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娘点头,回身走了几步,忽而又扭过头来道:“冉之会被《三字经》了”话毕,人已如荡魂似地摇进了荣菊堂那扇大门。
“……”丁姀站立良久,微微叹了口气。
第一卷 第一百九十一章 变化
夏枝凝眉:“小姐……你为何……”既然明知纨娘与梁云凤争必定使得荣菊堂家宅无宁,缘何丁姀要推上纨娘一把,不仅不劝导她俯首帖耳忍一世,还要唆使她为自己活。夏枝忽然间有些看不懂丁姀了,自从明州一趟,她的八小姐不知哪里有了些令人难以察觉的变化。
她咬住唇,话便断在了这里。
丁姀侧眸,微微笑着看她:“怎么不说了?”
夏枝喉咙里似乎撕扯,却没法子说话。只得干干看着丁姀,一副错愕不解乃至显得有些伤感。
丁姀越过夏枝肩头,见春草正一步步过来,便催她:“走吧,母亲那里或许今晚上还有许多话要说,咱们早去也能早些歇着。”
夏枝蓦然间一声叹息。丁姀已转过身,背着她轻轻道:“你在疑惑什么吗?”
“奴婢……”夏枝有些难以启齿。不想承认丁姀已再非当初那心怀仁厚,平静且无畏的丁姀了。
“大哥对我有恩,我怎会害他?你多虑了……”丁姀缓缓道,“你以后便会懂了,这世界上的事情本身便不如咱们眼睛里看到的那么简单。只是往日,不想置身于这纷扰……可如今,我连最后一丝宁静都守不住了,还在乎其他的吗?”微微斜睨着夏枝,见她依旧眉头紧锁,便挽起她的手掌笑道,“无论如何,我都是我,你不相信我,也得相信你自己。”
“……”夏枝抬头一片茫然,蠕着唇犹豫再三,终是问道,“那小姐为何要推波助澜?明知大*奶她……”
“嗬……大嫂她不是一个人,她必须为了冉之活得争气一些,而非像刚才似地怨天尤人。你想想十一弟,倘若有一日冉之也沦为十一弟那样尴尬的身份,他该如何?大哥心中又如何痛快?”丁姀探寻似地问,目光笔直似穿透过夏枝的那面如水的虹膜,直看到她身后的春草身上去。
还不及错愕,丁姀旋即已松了她的手,苦笑了两声:“我记得你当初曾劝我为家中高堂考虑,接受赵大太太的安排……难道你没想过那舒公府是何等地方吗?我又能凭什么再维持自己脚下的平静?夏枝,你想得太天真了。”
“可是……可是奴婢那时候认为那人是舒七爷,现如今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奴婢再怎么笨,也不可能将小姐往火坑里推呀”夏枝小声,嗓音却有些嘶哑。
身后春草一愣,展颜道:“你们在说什么呐?”绕到夏枝跟前一瞧,忽而就骇住了,“夏枝夏枝,你怎么就哭起来了?哪个给你脸色看了?我去找她算账”
“嘘……回家再说。”丁姀摇头,便不再有他言,径自走入朦胧夜色中的穿堂。
两盏灯笼飞快赶上,宛如漂浮在弱水之中的两盏河灯。在稍微明亮的穿堂案桌上换了一双满油的灯笼,便又飞快去追丁姀的脚步。
春草一面偷偷问夏枝:“小姐似乎生气了,你怎么惹她哩?”在丁姀身边伴了这些许年,还从未见过她为一个人生闷气。
然夏枝是知道的,因她言及舒文阳,道她的不好了。可她就是认为舒季蔷比舒文阳强过千百倍,缘何自己的小姐却偏偏看不穿呢?枉她聪明一世却糊涂在了这一时,难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依她看,舒文阳那里就是一个火坑了
她闷闷转过头去,也没搭理春草所问。
春草一个人咕哝了几句,心道明朝子太阳可要打西边出来了,夏枝居然会跟丁姀闹起了脾气啧啧……
半晌,夏枝忽而问她:“春草,你实话实说,在舒公府,究竟是舒七爷胜过舒大爷,还是舒大爷胜过舒七爷了?”
“自然是舒大爷了”春草不假思索。
夏枝怔愣:“……为……为何?”
春草朝黝黑黝黑不见半片星光的夜空瞧了两眼,道:“因为他是咱们小姐的救命大恩人呀小姐不是常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吗?”一面走一面说,走了半天不见夏枝跟上来,便回头找她,只见她依然呆呆站在原地,双肩有些乎抽动。
“怎么了?”春草不解,难不成丁姀与夏枝便是为了舒公府这两位爷吵起来的?唔,那她可要好好猜猜,丁姀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才使夏枝如此不能苟同。
夏枝别过头:“没什么我再问你,倘若他们二人之中的其中一个会成为咱们姑爷,你希望是谁?”
“呃……”春草晃了两下脑袋,忽而大笑了一声,“原是如此,这是咱们希望得了的吗?自然是……哪个上门提亲就是哪个了。小姐的事情她自己都做不了主,咱们又能如何?小姐不是告诉过咱们么?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但凡小姐她自己喜欢,哪个是姑爷都不成问题。”
“可是……”夏枝急着要辩驳她,可是一时间许多话卡在喉咙里竟不得出。良久才幻成一抹叹息,往如意堂的方向望去。
只见那如意门前两盏幽黄的灯笼下,一个人影正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当知是丁姀一直等着她俩,便也再不及多言,就拉上春草过去了。
丁姀见她二人过来,便隐隐松了口气。等到胸口一松,才发觉自己一直紧紧扯着手上的绢帕,上头还有纨娘适才落的几滴眼泪,潮湿地似蒸腾的云雾一般,仿佛会瞬间吞没她。然她还是强做了镇定,抬眼直视夏枝:“来了……”
“嗯。”夏枝轻应,却再不敢回视丁姀。
丁姀抿唇想了想:“你们便直接回屋去吧,打从回来就没瞧见美玉,不知她现在如何,你们回去倘若看见她,也可有的说话。”
“小姐呢?”春草讷问。
随话落,那门应声而开,张妈妈从里头闪出来,馋着张笑脸道:“八小姐,真是巧哎,三太太正估摸着您快回来了,差奴婢等门。不想才门跟前,您就来了……”说罢大门打开,弯着身子迎她。
丁姀一愣,心中暗惊。张妈妈想必在门后多时了,不知道想要探听什么。绽了丝笑,问张妈妈:“母亲找我?”
张妈妈“嗬嗬”笑起来:“小姐您走了这么些日子,三太太可念叨您。现在您回来了,自然是想好好看看小姐了呀”
丁姀失笑,点点头:“本就打算这个时候去给母亲请安的,这就去吧”回头又吩咐身后二人,“屋里还有太多东西都没收拾,你们今晚草草收一下就罢”
“是。”两人敛衽,提着灯笼率先去了。
张妈妈将灯笼抬高,一面道:“小姐您小心地上,上阵子下雨,地上长了好些青苔,路可滑着。上回十一爷就摔了个大跟头,三太太可将冬雪那那丫头好一阵骂……”
听到冬雪的消息,丁姀的身子晃了晃。张妈妈赶紧搀住丁姀“哦哟哟”地叫起来:“该叫那两个小丫头片子留着陪您的。”
丁姀摇头,待站稳了问:“环翠现如今去哪里了?”
张妈妈一愣,犹豫起来,支吾了半天才道:“三太太给打发配了户人家。”说完似乎想起什么,紧接着续道,“小姐您放心,保管是好的人家”
丁姀沉默下来。看来环翠已经不在丁家了。当初她因柳姨娘的事情千里迢迢追上她,求自己让母亲给她一条生路,可想……她回来之后定不顺利。微微叹了口气,张妈妈便催她:“三太太屋里还等着呢,小姐这边……”
她脚步轻抬,未有一丝拖拉,立刻跟上了张妈妈。
主屋里果然还亮着灯,却有些昏暗。里头偶有烛火晃动,像投石激浪的池塘似地。待进了门才看到是琴依凑着烛火在剪烛。
三太太闭目斜躺在罗汉榻上,脚边的重锦为她轻轻捶腿。
丁姀环顾四周并不见父亲与丁煦寅,便就径自来到母亲跟前,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道:“女儿自回家来还未给母亲磕头,请母亲宽恕。”
三太太“嗯?”地一声,睁开惺忪睡眼,显然适才是真的睡着了。她朝重锦努了眼,重锦便立刻停了捶拳,起身扶三太太坐直。
琴依剪完烛抬了圈椅过来,搀起跪在地上的丁姀,笑道:“八小姐您坐着说吧”
丁姀看了看母亲,只听三太太轻轻饮茶的声响,微微点了点头,她便起身坐在了圈椅上。
三太太手腕上的那只金镯子在烛光里显得异常地亮,她慢慢放下茶碗,吐纳里似乎一股语重心长似地:“姀姐儿呀,不是为娘的心疼那些钱,而是……你即便要给那几个稍点礼物来,也不定得这么贵重的是不是?”
她张口便为这事,丁姀心中忽而有些难过起来。她原以为,母亲这么深夜还让她过来,应是为了赵大太太从明州传来的消息。可显然在她心里,还是这些实物最为重要。她慢慢掀唇笑了起来,缓缓道:“娘,那些并不是女儿买的。”她早已身无几两银,哪里出得起价钱买那等贵重的东西。
三太太眼眸一瞪:“那是怎么得的?”
第一卷 第一百九十二章 是非转头空
“……”丁姀沉默了一下,回想起临走前一天并非只有赵大太太来瞧过她,并赠了些首饰给她的。还有舒公府的厨娘也曾来过一趟她的屋中。给的,便是这些她们在明州采办的食材。因她们也启程在即,前一阵原府里得疫病不敢山珍海味鲍参翅肚地吃,故而剩下的教多,便匀了一些让丁姀带回姑苏,另一些才她们自己留着吃。
她便想厨娘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匀她这些贵重的东西,自是有人要借花献佛了。便不去细究,只当是厨娘的心意,合着回姑苏,也必要带回去些东西才说得过去。
又见这些都是好东西,也没敢多要,分成了均等装盒,早想好回到姑苏赠给大太太及几位姨娘。
丁姀斟酌许久,便也如此说了。
三太太一听,更有些经受不住:“你说你说,这么好的东西你怎么一出手就送给她们去了呢?留着自己吃也是挺好的。倘或她们也不会吃,岂不是糟蹋了?合着你何时出手变得如此大方了?”
丁姀蹙了两下眉,但随即脸上的异样便消散去。依旧和软地道:“娘,姀姐儿不能陪您一辈子,女儿总有离开的一天。倘或女儿有一日不在家了,素日就只有那几位姨娘能陪娘亲您了。或许,她们会记着姀姐儿的孝顺,诸日也好好地与娘您相处。您也知道……其实几位姨娘都不省心……”
三太太一瞬如醍醐灌顶,怔怔看着丁姀不知作何反应。半晌才张了张嘴,颤声问她:“你……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丁姀不曾料到,原来母亲竟根本没打算与她说这桩事。那她预备什么时候才坦言相告呢?不禁就蹙起了眉头。无关乎她现下已经猜到嫁去舒公府只有当小的份,可是这般天大的事情,母亲竟压着,谁都不告诉。恐怕,连父亲都不知道吧?
三太太沉了口气:“姀姐儿,为娘也老实说了吧,哎……都怨为娘当日让你下山,原想能奔个好人家,却不想……”说着长泣一声。重锦赶紧递上帕子去供她抹泪擤涕。
丁姀张了张嘴,犹然颦眉而笑,轻声道:“娘,女儿没有怨您。原本,侍奉双亲便是女儿该做的。娘您要女儿如何,女儿便如何吧……”
“娘也没想到赵大太太竟为寻舒文阳的妾室而来,娘……只是……”在这里卡住顿了半晌,终是化作了一团悔不该当初的怨气。其实自己早有所疑,也同张妈妈提过,那一阵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但心想,论才气相貌丁姀不比丁妙,论知大体气度浑然她不及丁婠,丁姀被赵大太太相中的几率实在是比低的还低。
殊不知,正有那南山寺之行配的八字,让赵大太太如吃了称砣似地。也早已让盛京的老太太知晓了去,即刻就一锤定音了见母亲似乎情真意切,一副确有所悔的模样,丁姀也早不想再去计较这些。她只想知道,赵大太太究竟如何同母亲商量的,是否还存在些她所不知道的事情。她怔怔看着这个母亲,心想道,倘或她是真正的丁姀,该回如何以对?
显然母亲也无法去违拗赵大太太的意思的。舒公府,一个令她向往,而如今又令她苦恼的地方,她既贪图那里的富贵荣华,却也担心于丁姀嫁去做小一辈子埋怨自己。嗬……古来自有忠孝两难全的,从来没见这“贪”字,也会难成这样。
所以母亲才不敢前去明州瞧她去?
丁姀觉得视线有些模糊,仿佛一下子坠入水中再看不清周遭之事。她旋即就眯起眼睛,强迫自己正视三太太,慢慢地起身,缓道:“多少往事化云烟,是非成败转头空。娘,我看得明白。女儿现在就是放心不下您跟父亲,还有十一弟……”
“这些你自不必多虑,等你嫁进舒公府,便是你二伯母也得让着咱们几分……”话毕,三太太立马噤了嘴,小心翼翼地审度着丁姀的反应。
丁姀苦笑,喃喃道:“说得也是……”便起敛衽,“娘您早些歇着,女儿先告退了。”
三太太倾前身子,托住额头低垂罢脸不再看她。
丁姀想到,原来母亲最最需要的,还是无论自己以何身份,都要嫁进舒公府。妻妾也罢了,不在乎所要嫁的那个男人是何品性。
哎,这世道,又怎能容她这般想呢?
张妈妈毕恭毕敬地还把丁姀送出来,打起灯笼慢慢在前引路,一面似乎在提袖抹泪。
丁姀问她:“张妈妈怎么了?”
张妈妈干哑地道:“奴婢是想啊,小姐能嫁进舒公府好是好,就是以后隔得太远了,三太太倘若想您了,连半个面儿都见不着。小姐在舒公府里有个一二三的,咱们也都照应不到了……”
丁姀笑了笑,没说话。半晌,想起巧玉来,便问道:“巧玉现如今可好?”
张妈妈愣了下,拍了下脑门就叫唤起来:“您瞧奴婢的脑子,就是记不住个事情。小姐呐,前些天巧玉她娘病了,听说很是厉害。美玉就也告了假回去瞧了,兴许这半月都回不来。原本是……三太太没料着您说回来就回来的,就想做做好事放美玉回去给她娘送终的……”
“……原来如此。”丁姀轻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生老病死都由不得人。”
“是啊是啊……”张妈妈点着头,忽而想到自己也已是一把老骨头了,这话还是别附和了的好。合着自己做人还没做够呢,也有点对此类事情心中寒碜。
送至丁姀回到屋门口,两人忽而听见一阵诵读声。丁姀展颜笑道:“是十一弟吗?”
张妈妈也笑起来,一扫了刚才那阵谨慎,说道:“可不是么,三老爷自打姨太太走了后,每夜都来陪十一爷读书的。”
“哦……是父亲……也在。”丁姀脸上的笑,随即便有些似云絮般被封吹开了去。撩裙进了门,心想道父亲何曾往她的屋子跑得这般勤快了呢?这也有赖于丁煦寅的功劳吧。轻轻拨开垂在面前的乌木垂珠,缝隙之中断裂的画面霎时拼接成了一副父子图。
夏枝与春草垂手在旁伺候着,看放在外厅里的箱笼,似乎是还未来得及收拾。见丁姀回来,忙张嘴叫道:“八小姐,您回来啦”
三老爷正与丁煦寅释义《大学》,猛然一听丁姀回来,便抬起头来瞧:“哦……姀姐儿回来了呀?”面上波平如镜,无丝毫久违的欣喜。
丁姀老老实实到他跟前行礼,道:“女儿回来了,不及给父亲请安,还请父亲莫要怪罪。”说罢要磕头,被三老爷凌空扶住了,道,“算了算了,不是什么大事。你既已回来,我便先走了,你有空也跟你十一弟一起学学吧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