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几步的功夫,刘仲仁的表情又恢复成了平常的坚毅沉稳,“小姐有事吩咐?”
自与刘启文的婚期定下来之后,叶裳容随着他称呼起“仁叔”来,而刘仲仁不仅用起了上下有别的尊称,甚至连走路时也会落后她一步。
“仁叔刚才同君宁说的,是将离的事?”叶裳容停下脚步,声音里并没有多少疑问的意思。
在她即将成为三少夫人的现下,刘府并没有需要避开她的事。何况连她什么都不是的时候,刘启文就轻易把刘府交到她手里,于是他们之前说的一定是,也只能是有关将离的事。
刘仲仁果然没有答话。
“君宁他想做什么?”叶裳容眺望着静池。
她虽然问了,却并以为会得到回答。
“这些杂事有我们来做,小姐不必理会。”刘仲仁的声音里,有着相当明显的不悦。
他知道她与将离之间的事?
叶裳容仰起脸,迎向阳光。
“仁叔,将离是刘家的长子。”她平静的声音,在春日的暖风里飘扬了出去。
这一回,背后没有任何声音。
叶裳容深呼吸了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然后转身看着他,“你知道。”
这并不是一句疑问,所以无需回答。然后刘仲仁不知道是否出于愧疚还是心虚,向来沉毅的他竟然无法直视她的眼睛,视线漂移了一点。
叶裳容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将离和刘启文在她心里同样重要,她知道这样是错的,这样对他们三个人谁都不好。但感情不是用脏了的帕子,想扔就能扔掉的。她能做的,就是在答应了与刘启文成亲之后,约束自己不再去见将离。
但是将离显然不愿意就这样放手。如今城里的流言,任谁一看就知道与将离有关。而在老夫人和刘启贤已经过世的现在,她也很难说自己与流言的起因完全没有关系。
将离不是个消极的人,而刘启文虽然好脾气,却也不是个可以任人揉搓的。他叫来刘仲仁就是要做什么。而无论他要做的什么,目标一定就是将离。
沉重、郁闷和隐痛交杂在一起,叶裳容深呼吸一口气企图把这些情绪平复下去。
不,就算他们两个注定无法相安,至少她还能杜绝起自于她的理由。
“我会分开他们。”叶裳容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转过身看着刘仲仁。
刘仲仁一怔,没有立即答话。
“仁叔,我希望你能帮我。”她语声中的坚硬刺破柔软的外表,在阳光下显露出阴冷的一面。
“小姐是希望……”刘仲仁探究似的看着她,似乎并不确定她的本意。
“仁叔,说起来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叶裳容微蹙眉,她没有慢慢取信于他的时间和精力,“你为什么不与老夫人见面呢?”
刘仲仁为了刘启文尽心尽力,却从不肯踏足内宅与老夫人见面。如果年青寡妇还能说是个避忌,如今两个人都一把年纪了,又满屋子的丫头仆妇。这避的是什么嫌?
刘仲仁脸色陡然一变。暮春暖风里竟然额头见了细密的冷汗,他神色变来变去却最终只能颓然一叹,“小姐想要做什么?”
叶裳容抿了抿唇,就算刘仲仁愿意帮她,也没有多少高兴的意思。“迟些时候我会把将离名下的产业列出来,请仁叔……”她顿了顿,声音有些艰难,却最终还是说了出口,“尽量买下来。”
“是。”
刘仲仁不久告辞而去,叶裳容又多站了会才转身进屋。
房间里燃着助眠的香,窗户紧闭一片暗沉。
刘启文躺在软榻里,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他最近又咳嗽起来,好容易养出来的几分的血色又消失不见。夜里睡不踏实让他眼下多了青色,他的呼吸都轻弱得彷佛……
随时会消失。
叶裳容沉下脸,为她刚才陡然冒出来的念头心里一颤。
刘启文似乎察觉到身边有人,慢慢睁开眼睛,“不高兴?”
唯独他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乌黑明亮。
叶裳容这才意识到自己表情不对,连忙松了眉,然后摇摇头,“睡一会?”她一边说着,一边把薄被拉过来盖在他膝上。
“灼然。”他拉住她的手。
叶裳容抬眼看他。
而他只是看着她。他指的是什么,其实根本不用解释。
“不要为了我。”叶裳容终于还是没能制止阴霾染上她的眼底。
“我如果一定要呢?”刘启文看着她,语调突然轻柔起来,“你帮谁?”
叶裳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换来刘启文淡淡的浅笑。
“如果可以,真想送你一样东西。”叶裳容反握住他的手,然后将薄被拉高了些,遮到他的胸口,“刚喝过药,乘不咳的时候睡一会。晚上想吃什么?”
“送我什么?”刘启文显然对这个比较好奇。
叶裳容却只是看了他一眼,突然转开话题,“我搬过来。”
刘启文微怔,然后点了点头,“好。”
夜晚
刘启文在喉咙发痒的时候,然后立刻用被子捂住自己的唇,企图将声音压到最低。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他闭着眼睛仰面躺在床上,等待那阵呼吸不畅引起的晕眩感过去。
屋子里安静也黑暗。书房里还亮着一盏灯,幽幽的光从门口流泻进来,让所有的东西都笼罩在一片黑暗里。
实在是睡不着,刘启文在床上又躺了一会之后,慢慢坐起身。
即使捂得再好,临睡前准备的水此时也只剩了一点余温。他坐在桌边慢慢地拿了水壶来倒,再慢慢地啜饮着,视线终于还是滑向门外。
说是个“搬”字,其实也不用什么功夫。叶裳容的东西虽然还在正院偏房里,人却在说话的当日就住进了静园。然后她理所当然地接手了绿萱的事情,理所当然地整日陪伴着他,端药做饭甚至沐浴更衣。看着她温淡的浅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精致容色,恍然间刘启文总觉得她就是他的妻,而这样的日子其实已经过了很多年。
然而,夜晚却让世界再次真实起来。
他咳得厉害,偶尔醒过来时却见她睁着眼睛看他。问了,她只答“好像听见你咳嗽了”。
刹那间,他突然心慌得突然无法面对那双清澈的眼睛。
他心心念念地将她留在身边,但是他又给了她什么呢?他无法成为她的依赖,他无法走出这间府邸,甚至连晚上……
而当他说身边有人睡不着的时候,她只低垂下眼,漾出抹浅笑后说她去书房睡。
刘启文悄无声息地站起来,穿过门走进书房。
压低了灯芯的油灯静静地站在桌上,甚至还比不上月色明亮。叶裳容侧卧在他的软榻上,压在枕头下的手臂裸在被子外,在屋子幽暗的光里似乎特别地柔腻光滑。不知她梦到了什么,连睡着的时候还皱着眉。
他轻轻地在榻沿上坐下,伸出手指点上她的眉间。
他让她,如此辛苦吗?
白天的微笑,似乎一瞬间就被这轻轻皱起的眉头击破,成了假象。
只是……
他还是不想放手。
明明放她走,明明让她去到那个男人身边,才是对她最好的选择。
但是,他不想放她走。
他的指尖从她眉心划过鼻子,然后落到唇上,停下。
“不要……”她眉头皱得愈紧,然后轻喃了一句。
“不要”什么呢?
刘启文突然有点想知道。
他想知道如果她的梦里有人,那个人会是他……还是“他”?
想到这个可能的时候,刘启文心里一紧。不,如果不是他的话,那他宁愿不知道。不是自信与否的问题,单只身子差这一点他便在那个名叫将离的男人面前一败涂地,毫无底气。
想起那个本该是他哥哥的男人,刘启文突然觉得不舒服。
恣意又艳丽,他简直挥霍着浓厚的生命力。那样的人在她眼里,是不是比起他耀眼得多?
但,她是他的。
至少现下,眼前,她是他的。
刘启文俯下身,与她近得呼吸可闻,却始终没有碰到她。
“……君宁?”她含含混混地开口。
她皱着眉头勉强睁开眼睛,却满是困倦,她甚至都没有清醒就想坐起来。
“没事,你继续睡。”他压住她的肩,“我起来喝水,过来看看你。”
她困倦地看着他,却似乎最终接受了他的解释,“嗯……”
就在他以为她会继续闭上眼睛睡的时候,她突然翻过身子,然后伸出手环住他的脖子把他拉下来贴上自己的唇。
刘启文微微瞠目。
她并不甚清醒,只是让唇与唇贴着之后就没了动作,竟然又这样子睡了过去。
他不由好笑。
“灼然,灼然……”他不想挣动得太厉害,或者该说其实它甚至不想挣脱,但他显然也不能撑着手臂这样趴半夜熬到天亮,只这么一会他的手臂就开始发酸了。
被唤的那个似乎也觉得这样并不舒服,不用多久就松开了手。
于是,他似乎没有理由再继续待在这里了。
只是……
他并不想回去,回到那间漆黑的屋子,回到他那张没有她的床上去。
刘启文不由轻笑一声,然后摇头。
就是为了让她睡得好些,才故意说的那些话。如果他也挪到榻上休息,虽然他觉得她并不会介意,那么说那番话又有什么必要?
他想拉高被子替她遮住肩膀,她却怕热似的非把手伸出来不可。被角拉扯间,他手滑进被子里,陷进一片温暖柔腻里。
那柔软得……
意识到碰到的是哪里,刘启文突然脸上涨得一片通红。虽然榻上睡的那个人毫无所觉,他却手脚不自在得甚至都不敢看向她的方向。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又咳嗽起来,好一阵子才勉强停下来。等他能够抬眼看的时候,果然见她睁开了眼睛,满眼担心地看着他。
果然吵醒她了。瞬间,整颗心都被凉水浇个通透。
罢了,她白天就够辛苦了,何苦累得她连晚上都睡不好。他突然觉得自己不该就这么走过来,更不该在还没有咳嗽之前就回去。
“抱歉,又吵到你了。”他说,企图将他的歉疚与低落压抑在他平常就轻柔的语调里。
“喝点水?”她看着他,似乎不信似的。
刘启文摇头,“睡吧。”说着,他甚至都不再看她一眼,就起身走回他自己的屋子。
然而就在他才躺回自己床上,就看见她跟了进来。她在他呆愣的目光中,不止掀开被子躺在他身边,甚至还伸手环住他的腰。
“灼然……”
“再不睡,天亮了。”她靠过来,用脸蹭了蹭他的肩膀,然后闭上眼睛。
也是。
再不睡,天就亮了。
刘启文不自觉地弯起唇角,然后闭上眼睛。
偶听
叶裳容踏进屋子的时候,绿芷正拿着一个黄澄澄的东西对着太阳看。
“绿芷,那条绿色的披帛你是不是没拿去静园……”叶裳容瞥了眼,不以为意地向柜子那里走去。
绿芷似乎被吓了一跳,顿时手忙脚乱起来。她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一路滚到叶裳容脚边才停下。
叶裳容弯腰捡起,是一只金镯子。镯子手工不算精细,不过掂着相当沉手。“怎么想起买这个了?”叶裳容顺手就把镯子塞回绿芷手里。
绿芷跟在她身边也有阵子了,好东西见过不少,眼界自然不会太低。
“别人送的……”小丫头嗫嚅着。
叶裳容这才觉出两分不对来。她回过头见绿芷低着头满脸通红,不由好笑,“哪个‘别人’?”
绿芷抬头瞄了一眼,顿时垮下脸,“小姐笑我……”
“说正经的,”叶裳容打量着站在她身边的丫头,“到底是谁?”
她身边的小丫头一年多时间长开了不少,如今也是干净清秀,倒真是该替她想想嫁人的事了。
“表,表哥……”一边说着,一边又低下头去了。
看她的样子,倒也不像是没这个意思的。叶裳容笑了笑道:“那是打小的情分了。家里做什么的?”
叶裳容瞟了眼绿芷手里的金镯子。
虽然说眼光差了点,不过看样子也不像是个养不起绿芷的。好歹主仆一场,她可不想前头才送绿芷嫁人,后头就听说她又去谁家做丫头仆妇。
只是叶裳容说到这里,绿芷突然叹了口气。
“怎么?”
难道没有正当营生的?
“表哥是跟着总管的。”绿芷看上去有点不高兴。
刘仲仁统管所有外头的生意,自然就有一直跟着他的,说是伙计其实更像是仆从。而且不止整日端茶递话,还得经常跟着刘仲仁跑关外为刘启文找人参,既辛苦又顾不了家。
叶裳容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这人也没坏得不能嫁,端看绿芷怎么选……
叶裳容突然发觉不对,“绿芷,你表哥多大了?”
“十八,快十九了。”绿芷愣愣的,不用叶裳容继续问就说,“去年年头上开始跟着总管的。之前他家比我家还差,如今多得总管照顾……”
叶裳容皱起眉,目光再度移到镯子上。
这镯子该有三两重,加上手工钱,怎么也得快四十两银子才能买下来。绿芷的表哥月俸至多也就二两,两年也就四十八两。一家人不吃不用地就为攒钱给绿芷买个镯子,这个似乎怎么看都不可能。
“小姐……”绿芷见她皱眉,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叶裳容看了眼镯子,又看了眼圆眼睛的丫头,突然笑了笑,“也许是我想太多了。你家里怎么说?”
“娘嫌他经常出门,说如果真,真嫁了……”绿芷脸上又浮起红晕,声音也一径地低弱下去,“没法照顾我……”
“大总管愿意带在身边的,至少脾性是妥当的。”叶裳容说,“不过没法照顾你也是实话,你自己好好想想。”
“哦。”绿芷眨了眨眼,愣愣地应了声才想起来,“小姐你刚才说找什么来着?”
“绿色的披帛,你放哪了?”叶裳容想起来意,又弯腰去翻箱子。
“别别别,”绿芷见她翻东西,连忙扑过来,“小姐您一边坐着,有我呢。”说着就推她到一旁坐下,然后自去翻找。
叶裳容见她一副怕她翻乱了衣裳的架势,不由好笑,“都是能嫁人的大姑娘了,还能一辈子在我身边做丫头不成?”
“小姐不要我了?”绿芷扁了下嘴,突然想明白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不会的不会的。没了绿芷,小姐就没有陪嫁丫头了。”
前头还谈婚论嫁的,现下里又变成之前那个贪吃的小丫头了。
“陪嫁?”叶裳容挑了下眉,“那要不要顺便也做一下通房丫头?”
绿芷翻找的动作一顿,呆呆地回过头看着她,“陪嫁丫头就是通房丫头?”还没等叶裳容回答,她自己就先苦恼起来。
叶裳容失笑,低头去喝茶。
“对了,小姐,有件事……”绿芷不知想起什么,突然紧张起来。
“怎么了?”脸上笑意还未退尽的叶裳容完全没有发现,举杯喝茶。
“那个,是将离……”绿芷犹豫着,“将离公子的事。”
叶裳容手一顿,没说话。
“我听说三公子让总管去府衙递状纸,说,”绿芷讷讷的,不知怎么说才好,“说二公子过世那天,是将离公子约他出门的……还说……”
绿芷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竟然难以为继。
“还说了,”叶裳容看着手里的杯子,“什么?”
“还说,那天画舫上将离公子也在。”绿芷只能继续说完,“说不定是他推二公子落水的……”
叶裳容手一滑,差点没拿住杯子。
“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