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说,那天画舫上将离公子也在。”绿芷只能继续说完,“说不定是他推二公子落水的……”
叶裳容手一滑,差点没拿住杯子。
“小姐……”绿芷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表情。
“怪不得那天他们不愿意说给我听。”叶裳容闭上眼睛,试图拉出一抹笑来,“原来是这个。”
“小姐你不要难过……”绿芷企图安慰她。
“难过,什么呢?”叶裳容企图微笑失败,只能再度睁开眼睛。她再度看向绿芷的时候,表情一片平静,或者说平静得毫无表情,“为了君宁的隐瞒,还是为了将离即将的遭遇?”
“小姐……”
“绿芷,突然间觉得有点累了,在他们之间摇摆,在他们之间选择。”叶裳容轻叹一声,“现在又发生这种事。”
“但是小姐……”
“别说了,我知道。”叶裳容站起身看向门外,轻叹了口气。
暮春的阳光是如此明媚而温暖,竟显得屋子里晦暗起来。
两断
春日暖风,连素来清亮的静池也温暖了起来。叶裳容用过午膳,着人将软榻搬到这里打算倚着看书,不过没几页的功夫便昏昏欲睡起来。
她到底也没睡着,感觉到身边有人便勉强着睁开眼睛,然后一愣。站在她榻边的这个,容色艳丽长身玉立的男人,竟然是有阵子没见的将离。
将离皱着眉,一双妩媚的凤眼里满是阴霾。他见叶裳容睁开眼睛,突然说道:“我没有。”
叶裳容尚未从困倦中清醒过来,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是真人站在她眼前。本想皱起眉的,却因为他的话成了一声叹息。
撇开他怎么能站在这里的疑问,将离显见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来的。
他“没有”。
没有什么呢?
没有把他的亲弟弟刘启贤推落水里吗?
将离怕她介怀于是特意过来解释。
对一个人用了心,自然就会怕那个人对自己误解,更不会喜欢因之而招来的厌恶和疏远。所以,将离是在意她的。
叶裳容突然忍不住叹了口气。
“在意”呢。
曾经她在长安苦苦等候,却怎么也等不来将离的只言片语。那段她咬紧牙关把自己的心放在油锅里煎日子,他为什么就不能来表达他的“在意”呢?
“我知道。”叶裳容垂下眼,“但是将离,太晚了。”
将离脸色陡然一变。
“坐。”叶裳容抱着膝盖,示意将离坐在软榻上。
将离虽然表情愈发阴沉,却依然坐下了。
“将离,你和我很相似。”叶裳容下巴靠着膝盖,看着他,“差别或许只在你比我更高傲,而我比你更爱自己。”
所以将离才不能容忍背叛,拼尽十几年也要报仇。也所以她虽然并不介意卑鄙下流的手段,却独独犯了律法弄脏自己的手。
因为他高傲,因为她爱自己。
将离没说话,看着她。
“这世上会有很多女人爱你。”叶裳容一顿,笑着摇摇头,“不,不是会有,是已经有很多女人爱着你。但其中知道你之后还能爱着你的,大概也不会太多。”
将离眼中一柔。
无论是惑于将离的皮囊,还是沉醉于他刻意的温柔里,都是一件太简单不过的事。任何女人,包括叶裳容,恐怕都无法在将离倾心的经营下全身而退。
但这世上,知道了将离的本质有多么阴暗之后,还能彻底认同他并且爱着他的,或许就真的只有叶裳容一个人了。
“我曾经想过,不要名分地陪着你。只要能一直一直地在你身边,我可以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叶裳容的声音里有一种微妙的冷硬感。
要知道,她是最爱自己的人。
她愿意背负起世间异样的眼光,只求能站在将离身边的位置。这已经是她的底线了。
将离说:“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叶裳容摇摇头,“我与你之间,已经没有可能了。”
将离一怔,突然大怒,随即又立刻冷静下来,冷哼一声,“刘启文这个短命鬼就会比我好?”
“不关他的事。”叶裳容看着他,伸出手,“将离,你长得实在是太漂亮了。而我的的确确将自己所有的感情全部投注在你身上。所以当你为我受伤,说愿意带着我走的时候,我动摇也不能算是太过分的事。”
将离一喜,伸手拉过她悬在半空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但是你该知道的,我其实也算是个有点骄傲的人。”叶裳容的声音里无法不透出无奈和惋惜,却也平静清澈得彷佛山涧一样。
骄傲吗,叶裳容这个人?
平时的确是看不出来。但她如果没那么几分坚持,当初何苦在酒楼里做小二。擦干净脸往酒楼里唉声叹气几回,招来些想娶她做妾的能有多难?
她如果没那么几分坚持,何苦在刘家忙进忙出,何苦同老夫人定什么约定?一个柔柔弱弱的官家小姐,便是白吃白喝了刘家的茶饭,谁又会说她游手好闲?
将离的高傲在复仇上,而叶裳容的,在“坚持”上。
“所以我放任自己去喜欢君宁的时候,我已经断了与你再继续的可能。”叶裳容依旧惋惜,却毫不犹豫地抽出自己的手。
她等过他,给过他时间。
既然他错过了,那么她也不会再回头。
这就是她的坚持。
听明白了她的话,将离的眼里终于露出一点惊惶,“裳容,我……”
“别说,别解释。”叶裳容笑盈盈地看着他,“你和我都知道,你做这些有几分不是因为我。”
心痛似乎从眼里满溢了出来。将离的表情有那么一刻,是如此得痛不可当。
叶裳容看着这样的他,似乎想要皱眉的,却终于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将离不再说话,猛地起身大步离开。
“将离,我希望你们两个至少能相互漠视。”叶裳容平稳的声音传了过来。
不是要求,不是乞求,这只是她的希望。
而她,并不是个需要靠将离的不忍心,才能达成希望的人。
将离脚步一顿,然后大步离去。
叶裳容保持着抱膝的姿势倒进软榻里,愣愣地看着静池的方向。
终于,结束了。
心里有点酸酸的,有点不舍不甘,但是更多的却是松了口气后的微凉。
不,即使她曾经动摇得那么厉害,她也不曾松口对将离许过什么。或许在她又踏入刘府,或者更早些,对将离说扔了他的时候,他们已经注定了今天的结局。
叶裳容吸气,然后再慢慢地吐出去。
对了,君宁说晚上想吃什么来着?
疑惑
叶裳容倚在桌边,看着手里的杯子。
绿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低着头,表情有些局促。
“将离,”叶裳容抬眼,“是你放进来的?”
绿萱身子一震。然而接下去,她却紧紧咬住唇,似乎生怕自己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来。
叶裳容看着她,眼里露出些许无奈。
刘府不是小户人家,翻个墙就能大摇大摆地进屋子。院子里养着护院,何况还有做事的仆妇丫头,将离也没有高来高去的梁上功夫,哪里就能悄无声息地摸到她身边来了?
叶裳容一直疑惑不解,却在偶尔瞥见绿萱腰间的一串钥匙后知道了答案。其实刘府除了东南西北四道大门之外,静园里还有一扇小门。
当年老夫人为了刘启文,煞费苦心请了位告老的御医过来。为了留住他,老夫人不仅出银子替他开药铺,还买下宅邸送给他。药铺和宅邸都贴着刘府东面,之间只隔着一条短巷。静园那扇小门出去就是短巷,从那里到宅邸的正门甚至不会超过二十步。
这扇小门只为应急,轻易是不开的。绿萱受老夫人之命,小门的钥匙日夜不得离身,已经有十来年了。
如果不是叶裳容曾经把刘府的地面都踩过一遍,她也不会知道。只是如今虽知道了他怎么进来和谁放他进来,叶裳容看着绿萱咬住嘴唇的样子,还是忍不住犯起难来。
“绿萱,你在君宁身边这么些年……”
叶裳容说着,不由得停了下来。
要她怎么说呢?
绿萱服侍刘启文尽心尽力,谁都看在眼里。要说她对他安了什么坏心,连叶裳容都不会相信。但是偏偏,她又听说过一些传闻。
譬如,“石女”。
老夫人担心贴身丫头打着姨娘的主意勾引刘启文伤了身子,寻个石女回来贴身服侍并不奇怪。只是石女这回事,发现的多是夫家而不是娘家。老夫人和刘总管都不像是好心到能救下石女的人,而将离打着报仇的主意,刻意救人却并不是太让人难以想象的事。
“绿萱,我不想冤枉好人,尤其不能冤枉你。”叶裳容声音愈轻,“到底是不是你?”
绿萱听她提刘启文已是双肩开始颤抖,最终轻轻地点了点头。
“如果要你保证没有下次,”叶裳容皱起眉,“可以吗?”
将离与刘启文不睦,但是叶裳容至少得给绿萱一个机会。
然而这回,绿萱却没能点头。她低着头,双肩颤抖着,不一会地上便多了些圆形的水滴。
叶裳容只能叹气。
她有种,自己在欺负这个丫头的错觉。但是换成别人,能怎么做呢?
叶裳容并不怀疑绿萱一样希望能护着刘启文。然而将离的心思与聪明并不是绿萱能及的,即使她认为自己只是做了些“无关紧要”的事,而结果或许就会害了刘启文。
她并不觉得,将离是个她一句“希望”就能彻底罢手的人。
“既然这样,你……”
“灼然。”内室里突然传来刘启文的声音,截断了她想要说的话。
刘启文似乎在生机盎然的春天里愈发苍白病弱,阳光下竟透出一股弱不胜衣的意思来。
叶裳容抿着唇看他。
刘启文微微皱着眉,一双乌黑的眼睛里透着些许痛心,却还是直视着她。
叶裳容轻哼了声,转过头不看他。
刘启文眼中一暖,轻声道:“绿萱,预备热水,我要沐浴。”
绿萱猛地抬头,满脸是泪的她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刘启文,又犹疑着看向叶裳容。
这时,刘启文也看向叶裳容。
“罢了。”叶裳容虽然皱着眉,却也只能这样说,“去吧。”
“公子……小姐……”她带着颤音又掉起眼泪,“绿萱该死。”说着,她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才转身离去。
刘启文和叶裳容好一会都没有说话。
“别生气了。”刘启文轻柔,中气不足的声音响起。
他语气平静得丝毫没有波澜,彷佛并不意外似的。于是叶裳容陡然明白,他一早就知道了。瞧他那股云淡风轻的样子,是不是连自己的安全都不放在心上了?
想到这里,叶裳容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却换回,他轻轻一笑。
叶裳容拉他坐下,“烂好人。”
刘启文却只是笑,一边握住她的手,“这么多年了,只得她一个日日夜夜地为我忧心。平日里又服侍得无微不至。”
说情同姐弟太过分,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总有情分在。
“你娘呢?”叶裳容是余气未消,说起话来不免就尖锐了点。
刘启文一怔,垂下眼,“小时候哪里能明白那些。”
孩子只能看到他的娘把他孤零零丢在静园等死,一个月也未必见得上一面。及至能够明白了,却也因为疏远得太久,亲近不起来了。
叶裳容只能默然。
“他说了些什么?”刘启文似乎有些硬扭了话题的嫌疑。
“跟他说清楚了。”叶裳容垂下眼。
“是吗。”
即使这声应得再平直简单,叶裳容却仍是听出来其中的愉悦。她挑眉,“也不全是因为你。”
当初他既然放手,现在就不可能再继续。
“但如果没有我,”刘启文的声音终于露出了一丝轻愉,“便不会这么简单了。”
的确如此,所以叶裳容不能反驳。于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的她说:“我跟他说,希望你们至少互相无视。”
“好。”刘启文应得简单,也轻松。
叶裳容挑眉。
……“好”?
“官司呢?”她不由问。
那边府衙里递状纸,还告着将离弑弟呢。
刘启文一愕。
虽然他随即掩饰了过去,却还是清清楚楚地落进叶裳容眼里。
她眯了下眼,为什么是愕然?
他不语,尴尬,甚至道歉都属寻常,却为什么是愕然?
就好像,他根本不知道有官司这回事一样。
叶裳容看着刘启文,他却转开眼。
她皱起眉。
这个……
临睡
叶裳容穿着一身寝衣坐在书案前。油灯点得很亮,她一边梳理着长长的黑发,一边看着桌上的卷册。不知什么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双目眨也不眨地看着,甚至梳理着头发的手也停在半空中。
才刚泡过药浴出来的刘启文,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她。
她并不怎么很喜欢打扮自己,却也总是收缀干净了才肯见人。如今同寝越来越多,他却从没见过她一回蓬头垢面的样子。现在的她整个人沐浴在明亮的灯光里,看上去比白天更安静。虽然她一脸的认真,那长长软软的黑发却硬是将她的专注扭成了柔软。
刘启文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站定。
她在看的是账本,书案上摊开的每一页都是“刘仲仁”。
刘启文心下一叹。果然要瞒过她去,实在是难了。
他伸手拿过她手里的梳子,叶裳容这才发现他的到来。“君宁,你洗完了?”她想要起身,“我也差不多能睡了。”
她没有避着他的意思,却怎么看都有些眼里除了他再也容不下其他的意思。刘启文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里突然一慌。他伸手在她肩上一按,然后撩起她的头发轻轻梳理起来。
“仁叔……”
叶裳容猛转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似乎确定了他没有生气之后略略松了口气,“他有点奇怪。”
刘启文心里一痛,于是忍不住手上也一顿。
“君宁,你要是不高兴,我就……”
“哪里奇怪?”刘启文几乎不敢看她,只是努力让自己专注在她的头发上,说。
“他的穿用,太朴素了。”叶裳容瞥了眼书案上的账册。
只那么一个细微的动作,她表情里的轻暖就转成了冷硬,彷佛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同时,却也不将任何东西放在心上。这一刻她语气中的平淡与简单,似乎让任何的处心积虑都成了笑柄。
“朴素……”刘启文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喃喃地重复了一句。
“每月二十两月俸的人,衣料却跟下人一样。”叶裳容说,“况且还吃喝嫖赌样样不沾。”
刘启文不由无声轻叹。
他十几年也是最近才发现的,她却……
“君宁,”叶裳容站起来,拿过他手里的梳子放在桌上,看着他,“我知道你尊敬他。我看这些也不过是一时兴趣,你别介意好不好?”
她看着他,软软地笑。
这样的人……会因为他,伤心寂寞。
他怎么可以那么自私?明明活不长了还答应与她成亲。如果他死了,如果他连成亲那天都支撑不到,到时候留她一个人在世上怎么办?
刘启文心里一时大痛。
明明,将离才是更好地选择。
都是他的错。
就算他再怎么自信不会比将离少爱她一分。他忍耐寂寞也不过就是几个月的功夫,人死百了。但是换成她,一个人……
“该睡了。”叶裳容自然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拉起他的手就要朝床边走。
刘启文突然从背后用力抱住她。
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