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枝嗔笑,又转过神来问丁姀:“小姐,昨夜您没睡好吧?”
丁姀笑了笑,在梳妆镜前坐下:“也不是。大概认床吧……”
“您就别瞒着奴婢了。”夏枝递上青盐,待她擦了牙又递漱口水,用漱盂接着,一边说道,“其实奴婢也没睡踏实。小姐……您的意思,奴婢明白了。”
丁姀小口吐掉漱口水,抽出绿绸帕掖嘴,莞尔笑道:“那你也跟我一样是认床了?呵呵……不过以后可真得早点叫我才行,不然无缘无故旷了晨昏定省,只怕外头有闲言碎语。”
夏枝点点头,又放下漱盂,绞出热烘烘的巾帕让丁姀擦手擦脸,突然想到昨天夜里巧玉两姐妹要学识字的事情,就说道:“小姐,奴婢觉得跟了小姐您是奴婢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了。”
丁姀抬眼:“哦?”夏枝可是一万年也打不出个马屁来的,今天怎么忽而这么抬举她了?
夏枝拿来桃木梳为丁姀编发辫,一边就说到了昨夜美玉巧玉如何羡慕她跟春草识字之类的云云。丁姀听着听着就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笑着道:“这有何难,但凡她们真心想学,也可以问你们两人,若你们也不认得的,再来问我就是了。”
见丁姀答应,夏枝连声笑谢:“奴婢代她们先谢谢小姐,等下就告诉她们去。”
夏枝跟巧玉她们相处融洽,让丁姀稍觉欣慰。转首又看铜镜里的桃脸,眉似春山含黛,眼若秋水带音,鼻如悬胆笔挺,香腮点脂藏水,真正个活脱脱的妙龄少女。她想到才昨夜打过照面的五小姐丁婠,虽不是一对父母所生,姐妹间却也有三四分相似。不过丁婠自小在丁家里,又比她多了几分小姐的仪容姿态,且长她一岁,更是风姿绰绰之年。窥一斑而知全豹,丁家姐妹的容貌即便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如此在容貌上平分秋色,不足为长,站到一处倒反而没什么特殊的了。
夏枝利落地把丁姀编好的头发攥到顶心,方想起个髻用步摇簪住,就听屋外美玉喊了一声:“芳菲,你一大早的怎么在这里?”
听到“芳菲”这名字,夏枝的手一松,那些发辫就又统统滑了下来。
丁姀也随之站起身,望过夏枝一眼:“方才——是听到美玉喊芳菲吗?”
夏枝手心里沁出了汗,一把桃木梳捏得湿出了水纹,说道:“八小姐,咱们得做好准备,看来是二太太过来了……”
话音渐弱,就听外间有开门的声音,接着是垂帘掀起的碰撞声,与轻微的脚步声夹杂在一起,仿佛就是这个时候两人不规则的心音。不一会儿美玉就带着个着绿绸袄的丫鬟进来,在丁姀面前敛衽:“给八小姐纳福。”
“……”丁姀将芳菲打量了一遍,见她始终面腮带笑,也不好意思再这么提防着人家,就微微笑着问,“你就是二伯母屋里的芳菲吗?我听美玉说起过。”
芳菲点头:“奴婢正是。”
丁姀右手往近旁的一个绣墩一摆:“坐吧,吃口茶。”
芳菲摇头:“不了,二太太正过来呢,奴婢只是来向三太太禀报一声,不妨竟然听说八小姐回来了,就想着过来问安。”
丁姀心底讶异于芳菲竟然会背着二太太给她放风,怕这都是看在美玉面子上的。果然芳菲话落就有意看了美玉几眼,掩帕笑道:“奴婢也该去迎二太太了,这就告辞吧……”
丁姀心有感激,就让美玉陪着芳菲一道出去,自己则让夏枝继续收拾头面。
夏枝紧住眉头,对芳菲的通风报信也十分意外,但见丁姀不慌不忙的,自己虽急,倒也不好意思表现出来了。重新拿稳了桃木梳,把那些发辫统统拆了,改了个垂侧留小辫的少女髻,再细细用一条柳色丝带扎住辫子,显得清新但又稚气未脱。
丁姀在镜前夹住那股发辫,嘴里一抹柔笑,夏枝的心思转地是快,立马给自己换了个发型,免得二太太真见了她就立刻视她为头号劲敌。若然看到这么副黄毛丫头的打扮,倒不会放在心上也说不定。
接着又把那双桃红绣鞋换成了双靛青棉鞋,外头的坎肩给换成了一色素背子,下身玉色宽褶棉裙也换成了草绿的。这么一改头换面,又是活脱脱一个藏头缩尾未见过世面的小门小户之女。
两人收拾停当,方相视着发笑,虽然仓促,效果却不错。
正想过到正屋去给文氏请安,张妈妈的话音却已传了进来:“三太太您别急,二太太没事一大早的怎么会上咱们的院子里来,兴许是美玉那小丫头胡说的。”
“美玉胡说,难不成连芳菲也是瞎起哄的不成?她分明是冲着姀姐儿来的……”说话着外头就响起了拨帘声。
丁姀忙带着夏枝一起出去迎,看到文氏铁青的脸,心头不禁都被蛰了一下。
“娘……怎么您上我屋来了,我正打算去您那里请安呢!”丁姀装作什么事都不知,上前低身欠了欠。
文氏一路直往罗汉床坐下,攒眉看到丁姀的打扮,眼中起伏不定了一会儿,再又别开了眼:“小姀,这六年,你委屈了。”
丁姀摇头:“娘您怎么又说起这些话了。”
文氏抽出绡帕掖住眼角:“娘也不瞒你说,你二伯母现正在来的路上,想必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你这么个大活人,她若存心要找也不难。娘只求你,待会儿你二伯母要你做什么事情,你都顺着她些,其他的,为娘来想办法。这辈子,娘是死活都不会把你送回掩月庵去了。这等混账事,挨了六年也该够了!”
丁姀上前给她拍背:“娘,您放心,二伯母当年说的三年孝期,现延长到了六年,若再延长的话,一来不在理上,二来她也难再有何说辞,第三她今朝有违自己亲口说的话,日后也不好服众。二伯母不会这么糊涂的!”
文氏一抬头:“在理在理,你说的在理。她是个何其精明的人,断然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又怔了一下,狐惑道,“那她是来干什么的?”
“娘,咱又不是仙人未卜先知,等二伯母来了咱不就知道了吗?”
文氏想了想,还是觉得此事实在太有风险:“若被你二伯母看见了你回来……”
“纵然是要见的,何不大大方方光明正大地见呢?”丁姀微笑,“我既是丁家女儿,又还未出阁,自然要在父母跟前行孝。”
文氏恍然,丁姀这是在提醒她,父母在不远游,如果二太太执意让丁姀再回掩月庵,这就等同于迫使丁姀不孝于先,她哪里还有资格再去给丁荣海抄经书啊!
丁姀见文氏终于明白过来,就示意夏枝去端早饭,就算挨打那也得有力气撑才行。一边又问文氏:“娘用了早饭没有?要不在女儿这里吃些?”
夏枝听了丁姀这番说,提了半天的心也总算回了原位。不过张妈妈总有意无意地睃她几眼,她就觉得犹如在身上放了几只跳蚤似地,随时会咬她一口。她转身拨帘出去,看到美玉在帘边急得团团乱转,碰巧巧玉跟春草两人也端着早饭跑进屋,一路上奔地碗响碟震,乒呤乓啷的。
“怎么了这是?”她狐惑。
第一卷 第十三章 二伯母
没等春草开口,巧玉率先嚷道:“不得了了夏枝姐,二太太过来了!”
“到哪里了?”见她们这般急,夏枝的声音也不由起颤。
“都过穿堂了,我跟春草方才险些撞了个正着,这会子想必都快近院门了……”巧玉说地急跺脚,捧盒里的碗碟又是一阵响。
“别毛躁,把早饭端进去,三太太也在这里呢!咱们先听听三太太、八小姐怎么说再毛躁不迟。”夏枝当即把三个人都拉进了小宴息处。
乍见一团人影撞进来,本就心怀鬼胎的三太太浑身猛地一颤,见是丫头几个人,立刻黑起脸:“做什么?咋咋呼呼的。”
几个人赶紧挨近丁姀,巧玉捧盒里的碗碟就响个不停,浅绿色对襟里袄的领口都湿了一圈出来,被文氏一吓更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二太太……三太太来了……”一想不对,又改口道,“三太太,二太太过来了……”
文氏白了她一眼:“我知道。”
“呃……”巧玉讨了个没趣,半截哑音就卡在了喉咙里。
夏枝方替巧玉解释:“三太太,巧玉的意思是,二太太已经到门口了。”
“这么快?”文氏“噌”地起身,脸上黑白颜色上下蹿嗦几回,指着夏枝几个说道,“赶紧,把东西都摆出来!”
夏枝立刻会意,接过巧玉手里的捧盒,开了盖就跟春草两人利落地把早饭摆上桌。
文氏又道:“张妈妈,你去外头瞧着去。”
张妈妈压首:“是。”就押上夏枝出去了。
夏枝不妨张妈妈会逮她,匆乱间只来得及看一眼丁姀,就被拉出了屋。
丁姀暗吃一惊,但未动声色。直等文氏说了一句:“小姀,你坐下吃点吧。”才款款落座,不过灌下几口米汤的时间,张妈妈的福礼声就传了进来:“二太太,奴婢给二太太纳福。”
“张妈妈多礼了。”二太太吴氏应道,“你们三太太可起了没有?”
“起了,不过不知道二太太过来,现正用饭呢。二太太,您吃了没?”
二太太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只听旋即她又“咦”地一声:“这丫头似乎在哪里见过。”
丁姀手里握的青釉碎纹粥匙油然发紧,怔然望着那道乌木珠垂帘,木珠颗颗滚圆静止,似一道形同虚设掩人耳目的屏障,同时弥漫着一股危险,好像二太太随时能轻而易举地拨开那重障碍,进来居高临下地睥睨她们。
渐渐地,粥味在嘴里淡融隐没,她知道二太太看到的是夏枝。张妈妈把夏枝一并拉出去,无非是想二太太把火气先往夏枝身上撒一通,而后到她这里的时候,母亲也就能扯这桩后腿,替她讨饶了。
可怜夏枝进退无路,只得迎到二太太跟前跪下:“奴婢夏枝,给二太太纳福。”
“夏枝……”二太太的情绪却无半点起伏,言辞语句依旧四平八稳,蓦然一笑,“昨夜里淳哥儿拿回来串五眼六通,我还当是孩子自己家里带过来的,没想到是姀姐儿回来了。”
此话一出,屋里的文氏当即就坐不住了,飞快起身:“姀姐儿,你跟我出去。”说着已经快步如飞打起了帘子。
丁姀的脸色也变了不少,心中汹涛不止。母亲的伎俩在二太太面前不堪一击,无论是昨夜让张妈妈把淳哥儿偷偷放到二房正屋附近还是夏枝的突兀出现,这些都瞒不过二太太的眼睛。这么看来,打从淳哥儿失踪再看到五眼六通,二太太其实早就知道自己回来的事情。她昨天按兵不动,今天又一大早就过来,似乎更像是掐算好的时间一样。不给她们商量对策的时间,不容她们有任何接应的准备。只不过她料错了一步,芳菲竟然会偷偷知会她们。
“小姀,别愣着呀!”文氏急道,在垂帘内外走来走去。
“嗯。”丁姀提裙起身,几个丫头服侍着两人快快出了屋。
院子里,夏枝还跪着,听到身后声响不觉抓起手下的一捧枯草,整个人都因为紧张而绷成了一张弓。
丁姀低着头小心跟在文氏身后,直到文氏驻步,说了句:“二嫂,乌漆抹黑的冻天,日头都没出来,你怎么就过来了?也不派人事先知会一声,我好叫人煨姜水等你。”
二太太脖子间的那圈翎毛围领子藏住了她的半个下巴,说起话来的时候,细柔的鹅黄绒毛就随着下巴上下而浮动。她目光精神十足,一张朱唇在半黑的晨曦里就像抿成了刀锋,笑说道:“卯时不到家里就上灯了,你还怕我摔着不成?倒是姜水,让人煮些来才是正经的。”
“那就去屋里坐吧,等下一起喝。”文氏附和,就命了个婆子去煮姜水。
一群人于是都往正屋过去。丁姀跟在两人身后,四下里打量一周,发现二太太只带了一个婆子两个丫鬟,却不见给她们通风报信的芳菲人影。
美玉似乎也发现芳菲不见,掐着春草的胳膊小声问:“芳菲该不是被二太太发现了吧?”
春草说道:“不知道,阿弥陀佛,但愿不要。”
丁姀撇过头,竖起食指示意她们别造次。现在她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能顾得上芳菲么?
两人面面相觑,死闭住嘴巴不再细语。
前头的二太太与三太太正也说话,似乎并未听到美玉春草说的话。二太太慢悠悠地说道:“昨夜里找了半天淳哥儿,结果他自己回来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三太太虚汗连连:“这算什么奇怪呢,兴许是淳哥儿自己认得路。”
二太太斜眼过来,却半天没说话。三太太正怕她扯到丁姀头上去,不料二太太却只字不提,又扬声笑道:“兴许是呢,咱们淳哥儿可是信国公府里头出生的,信国公府何其大,怎么是我们这小门小院的比得上的呢。要说这才是淳哥儿的聪明之处,不光是自己回来了,还恰巧捡了姀姐儿的手珠。这么贵重的手珠,若教别人捡了去,苦玷污佛香。”
这话就慢慢绕了过来,三太太小心赔笑,说道:“这也是舒小爷身家尊贵,才与佛有缘。”
二太太就略带讥诮地发笑:“哦?这么说来也是了。这手珠原是让弟妹你赠给姀姐儿了的,怎么这么不小心给落到别的地方了呢?听你方才说来,倒可能是姀姐儿的身子不够精贵,受不住这层佛光。”
说这话时,一拨人簇拥着打前两个已然进了正屋。三太太让了座,心中擂鼓直响,不知道二太太说这话是怎么个意思。既然说姀姐儿身子不够精贵压不住佛光,是不是就代表着她也不打算让女儿再回掩月庵去了呢?
她倒是不在乎姀姐儿现今的身子是否精贵,但能把她从庵院里彻彻底底地拉回来,她就阿弥陀佛了。
两位太太在填漆床上落正座,丁姀尾随其后,也在旁边的绣墩上坐下。丫头们奉上茶汤,三太太就掀起茶盖打算拨凉。二太太面无表情地说道:“撤下去吧,咱们不喝茶,待会儿就喝姜水。”
三太太一听,拿茗碗的手就颤了两下,不安地放回床几上。丁姀愣了愣,也放下茶,规规矩矩放到丫头捧的漆盘里。
屋子里约莫十几个人,一下子俱都敛声屏息,丫头几个上前立刻把盖碗收走。那下去煮姜水的婆子正好捧着姜水进门,丫头们一下松口气,把三碗姜水一一分到三个人面前。
二太太抽出怀间绫帕举碗抿下一口,擦了擦嘴:“姀姐儿……”三字落定,有意停了下来。
正低头喝姜水的三太太一口水噎在喉咙里,拼命咳喘起来:“咳咳咳……”姜水又烫又辣,咳得她抓心挠肝地险些掉下眼泪,慌忙用绡帕掖拭眼角,紧张地边看二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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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十四章 代价
二太太笑了笑:“弟妹,你用的是老姜吧?”
“呃……”若比谁辣,文氏哪里能跟出生名门望族,自小跻身太太奶奶队伍里的二太太吴氏相比。这话分明是在向三太太耀武扬威,姜是越老越辣,她文氏算个什么东西?
三太太脸上阴晴不定,更不敢去瞧丁姀,怕把注意力引到她身上去。
“二伯母,用来驱寒,自是老姜再恰当不过。”丁姀微笑着说道,把手里头的姜水喝得只剩下了个底,姜黄色的水在碗底还沉着几丝姜皮。
三太太闻言瞪了她好大一眼,怪她不在这个时候安安静静喝她的姜水,偏出来当出头椽子,这不是引火上身吗?
“嗯。”二太太扭头放下手里的盖碗,对丁姀正色,“姀姐儿也快十五了吧?”
丁姀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