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两个人便抱着食篮坐下来等。
昨日下了场酣畅淋漓的雷雨,今日一早起来便又是阳光灿烂。天际一抹惨白将骄阳托得火烧一般,撕裂云层像是要浴火新生出一派崭新天地来似地。辰时之前便已经热暑难挡,这夏日终是最为难熬的。
春草往里头努了眼:“那两个怎么大清早地就来了?”
夏枝道:“还不是奉了二太太的命,找小姐盘问来了?问咱们小姐常与七小姐在一起,有否觉察七小姐什么异样。哎……真是没事儿也捏着那点儿事来闹腾。”
春草眉毛一拉,瞪着眼睛道:“跟咱们小姐有什么相关的?这事儿是她自己的犊子在外头惹来的,咱们小姐又知道什么?”
夏枝扯了扯她:“嘘……你昨儿个睡了不知道,晚间五小姐出去了一趟,回来得极晚。你猜她是做什么去了?”
“……”春草咬起下唇仔细思索,想了片刻方领悟过来,“难道是去跟二太太嚼咱们小姐的舌根了?”
“嘘”夏枝认真道,“你知道便好,可别声张。”
春草气得叉起腰,眼瞅着楼顶上骂:“真是不知好歹的,自己做了这丢脸胚子的事体,却还要拉别人下水呸……没个好东西的。”忽而一愣,又扭过头来问夏枝,“咱们小姐自来循规蹈矩,能有什么错处在五小姐手上?她若是弄些个子虚乌有的事情凭白污蔑八小姐,看我不将她的嘴给弄烂”
夏枝拉了拉她示意她再坐下,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昨日也瞧见七小姐身上那条题诗的汗巾了,可瞧出什么没有?”
春草抓了抓脑袋,茫然摇头:“不是那yin解元讨好七小姐使的把戏吗?”二太太当时是这么说的。
夏枝蹙眉:“你也不认得了,那条汗巾正是当日小姐在船上赠给小宫女,可小宫女又转身掉了的。看样子,五小姐其实也早就知道了,却不明面上跟二太太说,直到晚上才去跟二太太报备。二太太即便是个肚大如牛的人,也要怀疑咱们小姐与柳解元有染的。这不一早,连刘妈妈都来了,招了杏让一起来问话。”
说着,不禁托住脸腮,愁思不得解,也不知道丁姀在里头怎么样了。昨日回话的时候怕丁姀担心,故而没将自己心中的这番揣测告诉丁姀,只道丁婠倘或要揭穿早就揭穿了,即便揭穿,丁姀也是做得正行得端的人,怕什么。可真到了这会儿,还是忍不住七上八下地忐忑。
要说这造化真是弄人,没想到当初在扬州河段发生的事情,竟到这个时候结出孽果。原本一桩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却无缘无故遭受到了牵连。夏枝可真替丁姀紧着心,倘或二太太揪着这个把柄,让国公府那桩婚事泡汤了……那该怎么办?这可不单单是一桩亲事化为乌有的问题,而是丁姀此后的名声两个丫头就这么肩挨着肩好不愁苦。里头丁姀却还是一副从容地笑,亲手倒了碗茶推到刘妈妈手边。
刘妈妈这点尊卑还是有数,忙忐忑地双手去接,直道自己受不起了。一面心中还在想,二太太拨了这么个好差事给她,这万一丁姀不是汗巾的主人,可不就让自己开罪了丁姀?这若搁在以往倒是不怕,怕就怕丁姀出嫁后有了身份地位来个新仇旧恨一起了算。届时二太太才不会管自己死活,一脚把她给踹出去顶罪受呢杏让是个冷角色,平日也不大在二太太面前做些端茶倒水的粗活儿,不过管教起底下丫头来可比刘妈妈更有手段。刘妈妈还是个见钱眼开的主,若实在打发不了还能用钱说话。可杏让却是个软硬不吃的,否则丁妙那般聪明狡猾,二太太怎会只派一个丫头看着?便是认定杏让无论丁妙玩什么把戏都会无动于衷,也对自己忠诚无二才会如此安排。
丁姀打量着面前这二人的神色各异,不知她们为何而来,便还始终静坐着等她们开口。
刘妈妈鬼头鬼脑的,撞了撞站在身边的杏让的胳膊,朝丁姀使了个眼色。杏让便冷冰冰地道:“八小姐,奴婢们一早过来是奉二太太之命向小姐要句话的。”
丁姀眉一皱,杏让的这架势可让她笑不起来,便淡淡问:“一早便过来,也没吃早饭,想必这事极其重要。二位问吧,我知无不言。”
刘妈妈眉毛一弯便笑开来,扯着丁姀的袖子道:“看八小姐,咱们不过是来向八小姐讨句话的……杏让她不会说话,八小姐可千万别介意,回头我就教训她去。”
丁姀眼一睃:“问吧,二伯母还等着你们去回话呢误了时间,仔细她不高兴。”
刘妈妈一下子噤声,被那眼神刺得瞬间乍起鸡皮来,心想看来杏让这死丫头到底惹丁姀不高兴了,自己可得谨慎些。说起来一早上贴张冰脸,换谁都要急,这不是上门添堵来的嘛于是转过神之际便堆起了笑:“八小姐,也没什么大事体,就是想问问小姐……身边儿可有没有绣过琥珀底色宝蓝蝴蝶的汗巾?”
丁姀眼皮一跳,二太太何曾关心过这个?转念一想,这汗巾不是自己在船上赠给小宫女了吗?二太太又怎会知道?反反复复打量刘妈妈一脸谄媚的笑,就想起夏枝说过,二太太从丁妙身上搜出了一条题诗的汗巾。莫非?
她突地瞳孔缩紧,瞪着刘妈妈:“那汗巾,早在我此次上京途中就赠予了一名船上的小宫女。只可惜她掉了……”
“嗬……真掉还是假掉,这恐怕不好说了。”杏让冷哼。
“那依杏让你的意思呢?”丁姀冷笑。
杏让噎了一下,白着脸道:“还需报禀二太太再做定夺。兴许二太太是误会七小姐了,七小姐不过是年纪尚浅,被yin人所迫。”
这倒好,明明是丁妙与人情不自禁,这帐却要算到她头上来?丁姀眯起眼睛,似笑非笑,起身拉开了门:“那就不送了。”
一看将丁姀惹毛了,刘妈妈这会子忌惮,把杏让推出门去,又对丁姀软言和语地讨好了几句,便溜了。
见她二人出来,夏枝与春草双双起身。夏枝更是将提篮整个儿给春草,亲送了刘妈妈与杏让出门。
春草蹭蹭蹭地几步挨到丁姀身边,看她脸色不佳,便哂笑:“小姐,那等小人的话,咱们不听。来。吃早饭吧……今日三太太吩咐厨房煮了您爱吃的奶皮粥,得趁热喝,凉了奶皮就不新鲜了。”
丁姀被拉到桌边坐下,捧起碗心不在焉,吃了两口就搁下了。
夏枝进来,稍稍愣了愣,一个眼神就示意春草去外头守着。春草撅着嘴,想着横竖丁姀今日这饭是吃不爽快了,不如就出去看门,也省得那黑心窝子的丁婠来偷听寻事,又告到二太太面前去。毕竟住的是人家的屋,可不还得看人几分脸色?
夏枝背后阖了门,便跪在丁姀面前道:“是奴婢昨儿个失算,未将此事告诉小姐,是奴婢的错,让小姐受那两个刁奴的委屈了。”
丁姀怔然,蹙眉道:“你快起吧,不怪你。”
夏枝低头沉默良晌,也没起来,说道:“奴婢心里倒是有个招,既然五小姐这般落井下石,咱们总不能这般平白无故让她给坑了。奴婢知道小姐是个软性子,断然不会做这事。不如就由奴婢去跟二太太说?”
丁姀摇头:“若咱们再一说,倒真是落井下石了。”知道夏枝说的是什么意思,当日那一模一样的汗巾送出去,可不止自己这一条。丁婠,不也一样送了吗?尽管心里知道,现在二太太手中的这条多数是那小宫女遗失的那一条,可是却一样能糊弄二太太,令她将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到丁婠身上去。
可若自己这样做,又与丁婠没了分别,同样有失厚道了。
她瞅着夏枝,扶她起来,掂量许久才说道:“这事儿不宜有动。清者自清,只有心中有鬼才会去百般掩饰别说我与柳解元从未有过交情,即便是早前认得,也没人可说我与他有任何苟且之事。再则,这汗巾他是从哪里得来的,万万不是咱们能臆测地来,还需得问他本人。不过从他所提诗来看,应是捡了我送的那一条没错的了。”
夏枝心急:“倘或二太太也睁着眼说瞎话,岂不……”
“你可放心,她不会。”
见她自信满满,夏枝更为担忧:“小姐,别的事您说的奴婢一定相信,可这是大事,出了什么岔子让老太太那边的人得到风声,您……您这辈子就算完了呀……”她可不敢斗胆冒这个险,届时害丁姀名节不保她便是再活一辈子供丁姀使唤都不够偿的。
可丁姀这会子就笃定了:“借你的话,别的事我或可有些没准,但这事我却清楚得很。”只要自己一旦存在心虚向二太太解释什么,甭管自己清白与否,二太太都会认为自己心中有鬼。
届时捏扁搓圆岂不又随她的愿了?。
第两百四十四章 气煞丁婠
夏枝拗不过,忽然脑海一闪:“春草说那柳解元又来了,不如趁此机会让他当面与二太太说清道明?也好让八小姐您趁早离这事故远一些。”
丁姀道:“不急,咱们且当做不知道。你急,二伯母比你更急。”
话刚落,谁知道对面沂水筑里头闹出了声响。两人推窗一瞧,只见是杏让又回了那里,不知道跟丁妙说了些什么,丁妙就对着门大骂杏让。
杏让看起来丝毫无异,端着条凳规规矩矩靠着门墙坐下,只道:“七小姐勿恼,二太太也不想弄出人命来的。”
说罢里头一阵叮铃咣啷,丁妙在里头摔瓶砸桌,听得二人直攒眉。
夏枝摇头:“七小姐这性子,哎……倘或到了大户人家,不定是个吃亏的主。小姐,要是七小姐这个性能挪你身上一点,那两个人就好了。”
一个太不能忍,一个则太能忍。
丁姀“呵呵”傻笑起来:“人各有命,且看天意。”说着就把窗子给阖了。
本打算坐下来做几件喜物,春草在外头忽然嚷了起来:“五小姐,八小姐身子不舒服在里头歇着呢,您要不晚些再来?”
丁婠冷嘲道:“哎哟这都什么时候了八妹还躺着呢?瞧瞧对面儿都闹成那样了她竟还睡得着原来以前那等体恤姊妹的话都是说过就算了的,这会子七妹有难了,她倒是可以不闻不问的了。”
春草一口气噎住,这一大早的丁婠是专程来撒野的不是?正想理论几句,里头丁姀怕她莽撞,便适时出声:“五姐吗?进来吧……”
春草嗓子眼里的那口气“刺溜”就顺着脖颈滑回了肚子里。咕哝句“丑人多作怪”,便心不甘情不愿地给丁婠开门。
丁婠大摇大摆地入屋,见丁姀穿戴得好好的正坐着做针线,便睃了春草一眼:“好个狗奴才,竟拿那般说辞将我挡在外头,八小姐不是好好的吗?你怎说抱恙了呢?八妹啊,这可是你养的好丫头啊,都学会诅咒主子了”
春草气得眼睛发红,正要说话,被夏枝给拉住。
丁姀未抬头,轻轻笑了笑:“五姐莫生气,我今日起来确实身子不适,在里头躺了又睡不着,所以就起来做做针线了。春草并不知道……”
丁婠冷笑:“嗬,这就是了。还道是你这儿的丫头越发没规矩起来,只能跟二婶提提赶了她们回家,再另拨两个丫头来伺候八妹。”
“何必大费周章,我以后严加管教就是了。五姐下回若再碰到这样的事情,只管来告诉我,我头一个教训她们。”丁姀依旧和颜悦色。虽说的是狠话,却半点架子都没有,看得丁婠也就渐渐将气搁下了。
喜儿不乐意了:“八小姐,这事儿若搁在咱们屋,丫头们非得挨几下板子不可的。”
“……”丁姀冷笑,“那是你们屋的规矩,我这里可没有。”
喜儿一哑,脸色酱红,知道自己适才多话了,便忙低头认错:“奴婢僭越,请八小姐赎罪。”
丁姀也没回答她,吩咐夏枝:“去给五小姐沏茶拿点心。”两个丫头便只好退下了。
丁婠一看,这丁姀也真不是缺心眼儿的,她只这么一来便知道自己有话要说,故借词屏退了两个丫头。她暗暗使了一眼,让喜儿君儿退下,待她们二人将门阖上,才笑笑地坐到丁姀身边,瞅着丁姀手里的竹弓绷的花色,惊喜道:“哟妹妹,这功力可大为长进呐”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吗?”丁姀莞尔。
丁婠点点头:“比在上回船上绣的汗巾,可是好了许多。”
丁姀心中骨碌碌地思索,原来丁婠也是为此事而来。大约是怕自己反咬她一口,令她也脱身不能吧若是自己真应了夏枝那法子,那就正好撞枪口上了。只可惜自己也并非这等两面三刀之人,恐怕要让丁婠白走一趟了。
于是大方将自己的竹弓捧到丁婠跟前,笑意吟吟地向她讨教:“我总觉得还有些不对,老是没法子绣得似五姐那般活生生的。五姐你瞧,我这样对不对……”说着就捻指走了两针,抬头询问丁婠。
丁婠趁手接过来,不断点头:“绣得的确规规矩矩的,不过少了些灵气。”说罢将竹弓搁到一边,怀着笑看丁姀,“适才……刘妈妈可来过吧?”
丁姀诧异:“惊扰到五姐了?”
“这倒不是……”丁婠话尾拖地长长的,寻思如何问话。
丁姀先她笑了起来:“不过问了我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搪塞了过去。”
“哦?”丁婠眼睛里精光瓦亮,宛若是一只偷腥的猫抓着了只死耗子似地,不假思索地问,“那八妹是怎么告诉刘妈**?”
丁姀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将丁婠手边的竹弓勾到自己的指尖,慢慢旋转着。心中寻思,这话可让她断定必是丁婠将此事告诉二太太的。事关丁妙,二太太又岂肯善了,自然是穷追猛打,不光是柳常青那边要打击,丁妙这边更要打击。更何况,若此事与她丁姀扯上关系,二太太就不光只想打击这么简单了。
见她没回话,丁婠有些急了:“八妹怎么了?莫非刘妈妈为难你了?”
丁姀摇头:“没有。我只是在想,二伯母是怎么知道我曾绣过琥珀底色的汗巾呢……”
丁婠的嘴角抽了两下,直起身子板下脸孔:“八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五姐将你卖了不成?”
这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做贼的喊抓贼不过,要抓贼也得拿脏,况且丁姀也不想为此事与丁婠闹僵。往后,她可是要往侯府里去的,不知道是个什么身份,但大抵最坏也是做那赵以复的小妾。侯府与舒公府都是亲戚,若生干戈,头一个不高兴的便是老太太。她不欲多生这根刺来。
也不回答丁婠,就让她憋得自露马脚才好。于是抿着嘴轻笑,低下头继续摆弄手里的竹弓,一针一针下得极其专注。
丁婠果然上下不自在起来,站起身脸孔憋得通红:“八妹怎不说一句?难道真被我说中了?”
丁姀抬眉:“说中什么?”
那副恬然地似乎她刚才完全不在现场的模样,将丁婠气得差点儿揪自己的头发。咬了咬牙一想,突然从丁姀那丝笑意里看出了什么。方恍然大悟丁姀并不曾告诉自己刘妈妈问了她一些什么话,然而自己却非追着她要个结果这这这……自己岂不早已赤条条地告诉丁姀,刘妈妈是为何来的,她再清楚不过了吗?
难怪丁姀从她进门开始就有些怪怪的,那两只眼睛总往自己身上溜。
想通这一点,丁婠顿的是彻头彻尾的心虚。暗恼自己过犹不及,一心想要知道丁姀有没有将自己也供出来,就没顾到其他的。
看来丁姀是不打算告诉自己的了。这死丫头倒是心狠,让她也跟着担惊受怕起来。要是二太太知道,她也曾绣过相似的汗巾却隐瞒不报,不就另有嫁祸他人的嫌疑了吗?……不成呐自己的嫁妆可多半还在二太太手里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