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与丁妘寒暄几句,便就坐下把脉。眉头一时拢起,一时舒缓,最后道:“幸而及时,否则七小姐小命休矣。”
丁妙原本木然的脸上有了丝松动,那眸子黑洞洞似地瞅着大夫。
丁妘就把大夫请出去说话。二人在廊子上呆了不十分久,丁妘便一个人进来了,吩咐如春随大夫去拿药,又坐到了丁妙身边。
看她神色镇静,丁妙张大眼睛,问道:“四姐……我……我还能活吗?”她也是极怕死的,虽然平日嘴中常咒自己死,可却不是真心。她从小这副身子,比常人更知道自己的结果,也更加害怕死亡提前到来。于是……当丁婠竟然伸手来探她鼻息的时候,她才如此愤怒她是权当自己死了呢,所以她要让丁婠清楚知道,自己没死,她还有气儿那两口血,是硬生生被丁婠给气出来的丁妘小心收拾着她的脸面,和缓道:“七妹别说傻话,自然能活的。大夫说,你天生底子薄,受不住火炽之物,一时间体内热寒交加才会如此。幸亏刚才两口血,将毒热排出,否则后果堪虞。接下来,你只静心在我这儿调养就是了。母亲那边儿,我就暂时不告诉,等你好得差不多了再说不迟,也免得她老人家为此吃不下睡不着的。”
丁妙冷笑:“嗬……那我还得感谢丁婠了”
一说起她,丁妘就来气:“咱们不提她,且由着她去。看她将来有个什么好下场”
丁妙抿了几下唇,方没有说话,闭上眼睛假寐。
丁妘知她累及,便在她耳边又道了一句:“这些日子,你就留在这屋里歇息,我去你那边睡。”说罢就出去了。
丁妙豁然张开眼睛,忽而觉得有一丝不妥,可究竟哪里不适合了,却无来由地说不清楚。只得再阖上眼睑,这回知自己能活了,方沉沉睡去。
又说丁婠灰溜溜从丁妘那里回来,急着让喜儿收拾东西打算卷铺盖跑路。可是正当自己要换衣服之际,那脑子就转了一下,拉来喜儿问:“快去打听打听,侯府二爷住在哪里”
喜儿一听便明白丁婠用意:“小姐,这恐怕不好吧?”
丁婠道:“有什么不好?他也曾与大哥同窗三年,我代大哥去问候问候不行?”
喜儿踟蹰,心知这丁婠所想的事情非做了不成,便只好应她要求去外头寻人问。半个时辰之后回来,说了个地方,又道:“还有桩事情,不知道该不该跟小姐说。可是奴婢想着,即便奴婢不说,日久天长小姐也是会知道的。”
“什么?”丁婠正高兴得用银梳理发鬓,听这么说,又警惕起来。
喜儿腹中似乎另有计议,嘴里的话囫囵转了一圈,就道:“听说七小姐死不成了,大夫来了只说那两口血救了她一命。四小姐就没打算去告诉二太太去……”
一瞬间,丁婠所有的算盘珠子都落了空,到底有些气愤。转念一想,道:“这本是无关轻重的事情,让她吃这些苦头就够了。看她下回还敢不敢惹我”说罢顺手抓来一把虫鱼罗扇,与喜儿又出了门去。
一路寻往适才丫头给说的地方,还似游园赏景的模样。府里人知道,这是侯爷夫人家的五小姐,这回就是来侯府赏玩的,就见她到处走动,都不敢有所阻拦。眼见着她靠近了二爷赵以复的院子去,每个人心里都捏了把汗,更加不敢阻拦。
丁婠没想到这般顺利,待入了院子,瞧见铺地的树叶宛若到了秋天似地,冷不丁一阵冷风来袭,她着实打了个颤。
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了个人,修长流畅的背后弧影仿佛已泄露那人英俊的脸容。靛蓝的袍尾沾着几片树叶,正专心致志地擦拭一把古琴。
丁婠不觉有些发呆,慢慢看着她挪移脚步,从背后转到他的侧脸,惊见那刀雕一般精致的脸庞时,忽而紧张地大气都不敢出“你是谁?”仿佛早已察觉有人在自己身边,赵以复轻悠悠地问她,却并没有质问的意思。那话里,与其说没有情绪,倒不如说是,没有感情。淡得冷得,都似一块木头,还是被冰封了的木头。
第两百三十三章 两位太太的计算
丁婠眨了眨眼看似是被赵以复的冷淡给惊愣住了。口舌流转片刻,方才有些些回神,笑了笑就摆下衣裙向他裣衽,说道:“不知此处已有人,小女子打搅了。”
赵以复淡漠地将脸扭转向她,微微愣了愣:“你没回答我的话。”
“……”丁婠一思索,急忙回答,“小女子丁婠。”
赵以复再次将视线落回手上的古琴,细心擦拭着,淡道:“你出去吧,别说与我撞了面。外头人多嘴杂,不想因在下使小姐坏了名声。”
“呃……”丁婠愣住。心下思索,这赵以复所住的院子看起来陈旧非常,似乎很久都未有人来打扫了。她再打量赵以复全身上下,不禁怀疑起赵以复的神智是否清楚。否则照常人而言,他不该搁下手里的古琴,再与自己说什么比较有礼吗?可是他言辞得当且也考虑周全,怎么瞧也不像是有缺陷的。
于是那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到了那把古琴上。
丁婠蹙起眉头,脑海里似乎闪过个模糊的影子,可没有抓住头绪。不禁就将手慢慢伸向了那把琴。
“你要干什么?”擦拭的大作戛然而止,赵以复敛眉怒视她。
她吓了一跳,连声道歉:“唐突公子了,我……我这就走。”说罢就与喜儿匆匆离开了。
赵以复的怪异将丁婠弄得七上八下,出来后连连拍胸:“怎么侯府二爷竟是这么个德行?难怪到这个年纪还没有成家立业。”
喜儿点头:“奴婢还想,这个赵二爷有些神经兮兮的,宝贝那琴跟宝贝自个儿骨肉似地。嗬嗬……真是个傻瓜蛋”
丁婠虽认同这话,可依旧睃了她一眼,板起脸孔道:“胡乱说什么,这里是侯府,你打个喷嚏都能传到丁妘那里去,给我闭紧了嘴巴”
喜儿立马沉下脸,点头道:“是,小姐。”顿了下,又问,“那现在,咱们是回郎中府去?”
丁婠一思索,马上就否决了自己先前的这个决定。道:“不成……舒公府没去成,侯府也没捞到好的,这样回去又会被二婶看得死死的,我还哪里有什么机会。”咬着唇在赵以复的院墙外打了好几个转,方笃定了似地,“不回郎中府,咱们依旧在这儿,且看这侯府里究竟有些什么诡秘之事,我倒要知道知道这赵以复到底是个人还是只鬼了”
喜儿“扑哧”一笑:“这大白天的,他若是鬼,也是只道行极深的鬼。”
丁婠没好气地瞧她一眼。随即便四处张望,见不远处就有个荷花池,也不知道水多深,莲苞形的石柱围成一个偌大的矩形,将这季节里半开半合的荷花夹在石柱之间,隐约一些剪影,勾人夺魂似地。
她就不知不觉走了过去,正当喜儿猝不及防之时,撩起了裙摆跨过石栏就要往下跳。喜儿大骇一声“小姐”,眼疾手快就扯住她的袖子:“小姐你何故轻生?”
丁婠凌厉回眸,狰狞笑着:“你还记不记得当初舒文阳是怎么救的丁姀?”
喜儿愕然,手一松,丁婠就像是只断了线的木偶一般跌下池去。她立刻扯开喉咙喊人:“快来啊……救命啊……我家小姐落水啦……”
不远处院门“吱嘎”一声响,就见有道蓝影奔地急速,一下子跳进那池水里去,摸索一阵将丁婠给捞了起来。
喜儿捂住嘴,惊愕万分。
赵以复爬上岸,将人平放道地面,便拖着湿身子一声不响地离开。直至那一声阖门传来,才将喜儿给惊醒,想起去瞧丁婠怎么样。
这时候,喜儿的喊声已然引来了许多丫头,见着人手多了,才一手一脚抬着昏迷的丁婠离开此地。
这日到夜,侯府喧嚣不止。
北方的夜比南方来得浓重。那乌黑地如涂漆一般的夜空,这也竟没有一个星子点缀。往日皎月似这世间的宠儿,而这日竟只露了半脸,随即便被夜云给罩住了。到了下半夜,果然那天就悉悉索索地下起了雨来,掉在屋瓦上,像是细钢针钻入瓦片,直刺人心。
“唔……嗬……”睡睡梦中的丁姀忽而拥被而起,大颗的汗珠豆豆点点地从脑额上滚落。急喘的呼吸像是突然之间成了个风箱似地,“哼哧哼哧”起来。
夏枝浅眠,听到声响立马点了灯过来,见她这样,便忙倒了碗水给她。一面拍抚丁姀的被让她将水顺下口去,一面蹙眉担忧:“小姐,您又做恶梦了?”
丁姀目光恍惚一阵,拍了拍脑袋苦笑起来:“像是个极可怕的梦,不过却忘了其中内容。”
夏枝道:“老祖宗常说,那梦也是分记得住与记不住两种的。记得住的,那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梦,而记不住的,就是神灵托梦的梦,那好的坏的,可都会在往后的日子里应验呢小姐不妨仔细想一想,适才究竟做了个什么梦?”
丁姀抓着茗碗的手蓦然收紧,呼吸此刻细微而谨慎。想了再三,忽而失笑:“我也犯了你这等痴傻,怎会信以为真呢嗬……回去睡吧。”
夏枝撇唇,放好茗碗扶她躺下。把灯拿走之际,又木然站了一会儿,最后说道:“小姐,是在怕吧?”
丁姀侧转身子看她。只见烛光映照下的夏枝,脸庞蜡黄,乌影摇动,将她五官的投影拉长拉短,样子骇人地很,可她却不怕,微笑着道:“人生自古谁无怕?”
夏枝低头反复默念这句话,忽而笑了一笑,道:“奴婢知道了,小姐睡吧,奴婢吹了灯。”说罢轻轻将烛火熄灭,拢着升起的白烟不让丁姀呛到,就转身去睡了。
这日清早天际飘雨,郎中府就接连来了两位客人,前来的身份高后来的身份低。
那高者正是舒老太太所派之人,她膝下六女儿,也就是建安侯府吕三老爷吕碧许的妻子。可见舒老太太对这桩婚事极为看重,竟出动了这般头脸的人来与三太太商合。二太太三太太与她在堂屋里聊了一早上,所商议之事竟越发合乎大统起来。三太太心中直叫纳闷儿,怕自己早前为丁姀准备的嫁妆不够体面。便问:“盛京人家取妾可都是如此?”
吕三太太愣了一下,方“咯咯咯”地笑,道:“三太太何出此话?贵小姐现在乃一朝士女,是个难能有品阶的,岂能落小这般辱没贤德?”
三太太在心里直点头,此人到底是来自有头有脸的人家,说话行为好比就是代表了舒公府的老太太。一面琢磨这话里的意思,忽而瞪大眼睛,狂喜道:“莫非……莫非我家姀姐儿是……是???”当即竟紧张地说不来话。
吕三太太颔首:“八抬大轿,彩冠头面,该是咱们舒公府做的,一样不会落。”
三太太张着嘴巴惊喜了老半天,她原以为丁姀只是进去做小,哪里会想到有这等好事等着丁姀?一下子泪盈于睫,喜极而泣。直让二太太等人劝住,才肯休。因她到底是个只看着好的人,故而早就忘记,舒文阳其实还有另一个同样明媒正娶的正妻那丁姀嫁过去之后,李氏又摆于什么地位呢?
二太太倒早已想到这层,因想有那样一个人在,丁姀进去尚形成掣肘,恐怕日子也不容舒服。况且听说舒文阳与其妻鹣鲽情深,丁姀过去想必要惹不少白眼,还有个淳哥儿在,这下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的,她怎摆得平呢?
但看三太太尚无这层觉悟,她自然不去提点她。等着将来有事来求她照应了,她才能有所发挥。
随后诸事便按制定下,吕三太太道:“若两位太太无异议,改明儿老太太就告知娘娘去,让娘娘也可放下心来。”原是舒公府早就准备齐全,这趟来本就不是来商量的,只告诉这三太太盛京的礼是怎么个礼。显然两家早已各自心知肚明,就差这么个合乎身份的媒人将窗户纸捅破,好教以前为之付出的一切都严严实实地箍在个红心之中。
果然三太太就压根也没说什么意见,照着吕三太太说的走就罢了。见她这般说,直将头点得捣蒜似地。
等吕三太太一走,兴奋劲儿未消的三太太便开始与二太太计算起丁姀的嫁妆等物。
可这盘算着盘算着,二太太真正不乌心起来,叹气道:“姀姐儿是有了着落,不过她毕竟排行老八……”
这话将原本心花怒放的三太太笑容顿时凝固住,探寻着问:“二嫂的意思是?”
二太太道:“往前了说,不还有婠姐儿吗?那早稻还杵在那儿,哪有先割麦青的理儿?你我心里都清楚明白,大嫂放她一人独自来京,那意思已是让咱们两做主的了。”说罢一个劲儿同三太太别眼神。
三太太哪里看不透这些,这会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瞧我,只想着姀姐儿,将婠姐儿给忘了。”顿了下,又加了一句,“其实我最先想的,还是妙姐儿。”
二太太眉一动:“哦?”
第两百三十四章 媒婆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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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姐儿模样是姊妹当中最俏的,年龄也是最恰当的时候,再上去嫌大,再下来嫌小,可不正是当嫁时候吗?”
二太太又唉声叹气起来:“可是千不该万不该,这丫头身子骨薄,怕是没什么好福气哪像姀姐儿,上得厅堂出得门廊,真正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嗨……”三太太心里美滋滋的,不过却不好露出这个脸来。只道,“倘或真正是个好人家,还会养不起妙姐儿么?她正是那模样,才能惹人心疼呢”
二太太便道:“不如同舒公府商量商量看?总不能把那两个给耽搁了吧?”
三太太轻拍一声桌,心道原来拐着弯儿在这里边儿等着套她的脖子呢微微不屑,可脸上还是堆满了笑:“盛京这么大,二嫂也说过,这盛京的地盘儿大,一个招牌砸到十个人,也有七八个是达官贵人的。咱们帮两个丫头物色物色长长眼,再不嫁,可也真是迟老了。”
二太太眼皮一跳,皮笑肉不笑。心里直骂,好个三房的,如今是越来越会打马虎眼儿了,这屁大点儿的事情竟也不肯应承下来。
可照丁姀这根顶梁柱在,她如今也不想去开罪三太太,反正得罪了自己也捞不到好处,白白惹丁姀及舒公府的人厌烦就不好了。
这二人便正正式式为家里这余下的当嫁女儿开始了各方打听。
吃过午饭,丁姀就得了消息。屋子里两个丫头就似暴走似地,丁姈直嚷着要喝喜酒了,被夏枝捂住嘴直取笑,要她别大声声张,让人误会像是丁姀再呆不牢这闺阁似地。
丁姈吐舌,这才乖乖地与丁姀一道研究起了嫁衣花样,翻着那本《芳华集》不亦乐乎。
夏枝与春草又被二太太三太太招了去,听些余下日子该做些什么的吩咐。回来时神神秘秘地道:“三太太没吩咐了咱们几句,府里又来客人了。”
丁姀正坐炕上把那些雨花石都拿了出来,听是如此,不免有些好奇。照理说,二伯父官拜都水司郎中,官场联系上常有人来府拜访是正常的。可这两个丫头忽然间这么个语气说出来,倒让她觉得不简单了。于是抓了一把雨花石给贪玩的丁姈,开玩笑地道:“总不会是吕三太太又转回来了吧?”
夏枝捂着嘴笑:“不是,小姐,此人与小姐还有些渊源呢?”
丁姀一愣:“我在这盛京还有认识别人?”她支腮认真想了起来。
“小姐可还记得当初在扬州停泊前与咱们的船擦撞的柳解元?”
“他?”丁姀眉头一皱,脑海里忽然之间撞入一团白影。正是漆黑的夜与扬州岸上的不夜天,那两种极端的颜色之间偏偏唯他一个异乡狼狈的背影撞入她的眼。她顿时眯起眼睛,不大理解,“他来拜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