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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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罪-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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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这个人走的时候,也许并没有想过他再也不会回来。

  地上的棋局还没有擦去,有些东西摆放得还很随意,她看着那些被她翻过的书卷,那些书卷从被她翻过之后就没有人动过,有些边角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屋里很冷,幽暗而霜寒,她在屋里找油灯,找了好一会儿没找着,不知是被偷走了,或是他这里从来没有油灯,最后从极简单的灶台里抽了一根柴火出来,勉强点燃了,只见在沈旃檀的床头有个架子,架子上放着个木刻小盒。

  韶华嗖的一下窜过去,用小爪子开始拨弄那盒子,拨着拨着,也不知怎么的就被它拨开了,它钻进去抱着个东西就开始啃。

  一块……人参?

  陆孤光走过去凝视那盒子,那盒子雕得精致,和这屋里的一切都不相同,却仍显得新,那定是沈旃檀自己刻的了。

  他对自己住的用的不花心思,却把心思用在装韶华食物的盒子上?那人果然万分古怪,她看着那盒子,盒子里放着几截人参,嗅着那散发的淡淡药香,这人参还是上品,也不知哪里来的,大约也是从茂宛城里买回来的吧?

  她看着韶华,嘴角牵起笑了笑,你说他要夺天下,有那妖法,为何不去住在城里,住在皇宫,非要住在这山下?

  这山下……冷冰冰的……有什么好?

  往窗外望去,最近的人家也在对面山坡上,并且过年不久,尚还张灯结彩,有两个穿得滚圆的孩童在雪地嬉戏,一只小狗绕着孩童蹦跳,仿佛很欢快。

  回过头来,便感觉屋内格外的发寒,陆孤光叹了口气,这莫非就是他非要到山上给她贴窗纸的原因么?但他若是喜(霸气书库…提供下载)欢常人那般的生活,以他的容貌学问,娶一位美貌佳人,生几个孩子,就这么张灯结彩的过,如何不可?

  但……沈旃檀么……娶一个女子,生一群孩子……她失笑了,怎么可能呢?

  是啊,怎么可能呢?那是沈旃檀啊。

  就像她自己一样,觉得寂寞,觉得可怕,觉得冷清,却在觉得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距离这人世,已经有那么远了。

  韶华吃完了那块人参,她拿走那个木盒,抱着韶华出门,微微一顿,回过头来,她将火把掷入屋里,本想将这屋子烧了,却见那火把在雪封冰寒的屋里渐渐熄灭,居然连烟和灰烬都没有多少。

  引火不成,她掉头而去。

  此后十年,她都未曾涉足这间小屋。

  忘夕峰顶的岁月非(霸气书库…提供下载…87book)常安宁,再没有第二个人跃上峰顶,自然更没有人携酒而来,对她施展种种诡计。任怀苏杳无音信,她一个人住着,春夏秋冬,秋冬春夏,她学着修仙练气,思索如何引落日月精华。她并不追求洗去尸气,修仙得道,只是无事可做,如不修行,那要做什么好呢?

  碧心村里人生人死,渐渐的许多人不再认识她,那些对沈公子突然离去而惋惜追忆不已的人们也渐渐将他遗忘,那些恋慕他的女子一一出嫁,生了许多孩子,照旧在山下嬉戏,一个一个,都如小狗一般欢快。

  她餐风食雪,有很漫长的时间来追忆和思考。她将她之一生想了一遍又一遍,但终不能明白沈旃檀究竟是如任怀苏所言那般,或是如姬珥所言那般。只是多想明白了几件事,譬如说自沈旃檀清醒之后,似乎当真不曾伤过人命,譬如他挖了她的心斩了她的翼,口口声声要吃她的肉喝她的血,却毕竟没有吃她,最终还了她一具肉身。

  在平静的追忆中,那些恩怨情仇慢慢的淡去了意义,她学会给自己烹茶,有时候会喝点酒,每一年的某些日子,她会莫名的有所期待,会买些小菜慢慢的咀嚼,即使她早已不需进食。

  但谁也没有来,并没有人来看故友,或者死而复生,也并没有死魂或怨灵造访。

  她一年又一年的过着,每一年都有所期待,而在期待中慢慢的失望。

  有某一天,她出了一趟远门,去了一趟皇宫,闯入禁地,翻看了近年的记载,然而在那一年,并没有人记下有外姓登基为帝的文字,那一日问天坛上发生的一切仿若从不存在。陆孤光悄然离开,哑然失笑,怎会有人记下?那是云氏皇朝最荒诞狼狈的一日,但不过片刻之后,他便死了。

  他求君临天下,不为所忘,求人瞩目,求人宠溺,不惜一切……事到终了,也不过如此。

  他的大事成与不成,似乎……并无区别。

  身后之事,在他生前,或许未曾想到。

  但也许他不是不曾想过,而只是别无可求罢了……人么,总是喜(霸气书库…提供下载)欢自欺欺人,相信在自己死了以后,旁人便会有些后悔,便会对他好些。

  也许便会记着他。

  时间过了漫长的十年,她从皇宫回来,心情并不太好,途经沈旃檀当年的木屋,突然看见,屋内有烛光。

  她心里微微一亮,突然有一股惊喜从头贯通到脚,她奔到木屋门前,心头怦怦直跳,本想板着一张脸,却无论如何都冷静不下,举起手来,她用力敲门,失声叫道,“沈旃檀?”

  “咿呀”一声,屋里人应声开门,她一身沸血瞬间都凉了——开门的是一位猎户,粗布衣裳,脸色茫然的看着她,“姑娘,你找何人?”

  她心头怒火上冲,这是谁?这是什么人?凭什么住在这里面?她阴沉下脸,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猎户莫名看着她,“我是张阿华……打猎的……”

  “这不是你家,你凭什么住在这里?”她目露凶光,“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是个空屋,这这不是我家难道是你家啊?这屋子空了很久了,空着也是空着,我从山上下来临时住一下,又不伤天害理,怎么的不行了?这屋子是你的吗?”张阿华脾气本不暴躁,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女子激得起了怒火,他在这里住了三个月了,这女子是哪里来的?

  “出来!”她冷冷的道。

  张阿华勃然大怒,“你个女疯子,老子愿意住这里,还就不出去了!”他就要关门进去,突然眼前一花,自己突然被一股大力扯动,仰天飞起,碰的一声在地上滚了七八个滚儿,一下子离那屋子已经有五六丈远了!张阿华傻了眼,只见那女子走入屋内,乒乓声响,他放在屋里的猎弓、斧头、水囊……甚至是私带来的夜壶都被她一一扔了出来,这女子居然当真知道哪些东西不是这屋里原来有的。张阿华摸了摸头,莫非这女人当真是屋主?

  却见那凶狠的黑衣女子将东西扔出之后,冷冰冰的撂下一句话,“你再踏入此地一步,我就杀了你。”

  他噤若寒蝉,收拾起地上的东西,悻悻的离开。

  这是哪里来的女妖?

  陆孤光怒气未消,沈旃檀不过死了几年,这些人都可霸占他的空屋了?他若未死……他若未死——还不知要如何整治你这莽人!

  他若未死,谁敢沾他这屋一根手指?

  她站在他的屋里,望着早已面目全非的四壁,徒增凄凉,他真的死了,他当真不会死而复生……否则……否则……

  就在此刻,她突然明白,这些年来……原来她一直没有明白过他已经死了。

  原来她……一直在等着他……

  死而复生。

  第二十章又闻君已迟

  花落花开,云去云归,新雪成旧雪,旧雪化后,又成新溪。

  流水潺潺,忘夕峰春花绽放,凝碧山脉林木浓绿,层峦起伏,望之令人心旷神怡。

  皇朝已从云姓更替为韩姓,改国号为嫭,年号为祈和。

  祈和三年,距离沈旃檀问天坛上身死,已过一百零六年。

  一个黑衣女子怀抱一只毛茸茸的小兽,撑着一把淡紫油伞,到碧心村药铺买药材。村里的人老一辈的都见过她,她不老不死,如妖似仙,居住在忘夕峰上,幸好从不危害百姓,已不知在那山上住了有多久了。

  她从不主动和人说话,但也不拒绝别人对她说话,如果你有那耐心,对她好奇的问上十句二十句,也许她便会答你几句。这么多年来,村里知道她姓陆,似乎并非什么妖魔鬼怪,却也显然不是凡人,只是这高人也从不降妖除魔,锄强扶弱,她只是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在山顶,一年下山几次。

  谁也不知道她在山顶上干什么,也有好奇的人想爬上山顶看看山顶是不是仙宫,却从没有人爬上山顶。

  “仙姑,都给您准备好了。”药材铺里的老人都称呼她为“仙姑”,倒是有些年轻人称她为“陆姑娘”,她也从不介意。

  微微点头,陆孤光留下银钱,拿走了药材,一如往常,转身就往山上走去。

  “仙姑……”这日药材铺的老何心情不错,一直想找个人聊聊天,突然大起胆子叫住陆孤光,“仙姑,你可是在山顶上修仙么?”

  陆孤光回过头来,神色淡淡的,“有事?”

  老何也不生气,笑呵呵的道,“我听说京城里近来闹鬼呢,朝珠楼张贴了好大的告示,说能捉鬼的打赏千两白银,仙姑要是有那本事,在山上也是没事,何不去试试?”

  她淡淡的应了声,“不必。”转身又待离开,走过十来步,却听身后有人道,“老何啊,你消息不灵啊,京城那榜子早被人揭了,据说请的是白骨堂的有罪僧,道行厉害,千两银子早就发了善款了。”

  “什么时候的事?快给我说说。”老何正是闲得发慌,乐得扯着路人聊天。

  “也就前两天,我去了趟城里,正看到有罪僧在发善款,我也去领了两个钱。”路人笑嘻嘻的,“不过白骨堂的有罪僧真是古怪,不剃头发,眉心还有个红点,长得像女人一样。”

  陆孤光猛然回头,老何眼前一花,她已一把抓住那路人,冷冷的问道,“那‘有罪僧’在什么地方?”

  “啊?”路人被她骇得魂飞魄散,呛了口气,“咳……咳咳……什么……你是谁……”

  “那捉鬼的和尚,眉心有个红点的和尚,在什么地方?”她一字一字的问。

  “白……白骨堂啊……”

  “白骨堂在哪里?”

  路人诧异的看着她,“白骨堂就是白骨堂……那是监禁所有犯戒佛僧的地方,有道行的高僧犯了戒,就会被拘禁到白骨堂思过和苦行,包括做一些降妖除魔的善举。”

  “在哪里?”她眼波流转,霎时间便从那冷冰冰的雪人变作活人一般。

  “在戒山,在戒山……”路人被她五指掐得脸色发青,连忙道,“戒山,白骨堂。”

  陆孤光松开手指,老何和那路人同时看见眼前的黑衣女子背后霍的一声张开一双羽翼般的双翅,双翼一阵,她凌空而起,往东飞去。

  “仙……仙……仙仙姑……”老何目瞪口呆,“原来是个鸟精啊!”

  陆孤光毫不在乎在人前露出双翼,她只想去瞧瞧那位眉心有一点红点的和尚,那有罪僧究竟是什么样子?

  沈旃檀没有回来,她捍卫了那没有人住的空屋二十年,终是一把火将它烧成了灰,她终是明白他已经死了,却不知不觉仍是等着,因为无事可做。她离这人世这么近又这么远,她无法对谁笑对谁哭,只能一遍遍的想着……过去的恨……过去曾有人爱惜她……过去她也曾成过亲,也曾许过诺,也曾恨过人。

  她等不到沈旃檀死而复生,他说他在九泉之下等她,所以就不肯死而复生了吗?她亲手杀了他,他问她有没有一点点……一点点爱他?她就亲手杀了他——所以他伤心了,不愿复活了?有时候她会这样想,有时候她又很困惑……为什么总会以为沈旃檀能死而复生?分明……人杀了便是杀了,她杀过那么多人,从没有一个人死而复生。

  但她总是会想到是他不肯……是他不肯的。

  他是不是……在这百年里一直等着她去死?

  他等着在九泉之下、地狱之中嘲笑她……等着看她承认其实她……也是有一点点爱他的……等着她承认他和“他”是一个人,“他”没有那么好,“他”看起来那么好是因为缺陷全在他这里了……

  她不想承认。

  不想承认在杀了那人多年以后,她爱上了……那寂寞成狂的人。

  戒山。

  戒山之上,只有遍地黄沙,百年前此地是旻山倾塌而形成的荒原,之后有妖塔自地下而出,八十二年前有高人在此地施展异术,摄飞来峰一座,镇在妖塔之上,那飞来之峰高达数十丈,高峰上下徒有沙砾,寸草不生。又过三十六年,有高僧在此地建“白骨堂”,收戒一切罪僧,至今已有数十年之久了。

  白骨堂现有有罪僧一百六十八人,都是修为不浅,误入歧途而有悔改之心的高僧,多数年纪已大。

  戒山十分贫瘠,无法栽种蔬果,白骨堂里生活十分清苦,众僧一日只得一餐,平日打坐修行却是寻常寺院的三倍之多。白骨堂不设枷锁,不愿守戒当可还俗离去,但建成至今,还俗离去的有罪僧不过三人之数。

  这是佛宗圣地,即使有罪,却最是肃然。

  一个黑点自远处飘然而来,在戒山山脚落下,陆孤光收起双翼,自山脚下的石梯缓缓上山。

  眉心生有红点的和尚……她有些恍惚,身上有朱砂痣之人多了,她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呢?

  沈旃檀……不能死而复生。

  他会转世么?

  会么?

  她不曾想过他会转世,寻常的死魂……不成妖成鬼,执念不深的死魂会转世,但沈旃檀的魂——怎能不成妖成鬼呢?

  他怎么可能沦为一个普通的死魂,进而转世投胎,将他过往的一切全然抹去,重新过活?

  但凡有一丝机会,他便要称尊称霸的……

  他怎能甘心转世?

  他说了要在九泉之下等她,他苦求有人爱他一点,他焉能不等?

  她不知道自己来戒山寻觅的是什么,然而跃上山门,闯入佛堂,她看见有人在佛前静坐,垂发三千,眉心若血,他举目一眼,她便如已过了百年。

  沈旃檀!

  那静坐在佛像之前的人生得和沈旃檀一模一样,只是神色端然,看着她骤然闯入也不惊不怒,十分平静。

  院内有扫地僧,园中有习武僧,人人见她闯入,却也人人只做不见一般,波澜不惊,从容一如平时。

  白骨堂的众僧早已在晨钟暮鼓的修炼之中,成就了心如止水的空明之境。

  “你……你……”她伸出手来,颤抖的去摸眼前这人的脸,“沈旃檀?”

  那人神色虽静,眼神却是温和,并不似沈旃檀那般妖异善变,“贫僧苦渡。”

  她的手指触到了他的脸颊,触手温热,这人并非鬼怪,也无妖气,只是个活人,她凝视着他,想从他身上看出一丝半点沈旃檀的痕迹,但却没有。

  她从未好好看过沈旃檀,所以辨认不出这人到底是不是沈旃檀假扮的,她不记得那许多细节,只草草记得眉心一点朱砂。

  “施主,本堂共有一百六十八人,施主若要寻人,贫僧此处有名册,可供施主观看。”那生得和沈旃檀一模一样,却法号“苦渡”的和尚语气平和,静如止水,“施主可要观看?”

  她悚然一惊,“不,不必了。”定了定神,她放缓了语气,“擅闯白骨堂,是我唐突。苦渡……苦渡大师,可否问你俗家姓名?”

  苦渡心平气和,也不见惊诧厌倦之色,缓缓的道,“贫僧自幼出家,俗家姓名早已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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