完,追随阿木她们而去。
秋妍连忙大叫:“等等我啊。”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赶。
————
一行人说说笑笑,傍晚时分,终于到达峰顶。
飘渺峰名不虚传。云雾缭绕,奇松怪石。风景绝佳。
长留宫,便建在缥缈峰上。
朱红色的围墙,鎏金的大门,上头挂着黑漆的匾额,三个金色大字“长留宫”,标准的行书,笔式流畅。
入得门来,便望见远处高大的建筑。
飞檐走壁,九曲回廊。屋角上挂着风铃,风一吹,便清清脆脆的响。屋顶上砌着的朱红色琉璃瓦,在夕阳的余晖中折射出一片金光。
秋妍随着众人一直行到正殿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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