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噤声。
丁妙转念一想,这人怕是半路出其不意闯出来的,倘或真被马儿踏到,那非死即伤,这样将人丢下,真正有悖于她所学的之乎者也。丁婠这样不仁,她在这个时候倘或也跟风与她,少不得有纵容行凶的嫌疑。斟酌再三,方呛了呛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许他本身就躺在那儿的,并非咱们的马踏了他。你将人救起,搁在你身后的车板上,回侯府让四姐定夺去留。”
丁婠登时提高警惕:“七妹,盛京人多复杂,倘或是个小人,将来必要讹到侯府头上。你看四姐……”
“嗬……此事,我全权担保,与五姐你不相干。”
丁婠暗笑在心里。虽面子上被驳了一回,可也没有不悦。这等人命关天之事,她巴不得离自己远一些呢,既然丁妙要揽这桩烂事,她做个顺水人情又能如何?也不知道那四姐夫究竟是怎么样心性之人,那万一也是个怕麻烦的人,看丁妘是选择这个亲妹妹还是她高贵的夫婿了。
这便笑意渐渐浮出嘴角,方令那婆子将人抬上来,继续驱车前往侯府。
丁妘一早就收拾了头面,就等着丁妙等前来。心中惴惴记挂于当日向二太太提及的事情,不禁也有些七上八下的,为终于即将付诸于行动而激动不已。
远远地就瞧见自家的马车徐徐而来,笑容骤然凝固在脸上。等婆子将马车赶到,她便问:“你后头那是谁?”
婆子噎嚅:“是……是七小姐命奴婢……捡回来的……”说罢小心下马,打起车帘。她也不敢说是自己驱车踏了人,只得请丁妙出来说话。
丁妙琳琅一声笑,将头上长长的遮纱放下,说道:“四姐莫急,这儿人多嘴杂,不如进去说话。”
只听身后丁婠冷冷一哼,也将遮纱放下,不过未说什么。到底没有揣摩透丁妘会有何反应,故而也不好就此表态。只能说风往哪边儿吹,她就往哪边儿使力吧。
两个人都下了车。丁妙低头瞥了那人一眼,身子稍僵。只见那人身长七尺,五官清秀,身材消瘦,布衣长绦略显粗糙。那白白净净的脸上,此刻竟晕着一层淡淡地红,细嗅下飘来一阵酒味。她撇了撇唇,知道这人定是醉酒了。
再看他眉黑三分,唇艳如血,竟是她所喜爱的那等书生模样,心头一热,不禁脸上也臊起来。立马打前走过,再不敢多看。
丁妘冷着脸,问道:“怎么好端端地,你竟带个男人来?传出去,岂不笑话”
丁妙笑着:“倘或我不救,外人还道是侯府不仁道,那时又与我何干?四姐你这么说,倒使我心寒了,合着我是多管了这闲事,马屁拍在马腿上了。”
这番话矛头直指赶车的婆子。丁妘狠狠盯了她一眼,方吩咐府里的婆子:“将人抬进去,等醒了问清楚来去就送走。”
就有几个婆子七手八脚地将人从车上抬了下来,一面还打笑:“哟,这公子看起来高大,却这等清瘦。”
丁妙蹙眉,隔着遮纱目送婆子们先行将人抬了进去。微微叹息:“自古百无一用是书生,可见多才未必多福。”
丁妘冷道:“妹妹知道就好。”她眼尖,已然瞧出了丁妙这等端倪,便冷冷泼她一桶冷水,以灭了她心头才萌生的念想,“女人生来随夫家贵而贵,贱而贱,这番道理,聪明如七妹怎会不知?”
丁妙脸红,最终一抹冷笑。她心里当然万分明白这处境,不过明白归明白,自己自始至终可没想过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她只是不想在姊妹里做吃亏的那个。既然人人都要向那好的去,她又岂能落于人后?于是心里再是意动,也抛开了去,再不想这醉酒的公子。
丁妘方才松了口气,又对丁婠目不斜视:“五妹孤身在盛京,既然来四姐这儿了,可千万要跟在家里似地。”
丁婠心中冷笑。面上点头,实则却不屑。
三人入得府中,在各自房中歇了歇,近中饭时丁妘才派了人来叫。丁妙服了药,携如璧随婆子前去用饭,路上正好碰见早上赶车的婆子。那婆子从怀中取出条汗巾,唯唯诺诺地道:“七小姐,这是早上从那名公子身上掉下来的,您看……”
丁妙认真瞧这琥珀透丝质地的汗巾,上面绣有一对宝蓝色的蝴蝶,手工谈不上精巧,却也不失韵味。上面还提有诗句,那两眼正将字句印入心中“有缘识得红织锦,无缘对面不相闻。若逢它朝桃花面,待将此物奉红颜。”款字常青。这一瞧便是女子贴身之物,怎么会出现在一个男人身上?顿时酸楚之意从胸涌起,欲想拿过来把它揉碎了剪碎了去,却无意间瞟到不远处丁婠正瞧着自己。
她立马收却异样的神色,对那婆子冷笑:“这等秽物,拿到我跟前来做什么?要烧的烧了去,要还的还了去,难道你还想栽我一个**的罪名不成?”
婆子的手一抖,立马就收了回去,连声应诺,灰溜溜地跑了。
再瞧丁婠,丁妙身板儿一直,抬头挺胸自她面前走过。
丁婠暗讥,好个装腔作势的丁妙嗬,分明已春心暗动却还把持得住。但那条汗巾,未免也太眼熟了一些,除却上头的几句诗,其他的俨然就是当日丁姀赠予那小宫女的汗巾。不由暗忖此人的真正身份。
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到底不曾知道他是何贵贱,万一是个有头有脸的人,自己还能占个先机。
吃过午饭,丁妘便说小憩一会儿,午后乘凉游园,再领两位妹妹领略侯府风光。
丁婠就想,这丁妘邀她们二人来自己府上其目的定不单纯。可是照这般安排看来,也瞧他不出什么不妥之处。心中不禁有了疑虑。
三人正欲分开各自回房,如春来禀,说上午救来的那位公子醒了,身上擦破了些许,婆子们包了伤,还照吩咐给了银子,可他偏不要。
丁妘道了一句:“不识好歹”她原想拿银子封口,未想竟碰到了个无赖。于是顺口问,“那他想如何?”
如春道:“他央咱们传话说,当日上京途中,曾与时下丁士女的官船有过结草之缘。听说侯爷夫人正是丁士女的姊妹,央夫人带句话给士女,柳常青拜谢士女既往不咎之恩。”
丁妘讥诮:“原来是个攀权之人。”一面斜眼看丁妙脸上土灰的神色,暗自得意。
丁婠心中愕然,原来是当日撞船的福州柳解元此人后来与内侍官结伴上岸去那等烟花柳巷之地,不外是个酒色之徒。这般想来,那条汗巾出现在他手上也就解释地通了,应是他与船上宫女私通的罪证。
这样一想,反而笑了起来,做天真的模样,说道:“适才还有个婆子拿来件东西给七妹呢,是一条汗巾。做得倒不怎么样,不过上头的诗却写的不错……什么红织锦啊桃花面,我粗人一个不懂何意,七妹也瞧过,不知道七妹懂不懂?”
“无耻”丁妘顿时涨红脸,“赶紧赶出去赶出去这等浪荡之徒简直是有辱我门第……如春,将他睡过的用过的统统拿出去烧了”
如春惊愕:“他……他他已经走了。”
丁妙顿颤了颤。倘或真是个阿谀奉承惯于投机取巧的人,怎会在这个时候走掉?她目光发直盯着衔唇而笑的丁婠,立马明白了丁婠这笑里的挑衅意味。不禁双拳紧握,隐隐发抖丁妘又斥道:“七妹啊,你为人单纯不懂人心险恶,以后再遇到这般,可别再糊涂了”
丁妙冷笑:“四姐教训的是。”
丁婠乘机便表了态:“五姐早前也劝七妹别管这闲事,瞧瞧,险些酿成大祸。”
丁妙立刻向她睃去一眼,淡道:“不想五姐夸那诗好,却也不懂那诗是何意思。反而来问我,五姐……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丁婠顿时脸白,丁妙又道:“我累了,回去歇一歇。午后天气闷热,游园不能,四姐见谅。”就步履果断地出了门去,如璧慌忙跟上。
丁妘再向丁婠看去,才知自己竟被丁婠利用了一番,心中着实懊恼。不过倘或不是丁婠的这番话,她也没有那借口将柳常青驱出府。好在柳常青也识趣,自己先走了,也免得自己再做这个恶人。
丁婠心头一凉,自知伎俩遭看穿。嘴上挂着牵强的笑,细声扯开话题:“来了这许久,怎不见赵大太太……”
丁妘警惕心顿起,嘴上却淡道:“婆婆上清凉寺吃斋去了。”否则她也不会挑这个时间将丁妙接来侯府。只怕错过这个时机,再想将生米煮成熟饭就不能了
第两百三十章 突袭
丁妘懒懒呼出口气,状似累及,又摆上了身为侯爷夫人的姿态,说道:“我也累了,五妹自便。”如春赶紧搀起她,她回眸又瞥丁婠,“不过话说回来,这园子大,到底不似姑苏,五妹……还是别到处乱跑地好。”
丁婠的笑僵在唇边,点了下头,自然识趣退下。
见着丁婠离开,如春噎嚅这嘴唇,似乎有话要说。
丁妘瞅瞅她,抚鬓道:“要说什么就说罢,吞吞吐吐地作何?”
如春便道:“夫人,五小姐这般,恐怕是对着七小姐来的。七小姐心高气傲,常日只再嘴巴上讨几分便宜,真要斗起来,奴婢猜着,还是五小姐老辣一些。奴婢听说,早上来的路上,五小姐还想弄死那柳常青呢”
“她敢”丁妘正声道,“她当盛京也似姑苏那等小地方?若是吃了官司,那都是铁板上订钉的事,她这是活腻了”
“话是这么说,还是七小姐明事理,将人给救了回来。不过夫人,您不觉得奇怪么?五小姐是仗着什么才这般胆大妄为的?”如春这番话意有所指。
丁妘警觉:“她坐的是咱们府的马车……这小妮子怕是要给咱们惹祸”
如春点头:“夫人尚无害人之心,便已有人害夫人在先,夫人不得不防呐”
丁妘蹙眉:“偏生连紫萍也陪着去清凉寺了,若她在,她的心眼儿倒还是多的,能堤防提防。”
她这么说,如春便撇唇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气氛沉滞了会儿,如春见丁妘似不想去休息,那番话只是搪塞丁婠用的。便试探着问:“夫人要不要去瞧瞧七小姐?她向来性子倔,夫人这一顿教训怕是心里不好受。”
丁妘悟过来:“你说的是,倘或因此她便不听我的了,就麻烦了。”
两人便顶着太阳到了丁妙屋中。如璧坐在台阶上靠着廊柱打瞌睡,如春伸腿便给了她一脚,道:“七小姐呢?”
如璧惊得差点儿从台阶上滚下去,慌忙站定要骂,见是丁妘便将头缩了缩,规规矩矩地道:“小姐在里头睡着呢”
丁妘侧耳一听,屋中传来几句话。她眯起眼冷冷问道:“里头还有谁?”
“……”如璧立马肃然,摇头道,“没有……没有人了……”
丁妘气急,可别是自己费尽心机从二太太那里争取的机会,就这般被柳常青那混小子给截了先。立马对如春使了个眼色,如春提起裙子一脚踹开门,只见屋里头丁妙与一名婆子正面对面说话,惊见如春踹门,都呆在了原地。
一看只是个婆子,丁妘起先倒有一份不安。不过再看,才想起是早上赶车的婆子,立马暗火心生,冷问:“关在屋里做什么?我还道你在里头遭人挟持了呢”
丁妙坐在圈椅上,身子挪了挪方起身,对丁妘此番作为甚为愤怒,讥诮道:“侯府的安全堪虞啊,我不过是招个婆子来问问府里有什么好玩地,竟会将姐姐吓成这副嘴脸,那这侯府,我是不敢再呆了。如璧,咱们收拾收拾回郎中府了。”
一听丁妙要走,丁妘哪里肯。顿时换做一团笑脸:“四妹说什么气话,我还不是担心你的身子嘛”说罢使眼色让如春将那婆子带下去。
丁妙欲阻不能,只得闷闷又坐回圈椅上。
丁妘道:“咱们是自家亲生姊妹,哪里气这些。适才我说了你几句,你怕是要使性子了,故来讨好讨好你。丁婠对你我而言毕竟是外人,我若向着你,底下人看我定是个护短之人,将来不好服众。你且体谅体谅姐姐的处境,当时为姐姐受点儿委屈了。”
丁妙甩她一眼,“哼”了一声:“你何曾因为他人给我脸色的?自你出嫁后,什么都变了……”说罢眼圈一红。
丁妘忙递上帕子:“我的好妹妹,你不知道一如侯门深似海,万般不是你想的容易。”于是拉着丁妙的手儿,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些家常事体。
一面如春带着那婆子径自往外去,一面沉声问她丁妙找她所为何事。婆子起先踟蹰不答,如春嗤笑道:“好个狗奴才啊,夫人素日白养活了你一家老小。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你在厨房做活的女儿考虑。”
婆子一颤,便把话都抖了出来。如春给了锭银子,说了句:“从此你们一家不必再回侯府。”之后,便让人将那婆子及女儿都赶出了侯府去。
转身回到丁妙住处,神色自若地垂首立在一旁。
丁妙见如春回来,心里开始没底。自己没少给那婆子好处,她可千万别出卖自己才好。心思不定之下,一口答应了晚间陪丁妘过夜。因侯爷诸日不在府中,丁妘孤夜长眠甚为落寞,于是极想嫡亲姊妹来陪的。这一说,也算是此番邀丁妙丁婠前来侯府的用意了。
丁妙心不在焉,想姊妹分开多时也少有谈心之说。况且今日有过嫌隙,是该好好修补修补,不想让丁婠离间成功。
这般说定,丁妘才起身离去。丁妙让如璧阖了门,才觉这会子身子真不大舒服,从圈椅的椅裙底下拉出那条琥珀透纱的汗巾,再看了两眼上头的诗句,就塞进袖囊里,和衣睡下了。
申时如璧便起来伺候梳洗,方应邀过去与丁妘丁婠用了晚饭,又淡淡扯了些许话,待到天黑散去。她与丁妘宽衣就寝。
此搁下容后再说。
此刻丁姀正好回到了郎中府,被重锦引着往三太太那里去。一路上并未有几盏灯照明,这偌大的郎中府似乎冷冷清清的。因想二太太等都已睡下,不免就将脚步放轻了,不想打搅道谁。
三太太和衣趟在床上,见重锦将人带进屋,骨碌就爬将了起来,睁大眼睛问:“我的儿女,如何了?”
丁姀知她是在意自己究竟能不能入舒公府。便只管点了点头,道:“总算是没大错。”
三太太立马从床上下来,倒了杯水,欲要听丁姀从头至尾原原本本地说上一遍。不想丁姀倦意已生,匆匆说了几句便要回屋去了。
三太太难免失望,不过却也不拦她强说,只念了几句她的好,便容她回去。心中稍稍失落。
出来后,夏枝便问:“瞧三太太记挂,八小姐何苦让她老人家胡乱想呢?”
丁姀道:“这是没底的事情。我若通通告诉了她,她不定又要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了,还是不说的好。”
夏枝点点头:“也有道理。”长叹道,“人总是这样,总有担不完的心,就算没事可想,也要偏偏弄出些事情来操心。”
话落,有人笑了一声。
两个人顿时面面相觑,身子一缩就停在竹林那段幽幽的灯光里。
只见路尽头一盏昏暗的灯笼游移过来慢慢靠近,这才看清楚是个身材欣长的男子。长相看不大清楚,但依身高来断,大约已有二十出头。
夏枝骇然,将丁姀护在身后,斥道:“何人?好大的胆子”
那人又笑:“嗬,好泼辣的丫头”
夏枝脸孔一热,正欲再说,被丁姀拉住:“别急,是二哥。”夏枝愕然。这二爷心眼儿长偏了不成,半夜跑出来吓唬人。
丁朗寅憨厚地笑:“八妹还记得我?”
丁姀温笑:“是自家兄弟姊妹,到底有些相像,瞧着瞧着就瞧出相似之处来了。”
丁朗寅暗叹,好会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