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似长了触角似地伸到屋里,冷飕飕地灌到两人的领口。美玉停下手,搓搓臂膀,瞧瞧四下那黑夜像水一样漫在庭院里,就起了冷毛,心惊胆战地问丁姀:“小姐……您您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
丁姀看她一眼,耳边除了那阵窗户被刮得“砰砰”响的声音,就只余了风声。外头的雨势不大,雨声早被这两种声音掩盖了。她摇头:“什么声响?”
美玉皱起眉头,轻道:“奴婢听见有人敲门……”
“瞎说,春草才去提饭,哪里这么快回来?”又一愣,“外头门也并未关,哪里的门让人敲?”
美玉急得摇头:“奴婢是说,有人敲姨太太那边的门!”
丁姀的心尖颤了下,仍旧镇定道:“别胡说了,兴许是姨娘那里的门没关好。你别多想了……”
话音未落,自己竟然也听见了断断续续的敲门声,整个人一下子就像是被瞬间冻干住了。半晌过去,又听见那敲门声里隐隐约约夹杂着叫唤:“八小姐……”
她震了震心魂,暗道差点让美玉给吓着了。那哪里是从隔壁传过来的,分明是自己这边的人在叫门。她松下心:“兴许门被风吹关了,你去瞧瞧是谁。”
夏枝包扎完伤之后就睡下了,巧玉今朝被她一说俨然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美玉的腿肚子不住哆嗦,慢慢地爬下床,回过头又一次确认:“小姐,真的是咱们这里的吗?”
丁姀失笑:“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看你平**定做了什么坏事……行了吧,我去瞧。”
美玉赶紧拉住她:“小姐小姐,奴婢去……奴婢去……”咽了两口唾沫,磨蹭着穿上鞋,才站到地上,外头那声音豁然放大了几成,“呀,怎么让爷在这里?赶紧进去呀……”
一听就知道是春草提饭回来了。
美玉敞开笑:“好像是春草姐哦……”话落,外头的门就“哗啦”一声打开,吵吵杂杂的声音一直往里头过来。
丁姀顺手扯过手边的一大张靛青粗布盖住床几上的珠绣,慢慢下床穿鞋。
帘栊响动,春草提饭领着冬雪跟丁煦寅进来。丁煦寅的脸上都是泪痕交错,站得离丁姀稍远,目光垂下盯着自己的鞋面。
丁姀柔笑,问春草:“十一爷的饭提了吗?”丁煦寅肯这么安安静静任由冬雪带着到她跟前,想必柳姨娘定费了番唇舌。她竟也肯让自己的儿子离开自己,这样算是做好撒手的打算了吧?
冬雪肩上驮了个普蓝的包裹,看样子是收拾了之后才过来的。
春草把三层食篮往桌上一搁:“周嫂子说冬雪跟环翠都没去,奴婢就帮着提来了。姨太太的已经送过去了,小姐放心。”又想到什么,“哦”了一声,“适才瞧见老爷在那里呢!”
“爹……”丁姀轻声喃喃。他既然知道柳姨娘卧榻的消息,定然也能知道自己受风寒的事,虽然自己的病是假的,可是知道父亲明明就在隔壁却不曾来瞧自己一眼,这滋味,酸不可言。
见丁姀失神,春草打了下自己的嘴巴,恨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上回糟了打,三老爷也并未曾来探过,丁姀嘴上没说,可心里一直以来都不好受。怕丁姀又伤心,忙掀开盖子端出碗热气腾腾的汤,眯着眼睛笑道:“小姐,快趁热喝,这可是刘妈妈拿来的好东西。”
丁姀接过来,看看里头汤色金黄清澈,底下还有没有滤尽的乌鸡渣,是一碗人参鸡汤。刘妈妈还回来的那支野山参三太太本是想给丁姀入药的,可转念一想,那支人参虽小,若都入药到底还是可惜,既然分量足够,便多花了几个钱让周嫂子从外边买来只乌鸡给丁姀补身子。
她苦笑,心里乍寒还暖。
春草催促:“小姐别只瞧着呀,趁热喝了。这可是大补的东西!”
丁姀想自己最近几日都可能通宵达旦,这东西补的倒也正是时候,于是就着碗口要喝。可是头一低,正好瞥见丁煦寅乌黑的眼睛盯着自己手里的碗。
她下意识地顿住,静静与他对视两眼,而后让春草匀出小半碗递给丁煦寅。
春草咕哝,怎么谁见了好的都想着要分一碗呢?心里肉痛得紧。那可是十分珍贵的野山参呐!周嫂子还说,原本那支被二太太借走的还要大些,三太太一直留着,说等八小姐回来的时候让她补身子的。
她一边把碗递到丁煦寅面前,一边不悦地道:“爷少喝些,人参的劲道您身子小怕是受不住。”
听春草这口气,丁煦寅二话不说捧起碗就“咕咚咕咚”地把鸡汤都灌进了肚子里。
乖乖,春草呆了,恨自己嘴巴要跟丁煦寅比贱。
见丁煦寅喝完,丁姀笑了笑,也径自仰头把这半碗鸡汤喝下。众人方才笑着开始布菜,伺候两人用饭。从头至尾,丁煦寅都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只是那眼神一直在丁姀身上流转。
第一卷 第七十七章 当换白玉兔
饭毕,丁姀就让美玉领着冬雪去布置里间的暖阁。春草偷偷挨到丁姀身侧,小声道:“小姐,您有没有发觉十一爷的脸发红?”
这她倒是没有注意,饭间丁煦寅似乎也只管闷头扒饭,连木箸都没有碰到碗边一下,静得仿佛彻底沉寂了似地。丁姀忖到适才他主仆俩是在风雨里站了好一阵时间,不知道会不会着凉。于是让春草去煮了两碗姜茶过来。
暖阁收拾好,美玉就出来了,冬雪仍旧留在里边。
美玉轻轻走到正专注珠绣的丁姀身畔,指指摊在床几上的东西:“小姐还做?”
丁姀没抬头:“我让春草去煮姜茶了,等下你给端进去。这往后十一弟那里你就多照看点。”屋里头就剩美玉不曾与丁煦寅有过罅隙,何况美玉在如意堂的日子比春草她们都久,让她放半分心在丁煦寅那里也是最合适的。
美玉点点头,刚要坐下,春草就把姜茶捧进来了。她赶紧去接了往里送,一转身的功夫又原封不动地送了出来。
丁姀讶异:“怎么没喝?”莫非还怀疑她不安好心不成?
美玉把整个朱色漆盘都摆到圆桌上,说道:“十一爷睡着了,冬雪说留着等爷醒来再喝。”
“睡了?”这么快?他睡得如此踏实?丁姀狐惑。
春草道:“睡了还不好,闹不起来了。小姐,您还是先教咱们珠绣要紧,过些天三太太就要来拿货了。”
丁姀不再多想,就让两人分别坐到自己对面,开始手把手教她们。其实这活就是要个灵性来领悟,举一反三乃至更多,参悟了当中的变幻技法就变得易如反掌了。好在两个人都有悟性,美玉一点即通,春草笨拙了良久倒也会了。于是三个人分别依照自己擅长的图样开始正式下针。
暖阁里一直没有动静。冬雪自来到这边之后举手投足便轻缓许多,连说话都是细如蚊呐。丁姀的心稍稍放松下来,一直到半夜里,里边忽而传来冬雪一声大叫。
三人一身鸡皮疙瘩。丁姀肃然,立马放下手里东西让美玉进去瞧瞧出了何事。春草道:“小姐放心,兴许是冬雪做恶梦了!”
转眼间美玉也慌张地跑出来:“小姐,爷不太对劲。”
丁姀脸色顿变,来不及穿鞋就直冲暖阁。
那暖阁就只在离地高七八尺的地方开了个日常透气的小窗,里头四壁密封本无长物,如今矮桌上也只点着一根黄蜡。丁姀往丁煦寅的床上过去,还未走近就看到丁煦寅不住冒鼻血,都已经湿了枕头上好大一片地方。
她眉心攒动地厉害,人才不过在她屋里待了几个时辰就出事,柳姨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她承诺照顾丁煦寅,这传出去岂不是自己的失当?于是雷霆万钧,火速抱起丁煦寅的身子放到自己双腿上,又让他的脑袋仰天垂下用以止住鼻血。
冬雪六神无主:“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丁姀让美玉赶紧去打盆冷水过来,她感觉到丁煦寅的身体此刻像个熊熊燃烧的火炉似地。
暖阁里不大通风,等丁煦寅的鼻血慢慢止住不流了,她就把丁煦寅移到了外间自己的床上,又命把窗户都打开。美玉绞了巾帕敷到他额头,又不停喂水给他,屋里的人都急得手脚无措。
先前没有任何预兆,丁煦寅亦已经陷入昏迷,体温依旧烫得刺人,像被泡在一锅开水里似地。才抱出来没多久,那额头鼻尖还有瘦长的脖颈里就都溢满了热汗。那脸颊更似活被烧红的铁钳烙了两个印。
丁煦寅昏迷地还不大安分,蹬腿挠人不说,还只管喃喃地说梦话。一下子哭了,一下子又笑了,弄得在场的人都好不焦急。
丁姀看外头的雨势不大,就想让春草去请大夫。春草眨巴眼,偷偷把丁姀拉到旁边说话:“小姐……怕是喝了人参鸡汤的关系。”
丁姀想起来春草的确说过丁煦寅进屋睡之前脸色通红,只不过自己不曾在意。这可是极度上火的表证,自己毕竟年长几年能吃得住人参的火候,可是丁煦寅还并未曾发育,他就抵挡不了人参行气在五脏六腑的热血翻涌了。而且翻涌地还不是一般地厉害,都流鼻血了!
要败了这股火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
春草吸了下鼻子,暗忖难道是自己咒的?
沉默良久,丁姀就道:“先去请大夫,总这么发烫就不好。”会烧坏脑子的。
春草点头,只得认命去了。心里一直打自己的嘴巴,早知道不说那句话了,现在这可算是一句成谶?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等大夫过来,都已经到了下半夜。外头冷风呼啸擦着屋顶瓦片而过,柳姨娘那边的窗户拍打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众人都不曾分心在这个上头。
那大夫问了晚间吃过些什么,得知喝了野山参炖的乌鸡汤,止不住训起话。那东西不是这么大的孩子能喝的东西,往后饮食方面可不得马虎。开了败火汤剂,碰巧春草这回心里是有底的,来之前就让大夫准备了泻火的药丸,先给丁煦寅喂了几颗。
因出诊是在下半夜,那诊金要比白日里贵了几成。丁姀在妆盒里数了好几遍,那底下的几吊钱还是风儿的娘周嫂子给退回来的,哪里够付诊金药费?又不能去惊动母亲,自己往哪里凑钱?
咬咬牙,她把手肘上那串琉璃珠下的汉白玉兔拆了下来。
冬雪见丁煦寅吃了泻火药果然有好转,就守得寸步不离,哪里还知道这些?
大夫正等着收钱。美玉跟春草相互看两眼,压住丁姀的手有些吃惊:“小姐莫不是想拿这个抵押?”
丁姀苦笑:“如今捉襟见肘,也只得如此。”
春草跟在丁姀身边这几年,庵里清规戒律多,不做赏赐什么的,更别说丁家送上山那拢共给三人才一两三钱的月钱,就算打赏也打赏不到多少下来,所以身边并无半分积蓄。美玉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又逢巧玉要出嫁,都给了她,也是个光光族。
两人哀叹一声,也只得眼睁睁看着丁姀拿那只汉白玉兔做了抵押。大夫见玉质温润确实是个好东西,于是并未有过推辞。但丁姀再四强调,一等她周转过来必定带银两去赎回,大夫含含糊糊地也答应了。
索性夏枝的伤是从如意堂里支的银两,三太太虽一直未曾提到过什么,但都默许了白天时的整件事。唯今晚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柳姨娘身子状况不明朗,若知道丁煦寅也出了问题,这不是雪上加霜么?更何况,她亦不想让人认为这是母亲在伺机报复。
她慢慢走到床边,看到丁煦寅已经安担下来许多。冬雪瞧起来有些疲倦,眼睛里布着几道血丝,守在丁煦寅身旁一动不动。
丁姀示意美玉去替了冬雪,冬雪却不肯走:“奴婢还是等爷醒了再说吧。”转念一想丁煦寅霸占的是丁姀的床,就又有些不好意思,“八小姐,这回可多亏了你了。奴婢立马抱爷睡里间去……”说着就要动身。
丁姀赶紧压住她肩头:“嘘……十一弟现在身上不舒服,醒过来反倒令他难受。这里且交由美玉春草看着,你跟我出来一下。”
冬雪愣住,见丁姀态度温和,便还是坐在床沿上踟蹰。
丁姀笑笑:“你不放心?”
冬雪望了丁煦寅两眼,笑得有些尴尬:“小姐说哪里的话,奴婢是怕十一爷醒了找不见奴婢,又闹起来。”说着慢慢起身,“不过看样子一时半会儿的还是醒不了。”
丁姀就打前走,边道:“好在十一弟身旁有你,若换做别的人就不见得如此死心塌地的了。”
冬雪低着头一步一步盯看自己的脚尖落到地板上,踩碎烛光的昏黄。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事,表情变得柔和起来,微微笑着有过一瞬间的失神。然而很快回到了现实里,两股眉毛便又重新拢到了一处。
丁姀到了小宴息处,随手把床几上的珠绣盖住,就在填漆床上坐下,指往对面的位置,对才过来的冬雪道:“别见外,你也坐下罢。”
冬雪知道丁姀不是个惯常讲客套的人,她让坐便是真的让你坐。于是点点头就坐在了填漆床的另一边。
烛光映衬丁姀的脸颊,使她五官较之白日里柔和许多。眼睛里闪了一片烛光,动人的光跃似沉在水底的金子。她在心里兀自琢磨了一下,缓缓说道:“这事说来也有些难为你,但你要细细听我分辩。”
冬雪端正坐姿:“小姐您说。”
“姨娘的身子你再清楚不过,如今好生调养还或尚可延续些时日,但你我心里都清楚明白,难保不会有油尽灯枯的一天。”
冬雪的鼻子发酸,半张脸隐在暗处微微点头算作是认同丁姀的话了。
丁姀心里吁了口气。冬雪跟丁煦寅最为亲密,即便是丁煦寅丧失理智要打要杀的时候,碰到冬雪都有手下留情。所以要让丁煦寅信任自己,首先必须让冬雪认可自己。冬雪虽曾说过感激她之类的话,但自己毕竟不能够确定,那些是否存在有必要的客套成分。
第一卷 第七十八章 丁婠的造访
于是清了清嗓子,丁姀又接续道:“太太把爷安顿在我这里,这怕是长久的事情。姨娘也亲自把十一弟交给了我,这份信任我始终觉得有愧。正因为如此,今晚这件事就务必不能让姨娘跟太太知道,免得她二位长辈都平添担忧。太太倒还是其次,就是姨娘……”
冬雪愣愣看丁姀,这份意思她懂,她原本也并未打算把这事说给柳姨娘听的。却不是因为怕柳姨娘听了加重病情,而是怕三太太知道了,赖十一爷自己身子骨轻薄。这会子听丁姀提及的理由,心里翻腾过一阵感慨,即便是自己都不曾想到这事会使柳姨娘病情加重,可丁姀却偏偏想到了。
见她发愣,丁姀以为冬雪不能同意:“我知道是有些为难你了,你是姨娘屋里的,向姨娘报备也是常理。”
冬雪摇头,蓦然淡笑:“八小姐放心,奴婢不会如此糊涂的。眼下大夫已经为爷开了药,想必等人参的劲头过去就该好了,既然没什么大碍,奴婢想也确实不该让太太跟姨太太担心。况且……那汤是爷自己讨的。”
丁姀松了口气:“那就好。”
冬雪这时面色犹豫:“小姐,奴婢一直不曾问,夏枝怎么样了?”
“她……”丁姀一时语塞,摇了摇头,“且先仔细着,还得看后来如何。这事谁也说不准,兴许将来没事也不定。”
冬雪明白丁姀这么说无非是想让她好过一点。丁煦寅闯祸,她也有极大的责任,这里头谁都不追究固然有些三太太的缘由。可如今私下里自己跟丁姀面对面这么坐着,丁姀都不曾对她有过一句难听的话,她这心里就大不安了。
两人就说了这些话又都先后回到起卧室。美玉跟春草正给丁煦寅换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