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人惊叹的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炫目的黄、鲜亮的黄、明艳的黄,直让人整个身心都被吸进去的黄。不高雅、不稀有、不名贵,它们在花界的地位或许只能算是最普通的民众,但它们却是这个时节最旺盛的生命。满山坡的油菜花,满田野的油菜花,满目的油菜花,相互簇拥着,相互扶持着,相互映衬着,以全体的力量,以一个整体之态向世人展示,它们是这片土地上的大多数,是最普通也是最重要的大多数,是让人难以忽视的大多数,是势必引起重视的大多数,是最有实用价值的大多数,是贡献最大的大多数。
没有冷月,也没有坟冢,不需要冷月,也不需要坟冢。所有的花,所有的花魂,在灿烂的阳光下,在温暖的春风中,在广袤的土地上,尽情释放自己的激情。带着自由与狂放、勇气与毅力,带着对生命的虔诚、对完满的期望,怒放,怒放,直至花期的尽头,直至吐尽最后一缕芬芳。
任笑迟喜欢花,各种各样的花,没有特别钟爱的,只要是美丽的花她都喜欢,但她很少去花店买花。朋友乔迁、结婚、得子、生日、患病或者其他什么事,她一般会买礼物,送红包,鲜少送花。她曾经说过,花儿需要呆在最适合的地方,那就是土里。有大自然的呵护,有天然养分的供给,有风雨的洗礼,这才是作为一朵花最真实的生活。采摘下来放在花瓶里,扎成花束送人,无疑是折了花的寿,断了花的根,毁了花的生活。短暂的欣赏过后,等它蔫了、败了,最终的下场只会是垃圾桶,那是花儿的不幸,也是花儿的悲哀。它是属于泥土的,只有泥土才能接纳它、包容它、保护它,帮助它孕育新的生命,酝酿新的繁盛。
任笑迟的这番花论只对少数几个人说过,有人附和,有人称赞,有人不以为然,有人淡笑。没听过的人当然不会在意,加上鲜花是探病时常送的,所以对着病房里的一束束花,任笑迟不能说什么。他们的一番好意,她都笑着接受了。
有风从窗户缝隙中吹进来,隐隐带来外面的花香,混合屋里的,多种味道交织在一起,时浓时淡,再过一会儿,已经辨不出是浓是淡了。所谓不知花味是浓淡,只缘浸在此香中。想到此,任笑迟不由得笑了起来。晚上十点多,住院楼外的草坪上没什么人,只有路灯独自照着。任笑迟想起大学时,校园里有几株几十年的广玉兰,又高又粗,每棵树的下面配有一盏射灯。到了晚上,灯光悉数打在树干上,明亮却不强烈,直白却不霸道,反衬得树木更加挺拔伟岸。有人曾经问过,到底是树因为灯而增添了意境,还是灯因为树而体现了价值?或许这是相互的,就像现在。因为有月光漫洒,有春风送暖,有花香弥漫,所以心里静。因为心里静,所以月光迷人,春风亲切,花香可爱。
动中有静,静中有动,万物都是相对的静止和绝对的运动,这是马 克 思主义辩证唯物论的观点。既然是哲学,那当然是对的。所以在安静中,心里有些失落应该也算正常,如果失落能算是运动的话。
任笑迟看一眼椅子上的旅行包。东西都收拾地差不多了,明天她就出院。本来两天前就能走了,可她硬是往后拖了拖。现在……算了,不必再等了,终究等不来。到底有些苛求他,也有些苛求自己了。
“咚……咚……咚……”有敲门声响起。不急不缓,却又带着点犹疑,像是鼓起勇气敲响的,又像是事先已做好充分的准备。如此敲法,不会是护士,她们通常含糊地敲一下就进来了,有时甚至都不敲。也不会是李愿,他今天晚上不值班。更不会是探病的,谁都知道她明天出院。那会是谁?
别想了,直接开门看看不就知道了,万一是……眉头舒展开,任笑迟赶紧走过去开门。
上天从来不会让所有人都不如愿,也不会让所有人都如愿。
看见来人,任笑迟先是一愣,随后微微一笑,笑容背后是藏得极深的失望。
“默涵。”
第四十三章
一个站在门外,一个站在门内。一个深深而视,一个慨然而对。
过了将近半分钟,林默涵柔声道:“能让我进去吗?”
任笑迟这才反应过来,忙侧身让他进来。关好门,转过身,随即落入一个怀中。任笑迟一惊,口吃道:“默……默涵……”
“为什么不告诉我?”林默涵闷声道。
任笑迟任他抱着,两条手臂垂于身侧。明白他问的是什么,低声道:“对不起。”
“为什么不让我帮你?”
“对不起。”
“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对不起。”
“我不要对不起!”林默涵撑开她,情绪激动,“我要知道为什么。”
任笑迟抬头看着那副镜片后面的眼睛,缓声道:“默涵,那晚你听到了我的话,不是吗?”
“我要你直接对我说,为什么?”
任笑迟垂下头,沉默片刻,说道:“我回来时,你已经走了。”
抓住她两肩的手一紧,林默涵忙说:“总部调我回去,我等不到你,我已经绝望了。”
“默涵,我不值得你等。”
林默涵立刻又抱住任笑迟,连声道:“我爱你,笑笑,我爱你。”
头埋在他的怀中,任笑迟低声道:“默涵,我这种人不配有你爱。”
“我爱你,我一直都在爱你。”
炙热的呼吸喷在耳边,拥抱越来越紧,任笑迟忽感慌张,不由得伸手使劲推开林默涵,说道:“默涵,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我无颜再面对你,是你宽容,继续当我是朋友,我很感激。”
林默涵的目光闪了闪,头往旁稍别,说道:“请原谅,我……我之前做了错事,做了对你不好的事,我……”
“默涵,”任笑迟没让他说下去,“是我错在先,该请求原谅的是我。”
林默涵抓起任笑迟的手,说道:“我们不提过去的事,笑笑,我们重新开始。”
任笑迟一怔,接着摇了摇头,说道:“默涵,我们都不是当初的我们了。”
“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林默涵急切地说,“我们没有变。”
“你变了,我也变了。”任笑迟说。
“我爱你,你爱我,我们没变。”林默涵坚持道。
任笑迟看看他左手中指上的戒指,说道:“默涵,你现在爱的不该是我。”
林默涵随着她的目光,当即松手摘下自己的戒指,往西装口袋里一丢,说道:“现在我可以爱你了。”
任笑迟暗叹口气,说道:“默涵,别任性。”
“任性是什么,我不明白。笑笑,我们已经分开几年,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几年可以改变很多事。”任笑迟说。
林默涵紧紧盯着她,过了会儿,突然问了一句:“笑笑,你还爱我吗?”
任笑迟的上身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靠。还爱他吗?羞惭、愧疚、难忘、深刻,对林默涵,她有太多情感,爱却不知处于何处。
良久,任笑迟回了句:“时间太长,我忘了什么是爱。默涵,对不起,我没法回答你。”
林默涵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自信满满地说:“我会让你想起来的。”
任笑迟刚想说什么,一阵悠扬的钢琴声响了起来。
林默涵从西装口袋中掏出手机,看一眼屏幕,脸上闪过犹豫。他对任笑迟说声“请原谅”,却没有去接电话,只是任它响着。不一会儿铃声停止了,没有再响起。
看他的样子,任笑迟有些猜到是谁的电话,说道:“默涵,不早了,你回去吧。”
林默涵收起电话,看她穿一件宽松的病号服,想她大病初愈,应该要多休息。今晚来的目的虽然没达到,但以后还有机会,不必急于一时,便说:“我是认真的,笑笑,请你相信我。”
自始至终他们都站在门口,任笑迟背对着门,林默涵面向她。两人道过别,任笑迟看林默涵拉开门,在他要出去时想起来说道:“默涵,谢谢你帮楚辰。”
林默涵看着她,回了一句:“是你帮了他。”
走廊上传来有规律的脚步声,不轻不重,不急不慢,不骄不躁,显得很有素养。任笑迟在原地站了会,转身,迎向一室花香。
如果这个时候她打开门,站到门边,仔细感觉,应该会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淡淡地萦绕在门口,像是不久前留下的,还没完全消散。
“请问哪位是任笑迟小姐?”
“我是!”
“有你的花,请签收。”
“啊?哦……好。”
……
“请问任小姐在不在?”
“我在。”
“有你的花,请签收。”
“哦……好。”
……
“任小姐在吗?”
“在。”
“有你的花,请签收。”
“好……”
……
“任小姐!”
“是。”
“有你的花,请签收。”
“……”
又是一大束鲜艳的玫瑰花,没有去数到底有多少朵,任笑迟两手捧着回到了座位上。即使没有卡片,她也知道是谁送的。连续好几天,每天一大束。送的人很坚持,她收得很无奈。
“笑迟,最近是不是有艳遇啊?”有同事开始调侃起来。
“我刚出院,上哪去找艳遇呀。”任笑迟说。
“别藏着呀,你看这每天一束束花送的,多热情。”
“就是,这么大一束得不少钱吧。笑迟,是不是钓到金龟婿了?”
“就我这样,人家金龟婿能看上我?”
“不要妄自菲薄嘛,我看你就蛮好的。要才气有才气,要人品有人品,有眼光的男人肯定看得上。”
“嗯,就是没相貌,而且年纪也大了。”
“哈哈……胡说,你年纪大?那我们三十几岁的成什么了?”
“熟 女,绝对的,有气质。”
“煮熟了的女人,早被我家那口子吃了。不像你啊,还有人这么热烈地追求。对方是什么来头,跟姐姐说说,我们来帮你参谋参谋。”
“对呀,对呀,笑迟,说说嘛。”
“真没有,送个花没什么吧。”
“没什么?你看那送的什么?红玫瑰!傻子都看得出来有人在追你。”
“就是。想当年我老公追我的时候,也是每天一朵玫瑰花。现在想想,好怀念那时候的感觉。一结婚,什么都没了,没劲透了。”
“有劲没劲的不都是过日子,你以为是法国人呐,整天玩浪漫。”
任笑迟苦笑。
“笑迟,你有没有被打动?”
“我只觉得可惜。”
“可惜什么?”
“没什么,不说也罢。”
“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嫌送花太老套,对不对?”
“我也觉得是。笑迟不是俗人,送花这种手段是老套了点。我想想……对了,应该送酒,红酒,笑迟不是喜欢喝吗。是吧,笑迟?”
任笑迟接着苦笑。她想起了那瓶掀起风波的红酒。
“笑迟,抓紧啊,说不定你的真命天子出现了。”
“春天啊,春天,春意盎然的春天!”
“女人说话,男人别插嘴。”
“男人也热爱春天,歌颂一下不行?”
“行,可千万别让小五郎听见,他现在还在冬天里呢。”
“他跟师太到底怎么样了?好像一直僵着呢。”
“我看他们俩悬了。每次师太看见小五郎就跟看见仇人一样,那脸拉得比鞋拔子还长。”
“小五郎也是,别理他前妻不就得了,两头拖着三人受罪。”
“当断则断,不断则乱,拖拖拉拉的,最折磨人了。”
……
摩挲着一朵花瓣,任笑迟轻叹口气。本来她与林默涵之间已经断了,不得已,她在他们之间又联上一条线,现在他想用这条线将他们重新拉近,而她却宁愿这条线再度断开。她终究不是酒,装不进酒瓶,发不出酒香。
她打过电话给林默涵,想让他不要再每天送花、送酒给她,她承受不起。可林默涵很坚持,甚至带着恳求。拒绝的话再难出口。
同事们的八卦还在继续。刚出完刊,大家都比较轻松。小五郎和李头出去开会了,也没人管着。《精英》办公室的气氛一向都是很活跃的。
“好像又有一个送花的来了,笑迟,不会又是你的吧?”坐在门口的同事惊呼道。
“加强攻势了,从一天一束改为一天两束,好幸福啊!”有人开始感慨起来。
任笑迟又开始苦笑。
大家看好戏似地等着。
“请问,”送花的人对了对门牌号,任笑迟准备站起来,“冯雪小姐是在这吗?”
好么,这转折够大的,这几天大家被任笑迟的花弄得已经惯性思维了。
冯雪赶紧站起来应了一声,既意外又欣喜,然后盈盈地走到门口签收,看到花上的卡片,露出甜蜜的笑容。
“冯雪也收到花了,谁送的呀?”
“肯定是她男朋友呗,看她笑得那样。”
“啊啊啊……我嫉妒了,明天也要我男朋友送花来。”
“这两天我们办公室的桃花运很旺嘛,果然是春天了。”
“春天啊,春天,春意盎然的春天!”
听着同事们的调侃,任笑迟看看冯雪,又转头看看胡朔。只见他两眼无神地瞧瞧门口,又耷拉下脑袋,对着电脑继续修图。这样子倒跟这段时间的小五郎有些神似。
这唱的又是哪出?
第四十四章
周末,丁岚约任笑迟逛街。几家大商场都在打折,两人从上午逛到下午,买了一包又一包的战利品。大部分是丁岚的,她给大伟,她爸她妈,大伟的爸妈都买了身春装。任笑迟这几个月住了两回院,虽说有医保,可也花了不少钱,这会儿得省着点花,只给罗烨买了两件衣服。最后两人实在走不动了,加上任笑迟刚复原,不能太劳累,就坐到了咖啡馆里休息。
都说逛街是女人的天性,任笑迟可不觉得。她就不大喜欢逛街,尤其是没目的的逛街。人多又吵,这看看,那看看,东西没买多少,倒累得半死。有需要了,她才会到商场里,直奔常去的几家店,挑好合适的款式,试好大小,付钱,走人,干净利落,省时方便。不会闲得把整个商场上下逛一遍,也没那个精力。她总是感叹自己年纪大是有原因的,跟精力旺盛、热衷于血拼的小姑娘一比,她可不是老了吗。只是这段时间出了很多事,她就像一直呆在阴天里一样,实在是需要出去见见阳光。
总的来说丁岚跟任笑迟一样,要不怎么说气味相投呢。有那个闲暇时间,她还不如呆在家里看电影,从早上看到深夜。或者看书,看完一本是一本。要不然就拉几个朋友到KV里吼两嗓子,会唱的,不会唱的,着调的,不着调的,甭管怎么着,高兴就行,痛快就行。再不然就跑到“夜风”喝酒,多半会在那碰到任笑迟。两人边喝边聊,她喝鸡尾酒,任笑迟喝葡萄酒,往往她醉了,任笑迟还没醉。有时会遇见洛枫。他身边有伴时,谁也不去打扰。没伴时,任笑迟会拉他过来,跟她们一块喝酒,听她们乱七八糟地瞎聊。这两人的酒量都很好,就没见他们醉过,她想如果他们拼酒,到底谁会赢。问任笑迟,她笑道:“拼酒?用葡萄酒拼酒?太浪费了,简直是暴殄天物,我们才不会这样呢。”这个问题也就成了丁岚心中一直没有解开的迷团。
言归正传。这段时间,丁岚也需要好好放松放松,倒不是(炫)经(书)历(网)了任笑迟那么多事。虽然跟高展辉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但是她已经差不多放下了,能平心静气地面对他。回头想想,其实他们如今这样,她也要负些责任。那时候她追他追得整间报社都知道了,反倒像是在逼他,他也会有压力,她没有注意到。从本质上看,高展辉这人不算坏,至少他没有骗她。说到底,是她用错了情,选错了人。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她不想再去计较,她有新生活,这才是她需要关心的。
可让她不轻松的原因正是来自于她的新生活。丁岚把大小袋子放到沙发上。服务员走过来,她点了一杯维也纳咖啡,任笑迟点了一杯摩卡。
看看坐在对面拿纸巾擦汗的人,丁岚想了想,嗫嚅道:“笑笑,我跟你说件事。”
任笑迟挑挑眉,放下纸巾,说道:“你说。”
丁岚斟酌一下语言,说道:“我觉得现在的生活让我有种压力,有时我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