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听。
里头是算盘珠子一阵噼里啪啦地响,账房李耿家的说着话:“这里是三百六十五两七钱……抹了零头,那就是三百六十五两。”
“……”良久二太太才“嗯”了下,传来摞现银的声音。二太太间歇又道,“不能抹,丁姀的月钱里正好有七钱的零头,就把帐做到下月里去。”似乎又想到什么,道,“下月的月钱支了么?”
李耿家的笑了两声:“太太放心,哪一回迟过呢?奴婢心里头明白的,早教人把银子都准备好了,只等着各房里的丫鬟姐姐来领。”
丁妙想着母亲正跟李耿家的计算月帐,就不好进去打搅。又忽闻刘妈妈说话,道:“且把三太太那份的给我,我亲给送过去。”
李耿家的讪笑:“妈妈做事可真踏实,我回去就着人送到妈妈手里。”又问二太太,“那三百六十五两是从哪里支?”
二太太沉吟了半晌,回道:“你容我想想。咱们是年后动身,把要紧采办的先买了,其他增增补补的也未可知。哦……年时的百味可备地如何了?”
那百味是有丁家传统的素百味,每年都会朝四里街坊派,一直能派遍整小半个姑苏城。李耿家的心中有数,料到二太太会问,便打算仔仔细细地汇报一番。可未及开口,二太太又续道:“若已经有账目了,再重新做。今年多了这一笔,百味的事可以斟酌着做。”
李耿家的旋即明白,二太太是想从百味里省出些银子。于是立马道:“正好没做,二太太这一说,我就知道了,明朝就把册子送过来给您过目。”
二太太打量李耿家的,把算盘往旁边一放:“这些钱里头,把该兑散的兑散,该兑成票子的兑成票子。拢共也不多,你掂量着办!这笔虽不能跟妙姐儿的比,但好歹也丢不了脸。就这么着吧……”
丁妙听着李耿家的动手收拾东西,便立刻缩到了转角去。果见片刻的功夫,李耿家的就抱了只红漆带锁的钱纹木箱子出来,咯吱窝下的算盘珠子“旮旯旮旯”响了几声。她抖抖身子抱紧,大脚落到台阶上,一路肥臀大摆地走了。
丁妙看着那只木箱子,听母亲的口气似乎是为丁姀准备的。三百六十五两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细想适才的派用似乎是去明州大大小小的贽见礼。她微有不屑,赵大太太那头的人何止是上回带过来的那些?那回光上等丫鬟都有好几个,更别提还有没露脸的了。那些个身份的人,没有几两银子的头数打发少不得矮人几分。除此之外还有那些眼界高资辈老的老妈子们,林林总总加起来也该要个百八十两。再剔除实打实的礼品等物,这三百六十五两就等同于眨一眨眼放了个屁!
又想到二太太说的自己比丁姀多,一下挺直了腰杆,蜜笑着慢悠悠回屋去了。
丁婠是死都去不着明州了,丁妙就干吊着她,让她看得到吃不到,也尝尝丁姈那回吃的闭门羹。丁姀又是个穷家当的人,出门在外一靠不到爹二望不着娘,什么都得指望她娘俩。俗话说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她倒也要看看那丁姀在一文钱面前还能不能是那个临下了板子依旧一声不吭的人。
第一卷 第八十二章 月钱在哪里?
是日月霁之夜,星辉幽淡。离巧玉出嫁在即,算时日已不过五天,主家的陪送之物大多已理清,都让张妈妈自己亲自把关,见着满意才放下去的。也是不多,只算是主家聊表心意,那巧玉也拿了张妈妈侄儿好几成田产,这笔买卖虽说到最后还是张妈**侄儿得便宜,但巧玉至少也给上了道保险栓。
可临到日子,三太太这边眉宇渐攒,六爷丁泙寅总时常往如意堂过来。她每逢如此都有些心惊肉跳,生怕这六爷知道了她们背地里嫁了他的心上人,会一发不可收拾起来。于是待得与张妈妈商量定,赶早了几天就把巧玉给送出去了。一边把赎银往账房里亲送过去。
因是年关,账房里这个时辰还有人。李耿家的正跟个丫鬟挑灯入账,把今日采办的年货以及南下明州的物什进行统计。一见三太太拿了包银子进来,忙放下点圈的朱笔,笑着迎上来:“三太太真是性急,天都晚了,不如明朝过来也是一样的。”
三太太把银子交到李耿家的手里,半冷不热地道:“放久了生心病,也不见会是成了我家的银子。早还了妥当……”
李耿家的讪笑:“都是一家的,二太太只是拿钥匙的人,三太太若要派用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三太太打量她几眼,微微苦笑着没说话。
丫鬟捧上热茶,邀三太太在案头前坐下。李耿家的把账册凑到她跟前:“这是这年的采办,百味什么的都已算在里头,三太太要不要过目?”
三太太狐疑地看她:“惯常都是二太太当的家,我看什么?”心底又犹豫了下,问道,“二嫂看了么?”
“还不及看。”
三太太“哦”了一声,便忽而改变主意,拿起账册来前前后后地翻看。她是不懂这些个收支用度的账目的,只是想到二太太没有过目的账本,她既有机会先睹为快,哪里会放过?她也想看看,二太太究竟是如何当的这个家。
可还没看出个味道,外边就传来芳菲的声音,渐次靠近:“李姐姐,二太太着我把册子交回来。有几处再改改……”
李耿家的立马应道:“诶,芳菲姑娘且进来吧!”
三太太缩手把账册丢得离自己老远,仓皇起身:“银子已经送到,你别忘了记下。我也该回了……”边说着,迎头已经撞上了芳菲。
芳菲“呀”了一声,忙福身道:“奴婢见过三太太,三太太也在这边呀?”
三太太脸上刹有的惊慌,斜瞄李耿家的一眼,又镇定道:“巧玉放出去了,我来交账的。”
芳菲捂着帕子轻笑:“哪里要劳烦太太亲自过来的,这些事让哪个丫鬟做岂不是方便些?若三太太找不到人,下回就来找奴婢,奴婢给三太太办。”
三太太脸色忽阴忽暗,打笑着要过:“已经办了,我先回去,改日再去瞧你们太太。”
芳菲已经让开身,把手里的册子放到台面上,一边又早把三太太抛到了后脑勺去,对李耿家的说道:“李姐姐,上月你是不是多给了我一两?”
李耿家的道:“哪是,那是二太太吩咐的,着我每月给你多加一两。你现在可是宅子里月钱响当当的丫鬟了。”
芳菲美滋滋的,自己自初到丁家一直安分守己恪守本分。最重要的是主子要做的事她从不过问,亦不违背,所以才能走到今日这个位置。可三太太脚才刚跨出门槛,心里一悸,扭头问道:“月钱领了?”
李耿家的微愕:“早些天就开始支了,昨日都已发完。”
可如意堂里的人,却是半个子都没有拿到呀!三太太愣住。近些天尽防贼似地防丁泙寅,竟已到了支领月钱的日子都未及察觉。但无论如何,她即便忘了,账房的人不该来提个醒么?难道就这么无端克扣了去?这也太没有道理了。
于是又把脚收了回来,正色问道:“如意堂的月钱可有支派?”
李耿家的错愕:“刘妈妈头天就帮您领了,奴婢以为早给太太了,原来没有?”
被刘妈妈给领走了?三太太如被雷轰:“如意堂的月钱怎么交到刘妈妈手里去?往年哪里有过这个规矩?”
“这个……奴婢就不大清楚了。”李耿家的也困惑,刘妈妈是当着二太太的面说把钱交到她手里的,二太太当时并未有异议。她就觉得这事并无不妥,难道二太太还会明目张胆私吞那几两雪花银不成?可谁知这些天过去,那些钱却并未到三太太手上。那此刻如意堂的月钱都在哪里呢?
三太太禁不住起颤,压住声音问:“可有八小姐的没有?”
李耿家的仍旧毕恭毕敬地回答:“二太太说,其实八小姐离出庵之日尚还有月余,故而这两个月的月钱仍旧是照着以前的放。等时候一到,那便跟其他小姐的一样了。”
因掩月庵离群索居,二太太当初分析并未有花钱多的地方,便跟众人商量依照掩月庵的日常情况把丁姀的月钱给减掉了一半,至于减掉的这一半则又入库定存,等丁姀回来再行发放。明里如意堂的总算并没有少,但实际却又另当别论了。
三太太扶住门框,双肩开始耷拉下来。
芳菲瞧这状况必然要帮二太太的人说两句,便道:“兴许是妈妈忘了,奴婢回去提个醒,明朝想必就给太太送过去了。太太且宽心,二太太心里跟明镜似的,三太太的贤惠她是有数的。”
三太太凉笑:“也不是缺了那几个钱就过不下去了。只不过家里的丫鬟婆子们却是少不得……既然你有心,就劳你相问一声。”
三太太的话说地客气,可脸上绷得却似块冰。说完就踩着蹒跚脚步离了账房,一路响彻破碎的声响。
她倒是老老实实地把巧玉的赎银给原封不动地送到账房去了,可人家呢?现下连个月钱都不肯放下来了。这叫什么事?
一脸阴霾回到如意堂,张妈妈连着步子从如意门里出来迎:“太太可回来了,老刘子找您,等了好些时候。”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三太太正欲问究竟,又听张妈妈续道:“结果您还没回来,她就先回去了。留了话,说明朝再来找您。”
三太太边往里走,边冷笑着问:“她来找我做什么?该不是送钱来的吧?”
张妈妈热络地笑:“三太太还真是说对了,她手里边就拿着包银两。只可惜见不着您,连银子也不曾留下。”
三太太驻步,略微狐疑。她是以为二房把月钱克扣下的,怎么刘妈妈还能专程把银子送过来?这多出的环节,似乎是刻意为之的。刘妈妈见不到自己,还不肯把银子交给张妈妈,是不是想借由这送银子的机会,跟她说些什么?
转神过来,她又上下打量张妈妈:“今日是你侄儿大喜,你回去罢。”
张妈妈面色一喜,忙笑道:“是,奴婢这就回了,先送您进屋吧,两个丫头都在。”说话着就把三太太簇往屋里去。
丁姀这边正因巧玉离开,屋子里喜忧参半。丁煦寅又是一整天的在隔壁,到了晚上才回,今日回得稍早,又进暖阁里睡下了。
别说是美玉,即便是自己,心里面对巧玉这般突然地嫁出去,总有些心底空落落的。前一阵还在自己屋里的时候,也不感觉少一个人会如何,毕竟不如对春草夏枝的感情深,可没成想真去了,心里倒有些难受起来。
但这感觉亦只停缓了半日,想起巧玉在镜前为自己打理地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也便宽心许多。半日之后,一屋人又开始恢复做珠绣,现已有了多张成品,但在效果上都无甚进展。眼下巧玉也嫁了,时间已经到底,自己也该是给母亲一个交代。于是趁丁煦寅睡下之后,就把美玉先前绣的那双鞋面包了起来,跟春草一起去到了正屋。
欲行敲门,张妈妈打里边出来,见着丁姀双眼生亮,忙伏手行礼:“八小姐,这天了还没睡呢?”
丁姀见她行色匆匆,似乎正是回家去。想到今日她家中必定繁忙,便也没说别的,只温温地问:“母亲睡了?”
“没呢,在里边,小姐晚来一步便要去躺了。”
丁姀点头:“代我向你侄儿说声恭喜。”
张妈妈当下喜得眉飞色舞地,咧着嘴直道:“借小姐的福气啦,奴婢的侄儿定能红红火火的。”说罢又规规矩矩的一个大礼,“奴婢先家去了,改日领他们夫妻俩进门拜谢小姐。”
“妈妈路上小心。”丁姀也客气回应,见张妈妈出了大门方进屋去。
三太太正漱口,见丁姀进来,急着把嘴里的东西吐到漱盂里,边抹着嘴巴就问:“何事这时候来找我?”
丁姀托着那双鞋面一一打开,歉然道:“女儿不济,这月余只绣出了这个。娘……梁师傅见着这个大约是不能同意的。”
三太太努眼让在旁的重锦拿过来细瞧,刚一到手那两道眉毛便狠狠揪了一揪。再伸手用指腹轻轻按压感受排线整齐与否,之后重重叹了口气:“见你心思已尽,倒也无法了。这东西即便是我都不能过关,何况还是梁师傅……罢了,看来你是真没有这活计的天分。唉……姀姐儿,是我欠你的呀……”
第一卷 第八十三章 钱这个东西
说着这些话的当口,三太太便已经将鞋面随意地放到了桌上。眯了眯眼睛,视线朝地似有几分自嘲的意味,缓缓又道:“呸!倒先说起丧气话了……”抬起头来盯着丁姀端详良久,却又只换来一声沉长的叹息。除了这女儿家的针黹尚可填补之外,她这女儿的涵养又还能从何下手呢?论读书写字,没有个三年五载岂能出口成章?再则那针黹可是女子的本分,嫁富有富家的精致需讲究,嫁穷家又有穷家的破烂要收拾,若没个一两手的如何过日子?
再次拿起那鞋面,就着烛光细瞧,虽与丁妘的相去甚远,可比丁姀刚回来的那阵却是好伤许多,只是仍难登大雅之堂。这或可算是进步了的吧?这般想着,三太太心里头果然舒坦了些,把鞋面照旧包好递还给丁姀:“若果然不能再做得好些了的话,我也不强求送至梁师傅手里去了。前边是有你四姐在,故而也不能让梁师傅看轻了你。这么着吧,你依旧学这活,横竖是没有坏处的。”
丁姀温笑:“女儿虽愚钝,但还是想学的。家里边谁的手艺好,届时我去请教。”
三太太思忖着:“除了丁妘,余下便是丁婠还尚可。也罢……跟她一起沾沾那灵性也好,说不定哪一天就让你开窍了。”
丁姀倾了倾身子:“既这样,女儿就去向五姐讨教。”
三太太看她几眼,忽而又问及了丁煦寅的功课:“好在你还肯学,最不济似你那十一弟,跟书有深仇大恨似地。你前儿荐的那小姑娘我吩咐去了,你可知最近煦哥儿的课业如何么?”
最近丁煦寅跟她才是有深仇大恨似地,最好也就是撞见时互相打量过几眼。丁姀暗叹,长久下去必定是滩死水,她跟丁煦寅的结会越来越深。一个屋子下,迟早会有绷不住的一天。她现在还有丝希望,想柳姨娘能尽量拖延些时日,好好规劝他,这家里丁煦寅也就只肯听从自己母亲的话了。
见她发怔,三太太咳了几声:“咳咳……想必你也是不知道。若空下来,还催促催促他的好。古人不是说么,玉不琢不成器,该使手段的时候便尽管使了,怎么着也得在开春的时候考上府学不是?若再不行,过些年可真得被冉之那小子给赶上了,届时你爹的脸要往哪里搁哟……”
丁姀只得应下,想来母亲让丁煦寅搬到她屋里也有多半是为了这个原因。又说了些话就退出正屋,身子才肯完全放松下来。
春草这会子可遵照丁姀嘱咐没有接半点的话茬,忍了老半天还是终究忍不住,拉住丁姀的胳膊就问:“小姐怎么不问问月钱什么时候能领?奴婢瞧着其他房的丫头小姐都领了,怎么偏没咱们的?咱们可是急缺这笔银子的呀!”
丁姀拉她离正屋远些,这两天屋里也正为这事犯愁。她本是预备先打消母亲要她绣鞋面的念头的,然后再着人把珠绣另外送至梁师傅所在的人家。现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东风竟迟迟不肯来。没有银子谁能为她跑腿送珠绣?派自己的近身又难免使人怀疑,她一个深居简出的人,如何会跟外头有牵扯,所以屋里的三个人是断不能派出去的。
她也纳闷,惯常在掩月庵,那银子到了今日也该到手了,怎么反倒回了家里却不准时了?眼瞧着时间紧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