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来到大门前,自又从紫萍出来的那道小门里进去,外院大约都得了消息,男仆们都避开了,直至进了垂花门沿一旁的抄手游廊往堂屋走去,丁姀才有心思打量起周遭来。
这正经一望倒也不似是什么华贵的金窟之地,院中植杨树,纤细的枝条冲天,倔劲尖利,虽然时值开春,绿芽间或有一些,可依然掩盖不住成排的树枝堆叠起来的一种苍劲凛冽。这是靠游廊植下的,除此之外还杂有几株油绿的樟树,正是春日好气候,新叶老叶窝成一团,把灰褐色的树枝遮地严严实实的,与那白杨截然相反的气势。
整个院子便有飘飘然地一丝香樟味道,萦绕在鼻翼底下,时有时无,恍若到了夏季蝉噪的季节一般。
跟着紫萍脚步不敢有停顿,丁姀的目光也只略过这片树木,之后就回到自己的脚尖上,看鞋头掠过一块又一块的阴刻花鸟鱼虫的青红石板。
待过了一个略显简短的穿堂,十步开外便是内院堂屋,老而幽深,这一路走来皆是积古般的错觉,而今目光才接触面前的这座体宽梁角略低的建筑,总有一种望而生畏之觉。丁姀脚下的步子谨慎,不敢有半点亵渎。
因明州靠海,七八月台风甚猛,所以这里的房子大都不高,梁子吊地不高,进去更有一种逼仄压抑。可进了这堂屋,才觉不像似想得这般阴暗潮湿的。穹顶上开了天窗,皆用纯色透白的玻璃镶得严密,为屋里的采光提供了相当不错的光源,致使屋子显得空阔挺拔。东西面又各开了外凸的两扇原木窗,外边隔着雕花隔扇,里边则是红木窗扉,不雕一丝浮华。这样逢刮风下雨的天气想要赏景,就不怕湿了自己了。
那堂屋的大门亦是如此设计,外面是一道隔扇门,里头又是一道严密的实木门,与她们所租住的那个院子比起来,这边的设计应说事独具匠心,不仅是考究一词了。
“咳咳……”二太太咳嗽出声,提醒她姊妹俩把目光放矜持些,别朝屋子里乱缩。
丁姀立马低下头,再没仔细看屋里别的陈设。
紫萍道:“您瞧,太太还没过来呢,不如二太太您先坐坐?奴婢去瞧瞧去?”
二太太正要说些客气话搪塞,忽而几句调笑声从东面织锦垂珠的挂帘后面传了过来。每没一阵,便听到脚步声越渐临近,先是出来几个未留头的小丫头满脸圆滚滚地打起帘子,接着便听到丁妘的声音:“娘……”
二太太心里一喜,要作应,却听到丁妘又道:“近两天梅湿,您在屋里呆着多好,偏要来这边。”心里一下子有些发凉,丁妘这声娘可不是叫的自己,而是赵大太太。身子立马不大自在了,果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呀,女儿嫁在外,自然与母亲就没多少瓜葛了。不免几分不满。
赵大太太道:“接客人哪里有接到自个儿屋里去的?可不少了礼数不是?妘丫头就爱寻好听的说给我听。”
里头登时一阵嬉笑,夹杂了几句丁妘几声娇嗔。
丁姀耳边传来丁妙低低地一声不屑,又听前头二太太微微叹息,就稍稍抬起了头。
已见丁妘挽着赵大太太出来了,果然脸色一白,神色不大自然地问候道:“娘,您这就在了?”口吻之间颇是诧异。
赵大太太忙打圆场,道:“你母亲那是急着要见你,姑古才赶着过来的,你还不快过去?”
丁妘冲赵大太太笑了笑,便疾步来到二太太跟前,略略撒了下娇,挽住母亲胳膊羞红了腮。
二太太一看她这模样,便也没了气。拍拍她的手背,便来跟赵大太太寒暄:“亲家好呀……常年在北方,一下子住到南方来,可习惯不习惯?”
赵大太太笑了:“别瞧我年纪不小,身子骨却还硬朗。眼不聋耳不花,吃的也是一块块的肉,嚼地烂烂地,哪里有不习惯的呢?!倒是太太你,这儿海风大,吹久了脸儿就起皮,遭罪了些。”
二太太一下摸住脸:“哦哟哟……难怪这两日觉得脸上不好,原是这样。”于是忙跟赵大太太坐到上位,说起了些女人话。
底下丫鬟们按部就位,该倒茶捧点心地如游龙一般一一侍奉完,乖巧侯在不远处,看了不扎眼,却一呼即应。
丁妘也与自己母亲跟婆婆聊到一处,早已没了初出时的尴尬。紫萍自来招呼她们姊妹俩,往她们的盖碗里一瞧,对旁边的丫鬟道:“这茶不好,还换了去。就拿那雨前龙井来,给小姐们泡一壶。”
小丫头忙把茶撤下去,飞快地跑了。
丁妙喝过一口,听说这茶不好,便抽出帕子揩嘴,边道:“姑娘客气了。”
紫萍也不好意思,道:“两位小姐远道而来,也不知道小姐们喜欢什么。奴婢前儿倒是向大*奶打听了些,就备下这几道点心,小姐们且尝尝,看看做不做得合口味。”说着双手捧来一盘酥糖,先送到丁妙面前,“奴婢记性不好,且让奴婢来猜猜,您是不是七小姐呢?”
丁妙葱白的手指伸出去,挑了一块小的酥糖,笑道:“姑娘好记性。”把糖送入口中,嘴巴抿成一条线。
紫萍忙道:“七小姐与咱们大*奶长得有八分像,奴婢再认错,可就对不起大*奶白长了一张西施般的脸了。呵呵……”
丁姀一听,脸上的笑就更遮掩不住。
紫萍又把盘子送到丁姀面前,眨了眨眼睛,道:“这位就是八小姐了?上回见您,您身上还不大好呢,怎么,这会儿可好了一些吗?”
丁姀也挑了一块放到嘴里,只含羞地点了点头,没有它话。
这紫萍自头至尾就没让场面冷下来,几遍是丁妙不甚开口说话,丁姀更是但笑不语,她都没有冷脸。
直到赵大太太忽而想起了她们两个,才豁然惊诧地问道:“瞧瞧我这脑袋,才刚说了自己眼不聋耳不花的,就大了嘴了,怎么把她们姐妹给忘了呢!来来来,过来往窝瞧瞧,有一阵没见,我也可盼着呢!”
两个人忙站起来,径自到赵大太太跟前温温软软地裣衽,细声道:“见过大太太。四姐。”
赵大太太伸手来扶,突然往两人身后搜索了一圈,愕然道:“怎么就你们两个吗?”
二太太赶紧接过话:“是这样的,丁婠那丫头出来之际没想病了,来不了,就罢了。还有那姈丫头吵着要随她两个哥哥去盛京她父亲那里,故而也没来。这不,就这两个丫头了!亲家可是想见那两个?我一封家信就能催她们来。”
赵大太太略略失望丁婠不曾来到,淡淡笑道:“既是病了,来去颠簸,别再折腾出大的来,不必费周章了。”拉起两人的手,问道,“上回来得急走得又快,也没跟你们说说话。你们两姊妹,都几岁了啊?”
二太太心中一紧,目光盈动地盯着丁妙。
丁妙略施小礼,答道:“再十天,就满十六了。”
赵大太太眉梢一翘:“巧了巧了,十天后正是我家那祖宗的生辰,不如一起办了好不好?”
“……”几个人相继愕住。
赵大太太忙解释:“是季蔷。”
二太太立马摆手:“这可使不得,那女人家怎么能跟爷们一起摆寿宴的。不行不行不行……使不得呐……”
赵大太太道:“这里可没这些规矩,就是我母亲在,也是这句话。只不过她老人家年纪大了,这回没有过来,我说了办,就办,断然没有使不得的,亲家别跟我客气。”
二太太一愣,不好意思地道:“那就……麻烦了。”
“怎么是,都是一家人。”赵大太太再瞅瞅丁姀,眼里多了些许柔意,“姀姐儿吧?啧啧……上回见你躺着,看不出身段儿,这会子见着,啧啧啧……真不错。你可几了?”
第一卷 第一百一十七章 第一项任务
丁姀慢慢欠身,浅笑着答道:“回大太太,刚满十四了。”
赵大太太惊诧地问:“那可是在庵里过的生辰?”一想就是了,听说这姑娘才回的家,哪里会有人给她办什么筵席,那老百姓家还能焐个白热的鸡蛋吃,偏这可怜的孩子什么都没有。不免心怜地道,“要不,也跟你七姐一道,补上一回?”
丁姀看了看二太太,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微笑着道:“不敢跟七姐并排着做,还请大太太收回这个心意。只是个小生辰,不值得大办,若论起来,七姐的才是个大生辰,若把我这不值一提的事情摆在一起固然是不合适的。”
赵大太太点点头,见她说得在理,就也没有强求。只是心里感叹,好个谙守礼节的人儿,也不知究竟能不能进得了舒公府。
二太太对这答案颇似满意,轻轻扬起唇角,笑意自露。
但心里虽高兴,亦也有些踟蹰,如此冒昧不知道舒七爷会怎么想。虽然丁妙不是奔的他,可他却是舒公府里最长脸的一个,万万不可使他没趣。便问赵大太太:“不知道七爷可是愿意不愿意。毕竟是外家人来打搅的,恐唐突了爷……”
赵大太太眼神一定,拍拍她的手背让她放心:“只管把这担心放在肚子里,我那六弟最不讲究什么身份的,要不然怎会与那些潦倒穷迫的书生们混到一处去。你放心吧,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眼见事情有了着落,二太太也便不急了。又听赵大太太忽而问道:“听紫萍说,你们住在北边儿?”
二太太颔首:“是的,来得晚,就离进城最近的地方挑了一座宅院,半新不旧的,呵呵……十分小。”
赵大太太忽而又想到了什么:“听说七小姐的身子一直不好,你们住的地方可能好好养身子吗?”
看来赵大太太对丁妙尤为偏爱,二太太仿佛是吃了颗定心丸,稍稍瞅着一旁的丁妘,笑得十分可掬。
不由又把目光对向不远的紫萍,见紫萍轻轻向自己点了点头,才叹了口气说道:“这里路生,不知道哪里的屋子便利,糊里糊涂就租下了城北那片的。是个两进的院落,好是好,就是冷了些,明州这里大约都这样吧?我就想也住不多久,妙姐儿挨一挨还是能够的。”
赵大太太皱了皱眉:“这可不行,你需常到我这里来,时常南南北北地赶不是个办法。亲家要么就搬过来住?”
二太太登时手脚无措:“这怎么好意思叨扰,都已经租下了,我看就住那里好了。”
“你是不知道,这地儿我也不常来,都懒怠出去。连求个菩萨都不敢出门,只让紫萍挽几个丫鬟去替我捐了几个香油钱,心虽诚,但到底不必自个儿拿腿儿走的。正好这会儿你来了,怎么着也得陪着我到处逛逛去不是?况这些小姐们素日在家里头呆腻了,我这院儿大,丫鬟们多,窝在一起聊天儿也不伐有趣是不是?所以算不上叨扰,倒是咱们要托亲家你的福,让咱们这里好好热闹热闹。”赵大太太声色俱愉地道。
听这么说,二太太终于舒缓地笑出声:“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又坐了会儿,怕天黑下来就不好搬东西,于是未待落日,二太太便起身告辞,说去准备准备。赵大太太点头送她们一行,忽然想起什么:“你这两位小姐不去也罢,就在我这里。你们就是去了,也不见能帮衬什么,倒不如省心留我这儿。”将目光对准了丁姀,笑着道,“本是不好意思说,不过碍着这张老脸皮求求八小姐,赶紧去瞧瞧我那侄孙儿。”
丁姀愣住:“淳哥儿……淳哥儿怎么了?”
瞧她一脸担心的样,赵大太太愉悦地遮帕笑起来,连话都说不了了。紫萍赶紧过来,说道:“八小姐,咱们太太跟您打趣儿的呢!那小祖宗能有什么事儿呢,还不就是想您想得苦么?天天儿喊着八姨八姨的,咱想抱他一会儿哄着睡觉都不行,可是折腾得有些时候了。八小姐这会儿来,可是救苦救难来的,呵呵……赶紧随奴婢来吧!”说话着就已经伸手挽住了丁姀的胳膊,一屋人瞧着她俩,眉眼分明都是笑得尽欢。
丁姀的脸孔烧地烘烘发热,低垂着头不敢看人。见她扭捏的样子,惹得众人又是好一阵大笑。
二太太忙道:“姑娘千万别编排她,她这个人一本正经的,尽少了姑娘家的一丝灵气,玩笑不得。若要哄那小孩子玩玩倒是可以的,就不知道亲家省不省心把人交到她手里去,若要磕着摔着了,她就是割块肉下来也赔不起呀!”
赵大太太乐呵呵地:“不怕不怕,那孩子家谁人不是磕磕碰碰的。在明州的普通人家就有这么句话,叫做‘磕磕长长,不磕不长”,意思就是孩子要想长得好,那就得吃些皮肉痛的。不碍事不碍事……”
二太太不好再推据,朝丁姀使了使颜色,丁姀便道:“小姀手脚笨,若真有不周到之处,各位姐姐们可要即时告诉了我。”
紫萍忙笑:“咱们太太都开口了,小姐您就放手去吧!来,就跟奴婢去吧……”说着就拽着她走了,连二太太都不及送出门去。
还从来时的游廊更往里探,过仪门后便是两边丈高赤红围墙的夹弄,翠绿的琉璃瓦上垂落嫩得流水的枝条。她一路走得急,也认不出是什么,只看到几十支一捧垂挂,间开着几朵粉蓝粉蓝的花,叫不出什么名字来。依着围墙脚下,是用青砖砌出来的半米宽花坛,长长地一路延伸过去,里头载着石榴树,石榴树下又栽有瓜子杨,瓜子杨下一溜兰花排开,连成一片,仿佛是一路的林荫蔽天。
正在感叹时,紫萍带着她又一转,从围墙朝东开的一扇角门里走了进去,只见是一片同样用青砖搭砌成的及膝花坛,又是石榴又是樱桃,形形色色的花树应接不暇,看得她满眼的绿色粉色,都分不出什么是什么了。
正气喘吁吁地跟着紫萍停下脚步,便见正对整座花园的,是幢乌青色的大屋子。回廊下飘扬的灯笼穗子,极新油的桃符在落日下散着一缕一缕的红光。
大概是她眼晕了,竟然瞧见晴儿坐在灯笼底下正跟个小丫鬟剥瓜子吃。
“咳咳咳……”紫萍呛了两声,正色道,“好呀,可让我给逮着了,你们不照顾小爷,一个个都坐这里吃瓜子呢?等七爷回来我就告诉去!”
晴儿打眼过来,笑得红唇阖不拢:“去吧去吧,七爷就快回来了呢!”
一听舒七爷会来,丁姀便忍不住退了一小步,自己也弄不清楚在忐忑什么,只是本能地想逃离似地。眼前一幕幕的擦肩而过接踵而至,只听到声音却不及缘面,她曾无数次午夜睡不着的时候,想象过他的容颜。可是……见面却是另当别论了,况且她是外家的小姐,这不合礼制。
晴儿越过紫萍肩头,眼睛一亮,立马兜起手里的绢帕就下了台阶过来:“哟,是丁家八小姐,不是说才过来的吗?奴婢还想会在前头多坐一会儿呢!”
紫萍眉梢一挑:“吃那瓜子也不叫我,素日白想着你们了。”
“呸,你手里还藏着多少好东西呢,还来眼红这几粒瓜子。再说了,这瓜子是给小爷剥的,咱们容易么!”晴儿觑她一眼,奚落道。打开手里的绢帕,原来兜起来的俱是金褐色的瓜子瓤,足有满满一把可以抓。
看来照顾这舒淳还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看他吃东西的挑劲都忍不住让她皱起了眉。在她眼里,孩子还是动手能力强一些比较好。
紫萍开始打哈哈,挥着把晴儿手里的帕子又给包了起来:“知道小爷想八小姐,八小姐就马不停蹄地来了。可怎么八小姐到了,却不见小爷的影儿了呢?”
“爷在那儿呢!”晴儿背后,一直站在灯笼下看着这边的红线伸手指了指靠近围墙的花坛,一株硕大的樱花树,底下一圈金色虞美人,金粉相应,分外夺人眼球。
两个人目光搜寻了一番,半个人影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