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哭声还在继续,嘴中不间断地有些骂骂咧咧,听得不甚清楚。丁姀侧耳细听无果,便点了点头,让春草待在屋里,自己则跟夏枝去瞧丁妙。
才出了宝音阁,就见丁妙又在屋里砸东西。那些可是昨日才刚新添,丫头们忙了好一会儿才收拾完的。不想今日变本加厉,更加砸地厉害了。
丁姀疾走几步,便看到丁姈与青霜在一旁,吓得也不知道站哪里安全。眼瞅着她们过来,便撩起裙角好一阵跑。
这素娥刘妈妈芳菲几人都来了,还领了几个婆子,手里头握着小半截指头粗细的罗绳,看那副样子,似乎是要绑了丁妙。
“八姐……呜呜呜……”丁姈被吓得不知所措,见着丁姀就哭。
丁姀赶紧道:“青霜,快扶小姐回去。”
青霜立马就得了应,半拉半就地把丁姈领回屋去了。
可那屋里的丁妙一听说丁姀也过来了,手里头竟握着一个古翠的梅瓶箭步冲了出来。二话不说,举手就砸到丁姀脚下:“你来做什么?来瞧我有多么狼狈吗?嗬……你倒是出息了,这会子咱们一家老小可都以你为荣了嗬哈哈……人人都道你性子好,哪里知道你背地里做的那些肮脏事体亏你还有这个脸在我眼皮子底下过活……丁姀,你真是个人尽可夫的yin娃**”
刘妈妈恨不得此刻让丁妙哑巴了,一把老骨头横到两人之间不停给丁姀赔罪:“八小姐,七小姐胡说的,你可千万信不得真……七小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丁妙冷笑:“我可不是什么豆腐心,我的心也是刀子做的,不过再厉害,也比不上她抹了毒药的蜜糖厉害。刘妈妈……你忌讳她如今的身份,我可不忌讳大不了咱们一拍两散各自分家了干净……祖父都死了这些年了,我爹都又能上京做官,偏还死守着这规矩做什么?让人笑话吗?”
丁姀只站着不动,自丁妙这骂声里似乎听出了些什么。低头看看脚下摔得粉身碎骨的梅瓶,心中隐隐后怕。若这家伙砸上自己的脑袋,保不齐这辈子也算完了……可丁妙偏没有照着她的脑袋砸,大约心里还是忍不下心。
她虽有时候胡来,可真正玩命的却不会。她嚣张也好刻薄也好,不过是为了自己能有发泄一口气的地方,等她撒泼完了再待她好好说一说。大家心平气和将话说敞亮了,该怎么闹就怎么闹去。自己终是问心无愧,由不得别人抹黑。
见她没反驳,丁妙登时酱红起脸子:“你怎么不说话?哑巴了吗?在他人跟前不是能言善辩?怎到了我这儿就一言不发了?你你……你定是耍手段让人觉得是我在欺负你你……你太小人”
丁姀掩唇轻轻一笑。
丁妙越发急躁:“你笑什么?”
丁姀摇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七姐若要骂就只管骂个够,待累了,咱们姊妹再坐下来好好说。”
“呸你还是君子了……”丁妙眼圈一红,眼泪从眼眶里晶莹而落。别过脸随意用手一抹,却是决意不让丁姀看到。再回眸,又是那一副刻薄的模样,“你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本来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自小寡居寺庙,你心中定怨恨咱们。所以你下山就寻思报仇来着,处处要踩我一头你说是不是?”
丁姀摊手:“七姐这么认为,我欲辩解不就成了欲盖弥彰?所以……我不承认也不否认。换做让七姐上山六载与世寡离,七姐心中会有怨恨吗?”
丁妙一愣,不想丁姀会反问起自己来。到底是聪明脑袋,一寻思就明白了。有道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日若换做是她被送上山去,还一送就是六载,她非把那人给剁了不可。自己尚且如此,又哪里来的理直气壮去质问丁姀有没有怨恨?那怨恨自然是有的……可是多少的问题……
她抬起头来愣愣看了她两眼。两人虽不至亲却也有血缘牵绊,以前不曾相聚便不曾想念,如今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却总无一日是平心静气的。
幽幽叹了口气:“你恨也好怨也好,谁将你送上山的你找谁撒气去……你何苦,何苦来找我?咱们几个姊妹,可真是冤家啊……”说着忍不住又掉眼泪,身子一歪就让刘妈妈给扶住了。闹了这许久都是撒气的,摔东西打人都要力气,她底子不好,这么几下就有些后劲不足,四肢虚软了下来。哪里还有脾气再发,即便依旧有怨又恨有悔,也难以宣泄出来了。
“七姐……”丁姀上前要去拉她的手,鞋底子踩过碎片响起一阵“旮旯旮旯”的声音,似是谁的心全部碎了。
丁妙惊魂般躲过丁姀的手:“不要拿你的脏手碰我”
丁姀一愣,无奈苦笑:“咱们进屋去说。在这里,难免让人笑话。”
丁妙忽然抬头向宝音阁的二楼瞧去,果见两个脑袋飞快闪进了屋,顿让她恨得咬牙切齿:“丁婠成日里就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便被刘妈妈芳菲半推半就地扶进屋去了。
丁姀正也要跟去,夏枝赶紧拉住她:“小姐,”摇了摇头,神色紧张,“您就不怕七小姐关起门来就……”
丁妙是个能豁出去的人,想她对付杏让素娥就知道,对她的态度不能大意马虎。
丁姀点头:“我会小心的。”
夏枝担忧:“小姐,七小姐会不会知道了那条汗巾的事?”
丁姀抿唇,半晌叹了口气:“我想,是这样的。定是二太太怕她不肯死心,便捏造了我与柳常青有私情。所以她才……”才这般口无遮拦。
夏枝赶紧拉住丁姀的胳膊,那头摇得更加厉害:“小姐啊,既然您知道,您再进去岂不是挨打去的吗?咱们回去吧,别去招惹七小姐了……”
“不,不行。”丁姀道,“事有轻重。有些事可以不解释,但有些事不解释会闹出人命。是的,上山六年,我心中是有怨有恨,可我也有感激……你不明白的。此事,解铃还须系铃人。”
“那系铃人也不是小姐您,干您什么事了?柳常青是个缩头乌龟,这会子怎不帮小姐解释解释?”夏枝被丁妙这两日的行为给吓得草木皆兵,一听这气头上丁姀还要进丁妙的屋,岂不是去自寻死路的?哪里肯让她去。
丁姀想了想:“并非如此。七姐恼恨的不是这些……”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倘或只是因柳常青这桩事,丁妙必定不肯轻易在人前示弱。这是长久以来挤压下的……非一个柳常青所能激发的矛盾。说到底,这三房貌合神离,在她们姊妹身上也该做个了断了。
轻轻摇头叹息,她既然承续了丁姀的生命,便有这个责任使得丁家家和兴旺。算是一场恩露偿还吧也不再跟夏枝多做解释,毅然撩裙入屋。
夏枝气急败坏,嗔了句:“要她糊涂她偏聪明,要她聪明她偏糊涂……哎”便也无奈随后,替丁姀掌眼,时时刻刻警惕丁妙作为。
好在丁妙伤及内气,这会子正由芳菲扶着躺在了床上,看到丁姀主仆跟着进屋,便将头撇向床内侧,眼泪刷刷地流。打小便知道,自己的身子没有常人来得结实,那般脆弱如漂流的落花,随意一个漩涡都能吞噬她的生命。所以她从懂事起便就不容许别人轻瞧自己,她定要活出个真正强悍的丁妙来。可是……万事从头一场空,她这般高傲地高踞着自己的自尊,最后竟却被一个庶房之后踩于脚底。时也,命也……
反观丁姀,看似无欲无求,却因那斗转星移自然富贵入手权位接踵。她是有这野心的,却无她跟丁婠强霸强占的欲望。是她她不会让,不是她她不会求……这或许就是丁姀跟她们最大的区别。
“七姐?”丁姀自己搬了张月牙凳轻轻坐在床边,看到丁妙浑身瑟瑟颤抖,便抬手微微将绣被松了松,“天气热,你这样会中暑。”
这话让丁妙忽地想到了丁泙寅,自小与她玩笑一起打闹一起,却从不曾因他是男儿她是弱者而欺负了她。总是如个真正的伙伴一样伴着她,讨她开心,也护她周全。而丁姀却是自己的妹妹,亦能如此待她,她顿有一种无地自容,将被子盖得更紧。
由被头里发出的声音朦胧模糊,却也没什么好气:“你走吧,我没什么可跟你说的……我中不中暑也同你无关。我若活着以后也不会碍着你,我若是死了,也有人欢喜横竖我是个累赘,自小就是如此……连累了一个又一个……嗬……你走吧我谁也不想见……芳菲素娥,你们也出去”
“小姐……”素娥的耳根最软,这一听就忍不住泣哭出来,扯着丁妙的被子跪下,“七小姐,您可是二太太的命根子。二太太总是说,四小姐命好,一出身就定了人家,二爷读书好,将来弄个京官不成问题。就是七小姐您最是二太太的心头肉,含在嘴里怕化了,握在手里怕丢了,怎么着都觉得不够。七小姐,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呜呜……二太太二老爷这么做,也是为小姐好,那穷酸书生有什么好的?还跟容家关系深厚,倘或七小姐嫁过去,她们变着法儿地虐待您,您叫二太太二老爷怎么舍得?……小姐就应了二太太这一回吧,他日二太太定给小姐寻个称心如意的人家……”
丁妙哽着脖子,吐出两字:“出去”。
第两百五十一章 自作孽
素娥一吓,哭得更加厉害。
丁姀无奈:“你们都出去吧”
芳菲便扯了扯哭得虚软的素娥,两人带着婆子就都出去了。夏枝不安,生怕丁妙是打算撵走了下人再一个猛虎扑羊,于是倾身附在丁姀耳边道:“小姐,咱们也走吧……让七小姐静一静也好。”
丁姀道:“你回去取几本书来吧,我在这儿坐一坐。”
夏枝一愣,丁姀这是铁了心要在这里了。垂手无奈,只好回去拿书。待捧了书回来,见那两人还是依旧维持着原样,各自未有理睬,那心头便越发紧张。最厉害的浪涛都潜伏在海下,最大的暴雨都凝结在风平浪静里。于是又一次催丁姀离开,却仍遭了否决。
“你回屋去吧,九妹学珠绣极有天赋,你好好与她研究。将来说不定……”说不定这家散了,丁姈还能拿这活计混口饭吃。
夏枝面露赧色,踟蹰良久才离开。被丁姀催促着阖门,只好依依不舍地将门带上,一个转身,不妨一团肉球撞了上来,赶紧双手抱住,瞪眼道:“风儿,你怎么了?”
风儿跑地气短,见着夏枝“哇”地一声大哭。
夏枝脸色一变,捂住她的嘴就把人拖到院子里:“怎了?小姐正休息,你是想吓到谁”
风儿眼泪鼻涕一大把,哽咽道:“如璧姐姐……如璧姐姐……没了”
“……什么?怎么会?”夏枝也吓了一跳。不过是淋了场雨受了风寒,怎么说没就没了?怕风儿再控制不住又得嚎啕,倘或被丁妙知道省不得病上加病,这不是累及丁姀也跟着遭罪吗?于是赶紧将人拖回宝音阁去,仔细瞧了瞧楼上有没有偷听的,便将丁姈春草青霜一伙人都关在了一屋子里,细细听风儿道来。
原来是因二太太一直托词不肯请大夫延误了治疗,这会子因杏让出事顺道请来大夫,才知错过了救命的机会。这下回天乏术,只能听天由命……昨儿夜里似乎咳了满盆子的血,今日正午就去了。二太太现正着人理后事,不打算尸骨还乡落叶归根了,说是现下天气炎热,尸体搁久了生虫,倒是埋在盛京或许下辈子投胎也就在这里了,届时省不得也是荣华富贵什么的。大伙儿都知道,二太太就是舍不得那笔银子……不然,化了灰还是有镖局接这生意的,哪里定要拖着尸身回去的屋里沉默了半晌,丁姈方抽噎道:“毕竟是七姐的人,咱们得告诉她一声。”
夏枝赶紧摇头:“不成。瞧瞧七小姐如今这模样,哪里还受得住这个打击。大家也知道她那个性,是绝不要别人来服侍的……”说罢瞅了瞅沉默的青霜。
青霜将头别到窗外,也不知在看些什么,表情冷淡。
丁姈支着下巴点头:“也是嗬……”当初的青娥不就是个现时的例子。这回连如璧都离她而去,丁妙这半生恐怕都不打算再要人了。即便是要硬塞给她,二太太也定会挑——青霜……她微微撇向青霜的脸,心下腾升起一股舍不得。
青霜是自己的丫头,也算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如今要拱手让人,自然是千百个不舍。何况风儿最终也是要还给丁煦寅的,到头来,自己也是一场空。这么一想,也沉默了,心中泛酸。
夏枝见她人小却极聪慧,立马领会到了这个意思,便拍了拍丁姈的肩膀:“事已至此,咱们也别一个劲儿地哭鼻子。哎……奴婢们与她好歹都是侍奉主子的,拿的一家的月钱。这一遭她走了,咱们姊妹也得送她一程。”
丁姈那手背擦眼泪,一个劲儿点头:“是的是的,她为人虽也有些嚣张,却不曾故意得罪过谁。夏枝姐姐你等等,我去取了银两来,麻烦你带青霜风儿一道去吧,也聊表我的一片心意……”说罢就跑开了去,回屋找出了几两银子。
回来时,夏枝春草也已经多多少少凑了一些,风儿年小尚无结余,青霜身上恰巧就有一两。几人拼拼凑凑的不下八两,琢磨着匀出一两买些纸锞香烛绰绰有余,剩下的做两身干净的身后衣裳足矣。
商议着这些事时,谁的心里也不好受。不约而同地想到,自己将来究竟是何个归宿。
待把银子都分类包好,夏枝勉强打笑:“我差点忘了,咱们小姐也是个慈悲心肠的,她若知道如璧去了,定也要匀出些钱来。”
丁姈“哎”了一声:“是啊,八姐若知道,省不得要为七姐掉眼泪。”
夏枝摇了摇头,没接这话,便又从自己那里拿了几两出来:“八小姐不在,我暂且替她拿了主意。”
风儿眼睛发亮:“夏枝姐姐好多的钱呐……”说得那叫一个羡慕。
夏枝道:“以前八小姐手头不宽裕,咱们这里都不好过,出了这档子事,兴许还拿不出个几两来。如今……”
如今风水全在丁姀跟前转,这些钱已经成了九牛一毛。
她话未出口,便惹来风儿欣羡的“啧啧”声。
青霜却无动于衷:“钱财宝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那么多做什么呢?”
夏枝愣了下,尴尬道:“青霜说的是,八小姐也常这么说。”有些暗怪自己太露了财,惹起他人不适。
丁姈算了算拢共多少,又在香烛里拨了一两,说是如璧一个人怪寂寞的,烧些纸人下去陪陪她。
于是就由夏枝带着钱,携青霜风儿出外买丧办之物,春草就留下来跟丁姈一起做珠绣。
等到傍晚太阳几近下山,那三人才回来。
夏枝进屋,只看到丁姈一个人伏桌穿针,丁姀却还没回来,不免就紧住了心。
“你们回来了呢……”丁姈抬头,绽了一笑,亮出今日一下午做了一半的鸳鸯幅面珠绣,道,“夏枝姐姐瞧瞧我做得如何?”
夏枝心不在焉地点头,不答她的话,反问道:“八小姐还没回来呢?”
“嗯。”丁姈道,也皱起眉,“也不曾听到七姐屋里有响声……”原来她也在为丁姀担惊受怕着。
夏枝越发忐忑,抬脚就要去寻,楼上却有人笑了两声:“夏枝不急,我保管你们家小姐没事。”
几人愣住,见是丁婠跟两个丫头施施然地下楼。一路笑着,好不谄媚。
夏枝蹙眉:“转眼也到饭点了,是该喊八小姐回来吃饭了。”
丁姈立马帮腔:“是啊,春草已经去提饭了,待会儿就回来。饭凉了……”突然一哽,遭丁婠一记飞眼顿时闭住了嘴巴。
她是怕丁婠的。也说不出为何,总是有些没头没脑地胆怯……在丁婠面前,不曾有跟丁妙相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