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小姐早点歇着。”夏枝道。
丁姀点点头,让她伺候脱衣上床,临睡时又问了一遍丁煦寅的状况,夏枝道,睡得可安稳了,她才略略放心。
早起时,夏枝跟春草已经把自己收拾停当,南下只能带两个丫鬟,昨晚让他们自己打了商量,美玉便说自家老小都在这里,虽是跟丁家签了卖身契,可好歹根还在,故不想远走。也是了,有道是父母在,不远游,丁姀黯然叹息,又重新回想了一遍柳姨娘的话,仍旧不知如何取舍。
为她洗漱穿衣收拾好,又取来毡帽披风,将其裹得严严实实,放搀去向三老爷三太太辞行。
进入正屋,头一遭丁煦寅已经在三老爷跟前磕头了。见她进来,便让道了一旁。
三老爷略微打量丁姀的装束,点点头未予置评。三太太则亲身起来,拉住丁姀的手不住泪光闪烁。
说道:“你回来不久便要你南下去,可委屈了你。”
丁姀的嘴巴抿了一下,没有搭腔,可想心里还是有怨的。
三太太本有满腔的话要说,见这情形一时堵在胸口,想说也没的心情说了。轻轻脱下手里的一只赤金镯,悄悄滑入丁姀的手腕,道:“你在外,我跟你爹都照应不到,若急需的话,你且当了它。为娘不会怪你!”
丁姀平静的眸子里眼波渐起涟漪,握了握手腕扣入的那丝冰凉,轻轻叹息。
三老爷呛了呛,也取了封红包出来让张妈妈递过去:“这是除夕的时候不及给你的,听你母亲说要出远门,便也觉晚些给你的好。自己在外,可要处处当心,形态举止且顾忌咱们家的名,切莫落了口实在外头。”
丁姀接了红包递给身后的夏枝,贴膝下跪给二老磕了两个头:“爹娘请放心,女儿有分寸。”拨下毡帽的帽檐,遮住大半张脸掩去泪光。
待出了正屋要往忠善堂前去与二太太等人汇合,丁煦寅撩着小褂追出来:“八姐,八姐等一等……”
丁姀回身,讶然与他会在这个时候叫住自己,便驻步等着。
“八姐,”追至如意门前的十一爷好一阵气喘,拉住她的袖子,“八姐还回来吗?”
丁姀愕然:“十一弟为何这么问?”
丁煦寅道:“上回四姐也像你这么走了,便再没回来。”
春草捂着嘴笑:“十一爷,四小姐那是嫁人,自然不会回来,小姐这回只是随二太太去明州走亲戚,怎么叫不会回来了呢?”
丁煦寅点点头:“哦……原是冬雪骗我的,说八姐你再也回不来了。没这回事的对吗?”
丁姀愣了一下,俯身触摸他的发顶,柔软的触感令她一瞬间心软下来:“十一弟这么问,是想八姐回来,还是不回来呢?”
丁煦寅眨了两下眼睛,退开一步,摇头道:“不知道。”
“嗬……”丁姀长出一口气,从荷包里把柳姨娘交给她的那个包金锁片拿了出来,挂到丁煦寅的脖子上,“记得好好保存,等八姐回来。”
丁煦寅似懂非懂,拿起锁片端详片刻,动了动嘴并未说话。
丁姀终于直起身子,对夏枝她们道:“走吧!”
出门后,丁煦寅仍旧趴在门框上瞧,待丁姀三人走得远了,才犹犹豫豫地喊了一声:“八姐,回来还给我折兔子。”他的那只兔子无故不见了,害他好找了几天。
丁姀的身影已隐没在转角,风过传入耳里的话让她怔然出神了良久。
自己若走了,岂不是有负柳姨娘所托吗?即便柳姨娘如今已看穿了许多,可自己究竟能不能看淡这一切呢?
到了忠善堂,丁妙他们也已准备妥当。在那里竟意外丁婠也在,两厢一照面,丁婠便冷冷地撇过头去,与丁姈说着什么。
她略低头,先到二太太面前行礼。
二太太见她装束得体,又关照了两句,问刘妈妈车马备得如何。
刘妈妈回道:“都已妥当了,现正在大门口候着,就听太太的令下。”
二太太点点头,问了一帮人:“可都散了罢?再晚咱们就不及到南京了。”
南京?丁姀心里一愕,茫然地扫过二太太的脸。
二太太并未瞧她,兀自打前去了。丁妙也如她一般,外面罩着银红鼠毡,低着头从她身边走过。其后便是丁姈,也差不离,到她面前略略一顿,笑道:“不想八姐也跟咱们一起,这下路上可不无聊了。”说着拉着她走。
她回眸看了看丁婠,她正站在正屋檐下,目光里有一阵说不清的闪烁,嘴角溢出一丝笑。
是真笑!
丁姀蓦然胸口一紧,不不,依丁婠本性断不会如此干休,她竟不跟她说两句吗?那偶然露出的笑如梦靥似地窜进脑海,她闭了闭眼,手心里都是冷汗。
出了大门已有车马队等候,丁泙寅早先她们一步,上了一匹枣红大走骢,一边捋着马鬃爱抚不已,一边那眼看她们出来没有。待看见人影,立马下马给姊妹们打车帘,一脸讪笑着道:“总算可以离家一段时日了,妹妹们路上可多看些风景,咱们会先绕太湖走上一段,那里的风景可是好看了。”
话毕,丁妙冷眼瞪他,意他多舌,母亲正在身后,听到这番话还以为她们离了家就没有规矩了呢。
丁姀微笑着点点头,与丁姈一起先踩上脚蹬钻入车内。
坐上车,再回眸,丁家已在身后。
马蹄“得得得”地踏地奔走,把丁姀的心压得分外沉重。
三姊妹坐的是一趟车。她跟丁姈坐一边,对面则是丁妙,一上车便捧了一本棋谱看,足有大半个时辰未开口说话。偶尔丁姈说话声音大了一点,她才抬头瞧她们几眼。这个时候丁姈才会吐吐舌,把声音放轻。
“怎么咱们还要去南京吗?”她问出久悬于心的疑问。听到丁泙寅刚才说的路线,也绝不是拿来糊弄丁婠她们的借口。而且这回是跟丁姈这一行一道的,想必真会先绕去南京也不定。
丁姈道:“怎么咱们不就是先去南京跟二哥二嫂汇合的么?”
丁姀愣了愣,知道丁姈是不知人世的,便把目光移向丁妙。
良久,也似是觉得车里再无聊天的声音,丁妙抬头来看了两眼,眉梢一动,道:“我娘已经一年没见着二哥了,想先去南京见上一面。”
丁姀眉宇稍拢,心中思忖,只怕不尽如此。大费周章地要去南京绕上一大圈,而后再南下明州,途中要耽搁上两三天。若只是为单纯见上一面丁朗寅的话,大可挑别的时候,何苦再这个节骨眼上呢?
微微怔神,丁妙撇撇嘴,凤眸微转:“怎么?我们是去见亲哥哥,你这么不高兴么?”
“不是。”丁姀尴尬一笑,急急撇过头不再说话。
静默了一阵子,猜测约莫已出了姑苏西城门。又行了约莫大半个时辰,一阵马蹄奔波收势在马车旁边,跟随着渐行渐缓,车帘外响起丁泙寅略带亢奋的声音:“妹妹们,快来瞧,远处就是太湖了。”
丁姈忙要爬过去掀帘瞧,小手刚摸到帘子,便听到刘妈妈从前头传来的声音:“二太太说,时辰不等人,还望爷别耽搁了。外边又风大,小姐们身子薄弱经不得吹,还是罢了!”于是叹了口气,样样不欢地把手收回来。
丁泙寅直叹:“可惜了良辰美景。”说罢掉转了马头,依旧跟在马车后头不远处。
也不知是不是丁姀听错,只听丁妙也微微叹息。只不过一刹那之间又将注意力投入棋谱当中去了。
一直很好奇,古人对于博弈之术虽有着独特的情节,自古闺中女子喜欢下棋的亦不在少数,可是像丁妙这样痴狂的,却真不多见。专注看着丁妙认真研究棋谱,丁姀微微勾唇笑了笑。闺中生活无趣,能有一样执着的,也算是好事。她尚能懂如此排遣寂寞,就说明即使性子刁蛮,却仍懂进退。这样的人若嫁入那豪门深处,也确实吃不了大亏。
反观自己,似乎总那么让人担忧以致焦虑。她懂自己不适合那些争夺,因为看不穿人性。
微微叹息之间,也兴许是丁姈乏了,故而闭了眼睡去。她跟着车子的摇晃,亦渐渐合上双眸,任凭思绪灭顶。
不知隔过多久,马蹄声车轮声再回响耳际,一丝晚风从车帘送入,带有些新春的鞭炮火药味。身子不知何时盖了一层薄毯,她四下望了望,丁妙也睡了过去,只是丁姈却不见了。
悄悄拨开帘子往外瞧了一眼,之间天地间一线昏黄,落日余晖隐没天边,留下一条细长的红色光影笼罩山头,气象壮美。
“咳咳……”
出其不意地咳嗽声从肩后传来,她飞快放下帘子转身坐好,只见丁妙已经睁开眼睛,乌黑的大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第一卷 第一百零五章 讣告
“七姐……醒了?”嗓子眼发干,丁姀内里几分心虚。
丁妙伸直两条腿,理了理脑后的垂发,一直捋至胸前把玩,轻轻哼了声:“先时停过车,见你睡得沉便不来叫你。没想到你竟一睡睡到了这个时辰,九妹去母亲的车里聊天去了,你要不要去?”
这一方小车厢里,原本三人都不嫌挤,可这回只有两个人,丁姀的呼吸却没来由地不顺畅起来。她袖子底下的手捏住袖口,脸上是惺忪而醒时的一寸苍白,低低笑着摇头:“我睡了多久?”
“一整个下午都睡着。”丁妙打开脚边的一个红黑漆篮,捧出一个填白瓷碗,里面是几块松糕,递给她,“我们停的时候你没醒,便不曾叫你吃饭。这是九妹替你留的,且填填肚子。”
丁姀小愣了一下,缓缓伸手接过碗,心里一股暖流。嘶了一小口放入嘴里,松糕冷得发硬,比热的时候相去十万八千里,正皱眉间,听见丁妙提壶倒水的声音。车里自备有个小炉取暖,顶上用来温水以解渴之用。她纳然,看着丁妙将满满一碗清茶递到自己眼皮底下。
“呶,别噎着了。”她带有几分巧笑,又把手往丁姀面前送了送。
“谢谢七姐。”怔然间匆匆接过,捧起碗喝了一口,干涩的喉咙到底舒服了一些。然后将碗搁到一旁,再拜了块松糕细嚼。
丁妙拢眉:“怎么不喝了?”
丁姀道:“先吃了松糕。”被丁妙那两道探究地眼神盯地十分不自在,只好又拿起碗喝了两口,丁妙方才将目光又一次投入棋谱。
车里挂着的油灯摇摇晃晃,显示车子正在行走一段不甚平稳的路面。又向上缓坡行了一段,来至平路上行了一箭之地方稳稳停住。车外马嘶人噪,一阵喧闹,过了一会儿刘妈妈方在车边道:“请两位小姐下车吧!”
车里两人相互看了看,丁妙率先钻出车去,只听道她问:“为什么停?”
刘妈妈道:“有个茶棚,太太说借地生个火,让大家伙吃饱了再上路。”
丁姀听罢,也钻出车去,只见不远处丁家的仆从已开始搁棚搭火,米入铁锅的声音一阵哗啦响,现在已不见半个杂人。二太太已领步在前,一手搀着丁姈,侧弯下声问:“姈姐儿去跟着姐姐们去。”
丁姈点点头,便往她们二人跑过来,脸上笑得嘻嘻哈哈地,问丁姀:“八姐什么时候起来的?睡时见你脸色不好,想是做什么噩梦了?”
丁姀摸了摸脸侧,丁姈不说,自己倒未曾觉得自己手脚冰凉,连面容都显得有些浮肿。她摇摇头:“不碍事了,兴许是路上颠的。”
丁姈笑了笑,便上来牵住二人的手,三人一行往那茶棚里去。
茶棚里屋又有崭新的漆黑大毡挂遮住,不多时见二太太出来,杏让忙捧过去一盆水让她净手。朝她们几人点了点头,丁妙才起身也钻进毡挂背后,出来时脸上轻松不少。
丁姈捂着嘴偷笑,暗地里扯动丁姀的手道:“七姐可忍了好些时候哩!八姐,你去不去?”
丁姀想了想,还不知道路程几多,小解一下免得路上麻烦。便笑着戳了戳丁姈的鼻尖:“不许胡说,我去了,你再等等。”
丁姈吐了吐舌头,端坐在桌边等她。
等她再出来,桌面上已有了两道干净的小菜,丁姈眼巴巴瞅着满嘴口水,想是饿极了。她过去轻轻扯动丁姈的毡帽,向她努了努眼,便看着她跑进毡挂后头。一面在夏枝捧来的盆子里净了手,坐在了丁妙对面。
难能在外头用饭,每个人都显得有些兴奋,席间人声不觉,让二太太微喝了几句方恢复安静。林道上空浅浅一半明月,在天未黑之际只有淡地似云雾一般的影子,晚风轻送,米饭熟透的味道萦绕鼻尖。
心情渐渐松弛下来,丁姀捧起饭后的漱茶,余光间瞟见跟二太太一桌的丁泙寅正手脚无处安放,直瞅她们姐妹几个。便微微笑了笑,知道二太太眼皮底下用饭压力大,让他稍微忍忍。
丁泙寅一派无趣,早早搁了饭,也捧茶嘬着。
饭毕,姐妹几个就先回了车,二太太携刘妈妈叮嘱仆从们将东西收拾干净,又给了店家一块银子,方也回车。
行了一炷香的时间,丁姈便要喝水,丁姀顺手把早先搁下的那碗拿过去,才递到半路,就让丁妙挡了下来,眉梢一翘,道:“这些凉了,再重新倒一碗吧!”说吧那无骨的手腕轻轻一转,顺走丁姀手里的碗,将整碗的水都倒在了车外。又用壶里的水洗过一遍,方才斟了一小碗给丁姈:“少喝些,当心憋死你。”
丁姈接过茶,鼻子一哼:“我才不像你呢!”
丁妙脸色涨红,瞪了她一眼,接着又低下头看书。
丁姀发怔,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却说不上来。自己睡过了一整个下午,故而现在清醒地很,就问丁妙借了本书,随意翻翻。
丁姈自觉无趣,喝完水不多一会儿就睡着了。车子里一时只有偶尔嗦嗦地翻书声,并不说一句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丁姀隐隐感觉到前方的车马停了下来。丁泙寅又一次策马奔到她们的车旁,语调里难掩地兴奋:“妹妹们,咱们不用赶路了。”
丁妙微愕,问道:“怎么了?”
“这怕是今夜赶不到南京了,太太说既然碰见了客栈,便且略歇歇,明早再入南京城去。”
“怎么会这样?”丁妙喃喃,眼中一丝失望滑落。
这时她们这辆马车也停了下来,刘妈妈扬声道:“小姐们请再坐坐下车,待里头拾撮好了。”
丁泙寅却不由分说钻进她们的车来,一瞧丁姈正熟睡,便捏了捏她的鼻子,把声音放轻了,道:“八妹,难得三婶不在,你大可放开些,自然无人说你。今夜咱们还来赌棋不来?”
丁妙听到这个,下巴微抬:“你尽出馊主意,仔细母亲知道了,又打你!”
丁泙寅眼一斜:“你不说我不说,谁还能知道?况今日一整天都在车里,你们不嫌闷得慌吗?我在马背上,都能孵出蛋来了!”
丁妙脸色大红,窘地卷起书本就来打他:“要死了,说这些。”
丁泙寅赶紧抓住她的棋谱,乌黑的眼珠直勾勾瞧着丁妙:“妹妹也凑一份子吧?”
“来就来,瞧我今晚不让你输得连衣裳都穿不上!”
见丁妙答应,丁泙寅便把目光投到丁姀身上。
丁姀的肚子突然一阵微痛,她咬住唇,轻轻点了点头,不敢拂了他们两个兴致。
待商量定,丁泙寅便一手抱起熟睡的丁姈下了马车,直等刘妈妈一阵大呼小叫地,又赶紧来喊她们两个下车。
只是一间郊外的小客栈,虽不大讲究装饰,可收拾地极为干净。几人一见就打心眼里喜欢。
几个姐妹由刘妈妈带往后罩房去,二太太跟丁泙寅则留在主屋。丁姀与丁姈睡了一间,丁妙则在她们俩的对房。这样各自回屋先休息下来。
丁姀觉得有些胃胀肚子疼,坐下不久便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