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昨日姑母送给阿茂的五彩缕,阿茂觉得特别漂亮,以后如果阿茂长大了不认得阿勒了,看见你手上的穗子就认得了。”
看到阿茂眼里的泪,阿勒觉得心里酸酸疼疼的,自八岁起他便在血雨腥风中陪着母亲颠沛流离,眼看着母亲死去,独自忍受着汉人的白眼,被人唤作“鲜卑狗”,却在这江南的深宅大院中找到了安宁,这里与世无争,因为他的才能,善良的主人待他不薄;因为他的美貌,风情的汉女远远的对着他唱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却都比不上这小小的女郎对他深深的尊重与依恋让他动容。
阿勒一笑:“阿勒以后也可以去看望女君的。”
“阿勒骗我。”阿茂就要哭起来:“你要在家和王管家一起给伯父记账数钱,没有时间去看我。”
刘氏笑了起来。
阿勒抚抚阿茂的头,心想:你长大了,就不会记得我了。
想起长大的阿茂会变得高贵典雅,像夫人一样斜乜着眼睛看着他,满脸都是蔑视和施舍,阿勒心里疼起来。
一叶窄细的扁舟在碧绿的江水中轻快地梭行,两岸的山脉绿得像要滴出油来,不时还传来阵阵猿啼。
阿茂窝在刘氏怀中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看到坐在一旁手握书本的阿兄郗超单手支额,双目紧闭,似已睡着。郗超虽然只有十四岁,却身长七尺有余,修长俊逸,此时玉色的手支在鸦青的发鬓上,更衬得颜色分明,即使是置身在这幽暗的船篷中,也丝毫不能掩饰他光明美好的气质。阿茂想着伯母告诉自己姑父是天下闻名的俊美男子,阿茂想象不到还有人会比阿兄和阿勒生得更美,那岂不是神仙?
自郗愔去信建康之后,半月有余郗昙才回信同意,并委托刚被桓大司马辟为抚军掾的郗超前来接应。郗超公务繁忙,即使身在途中,也带着一大箱文书随身批阅,每日睡不过三四时辰,根本没有时间陪阿茂玩耍。
阿茂默默地看着船公一下一下的熟练洒脱地撑着长长的竹竿,船舷处轻轻漾着水纹,两边群山飞快地向后退去。
“阿嬷,为什么船公阿叔撑船这样快呢?”阿茂眨了眨眼睛,换了个姿势,小脸贴着刘氏那织得精细的麻裙上,小小声地问。
“因为他靠这为生。如果他技艺差了,就没人坐他的船了,这样的话,他家里的子女就会没饭吃饿肚子。”刘氏抚着阿茂的长发,声音极其温柔。
“阿嬷,阿茂也想学撑船。”阿茂捧着脸看向刘氏。
“呵,学撑船手上会长泡的,阿茂是娇娇女,会哭着喊‘阿嬷阿嬷,阿茂不要学了……’”刘氏本就是活泼女子,学起阿茂的样子倒也惟妙惟肖。
“不会的,阿茂不会,再苦阿茂也不怕。”阿茂猛地坐起来,双目炯炯地盯着刘氏。
刘氏失笑,叹口气:“阿茂真是个倔强的孩子,但是作为郗家的贵女,阿茂不可以去学撑船,这是贱艺,会丢了郗家的脸面。”
阿茂幽幽看着江水,问道:“阿嬷是以什么为生呢?”
刘氏失笑,想了想:“阿嬷当然是以抚养阿茂为生呗,如果阿茂做不成淑女,阿嬷便会饿肚子。”
阿茂抱住刘氏,信誓旦旦的说:“阿茂要做淑女。”
刘氏会心一笑:“等你淘气的时候便不记得这些话了。”
阿茂想到自己调皮时的不顾一切,不好意思与刘氏再继续这个话题。
“阿嬷,你说,阿茂是以何为生呢?”
忽然前方传来船公哈哈大笑声:“女君真是可爱,你身份高贵,生下来便是享受,怎用得着去谋生?”
阿茂虽不甚明白享受是什么意思,却觉得船公说的应该是好话,求证似地看着刘氏,刘氏虽然觉得这话似有些不妥,却也寻不出什么错处,加上阿茂盯着她的一双眼睛溢满了期待和欣喜,便准备点头。身后却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阿茂虽不用谋生,却背负着振兴郗家的使命,这是我们郗家儿女生来便有的责任,比谋生还要难得许多。”
阿茂并不明白阿兄到底说了些什么,只是觉得阿兄话语中似有千斤重担砸向自己柔弱后背,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她歪着脑袋问道:“阿兄,什么是责任?什么是使命?”
郗超露出往日一般和煦的笑容:“阿茂长大便会知道。”
刘氏轻轻叹道:“阿茂年纪尚小,公子不应当与她说这些。”
郗超正色道:“她已七岁,何况,不只是她,就连你都应将我的话谨记。”
舟中一时复又陷入沉默。
许久,奇怪的声音传到了舟中才打破了这沉默。
船公道:“呀,是猴子,此处经常有猴子出没。”
小小年纪的阿茂听到猴子的呼啸,将头探到船篷之外看道一群猴子在峭壁上飞跃,一时之间只觉得可爱,瞬间忘却了刚刚的压抑,却不知道这所谓的责任与使命最终在她的生命中留下了怎样深深的印迹。
4
4、乌衣巷 。。。
阿茂跟着郗超到了乌衣巷王家,不由得惊叹庭院的精美,假山林立,泉水淙淙,沿路阑干雕刻精美,十步便有一个鸟笼,内有美丽的七彩鸟儿,在繁花掩映中鸣唱着好听的歌。
阿茂并没有见到传说中风流无二的姑父,姑母王夫人倒是让她大开了眼界。第一眼见到姑母,她都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内心的震惊,王夫人并不年轻,长着阿茂熟知的郗家人面相:圆圆面孔,疏眉杏眼。但她神情柔美而高贵,穿着素色垂髾衣裳,围腰下露出轻飘的湖湘色杂裾和浅绛色飘带,走路的时候看不见脚步,只觉得端正美好,杂裾与飘带些微摆动,更加像个仙女。
阿茂痴呆呆的看着姑母口不能言,直觉有人正盯着自己,侧头看是个小屁孩,四五岁左右,却有着丰美的头发,梳着两个漂亮的总角,带着一个赤金项圈,一身绯色锦衣,更加衬得唇红齿白。
阿茂心想:哇,好漂亮的宝宝,比阿嬷给我做的布偶可爱多了,还大许多。正嘿嘿的想上去摸两把,却想到如今是在外面,好歹要顾些脸面,于是正色敛容,恭敬地看着姑母,却还是忍不住用余光看那个宝宝,可惜那个宝宝似乎对她兴趣并不大,始终淡淡的看着她,面上无甚表情。
“这便是重熙的孩儿吗?多大了?”王夫人伸出秀美的手抚抚云鬓,笑对着郗超。
郗超面上恭敬,躬身行礼:“七岁了,闺名道茂。”
阿茂忙上前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
王夫人笑得粲然:“甚是可爱,不甚像重熙,举止神态倒是像足了方回幼时。”
王夫人所说的方回便是郗超的父亲郗愔。
郗超回到:“阿妹一直都由父亲大人教养,所以略得了些父亲风貌。”
王夫人苦笑摇头:“莫向他那样爱财才好。”才笑完,又正色问道:“方回境况是否安好?自先皇在时,他已蜗居乡野十余载了吧。”
“近日阿爹新拜了光禄大夫,加散骑常侍,不日便要出仕,阿母身体也虚弱,不便抚养阿妹,所以将她托与姑母。”
王夫人似有瞬间的晃神,随即一笑:“你父亲有今日这等际遇,嘉宾出了不少力吧。你父亲的心思,我怎么会不明白?你只管把阿茂交予我吧。”
说着,将素手伸与阿茂。
阿茂紧张极了,像是面对什么天大的了不得的事情一般,大气不敢喘,颤巍巍的伸出小手,放入王夫人掌中。
一行人俱笑。
王夫人指着那个漂亮的宝宝,对阿茂道:“这是你表弟献之,今年五岁。你还有六个哥哥都被你姑父带到会稽谢家那里去了,过几日才可以见到。”
又对着献之道:“这是阿姊道茂,是你二舅舅的女儿,你上次在学里见到的那个嗣哥哥就是她的弟弟。”
阿茂不由有些惊诧,父亲为了让弟弟早日成才,今年方才送他到健康最为有名的张先生那里学习,伯父还抱怨太早了,没有想到这个宝宝还这么小便已上学了。
献之打量了她一下,微微点点头,神色居然还透出几分高傲。
郗超讪笑:“阿弟果然早慧。”
王夫人笑道:“献之,这便是你那个‘卓荦不羁,有旷世之度’的兄长郗超,你不是还问过我‘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说的是谁吗?这便是了。”
献之盯着郗超,眼中透出兴奋,小大人似的拱手一礼:“献之久慕兄长大名。”
郗超笑道:“不敢不敢,阿弟神慧,将来造化必定高于拙兄。”
献之笑笑,也不推让。
阿茂偷偷吐舌:真是不谦虚的小鬼,我阿兄是神童,你能比得吗?
没想到她发自内心的举动竟被献之看到,献之面色含愠,阿茂干脆回他一个大鬼脸,献之像是没见过这等举动,略微怔了一怔,侧脸不看她。
阿茂心里得意:哼哼,小鬼,敢跟我斗。
刘氏将这些眉眼官司看在眼里,不禁叹息,唉,这淑女大业,不知何日才能成功啊。
王夫人又略略问了刘氏一些问题,便派侍婢带着阿茂和刘氏去了准备好的厢房,兀自牵着献之与郗超在庭院里谈心。
大致问了些郗超的情况,便叹息道:“我们郗家这辈就要靠你了,桓大司马性情豪迈,却不是随便开罪得起的,他虽十分赏识你,你也要处处小心行事才是。”
郗超点点头:“侄儿知道。”
王夫人侧头看他,头上步摇轻轻颤了颤:“你和你父亲不一样,是个难得明白的人。”
郗超敛睑不语。
王夫人轻叹:“我几个儿子对你也是十分仰慕,你姑父也常夸奖你机智聪慧,难得的是年少稳重,如今阿茂也住在府上,你应常来才是……”末了又加了一句:“你舅舅其实也是常来的,只有你不愿与我们来往,难道是怕遇到文度?”
郗超知道姑母拿他玩笑,不由一讪。
说起这王文度,还有些典故,王文度虽姓王,却并非琅琊王氏,而属太原王氏,现今二十出头,本来在这一辈中独领风骚,风头无二,谁料正当他盛名之下,得意之时,又出来了一个毛孩子郗超,人云“江东独步王文度,后来上人郗嘉宾”,于是这位才子便与年仅十四岁的神童郗超齐名,他与郗超俱在桓大司马门下谋事,时人常常拿他与郗超比较,他向来心性极高,心下不忿,与郗超素来不睦。
但是王文度却与郗超姑父王羲之走得极近,是这乌衣巷里王家的座上宾。
……
送走了郗超,王夫人面上噙笑,牵着献之慢慢向中庭走去。
“阿母为何这般欢欣?”献之问道。
王夫人低头看他,不答反问:“献之可喜欢这个哥哥?”
献之微微沉思,漆黑的睫毛盖住漂亮的眼睛,回答道:“献之觉得阿兄是一个内心坚定的人。”
“呃?”王夫人一笑:“那么献之觉得阿茂姐姐呢?”
献之想起那个骇人的鬼脸,不由想笑,轻声说:“她好可爱。”
郗超从乌衣巷出来,到衙门交代完了公事,换了身松柏绿的衫子、青色岐头履,堪堪哺食时分从容踏入大司马府上。
天色不过微暗,黛瓦下早已亮起了一圈琉璃色的灯火,侍从迎他入门:“抚军掾,已经开宴了,大司马正等你呢。”
郗超点头,随着侍者步入宴厅。远远的就看到两个家伎在清商乐的伴奏□着白纻舞衣、金璎玉珞,婷婷袅袅的扭着腰肢。席上众人却早已喝得东倒西歪。
他环视四座,最终双目停在首座的那个人身上,躬身一拜:“大司马。”
桓温年纪四十左右,面色黝黑,目若紫檀,此时似已醉了,面上酡红,看到郗超笑笑:“嘉宾,过来,过来坐到老夫身边来。”
郗超低头笑笑,趋至堂前,端正的坐在桓温空置的下首上,端起酒杯敬桓温:“大司马,公务繁忙,超来迟,自罚一杯。”
桓温看着他,哈哈一笑,对着身旁的人道:“看,这便是我的小抚军掾。”
郗超随着他的眼光看过去,这是个三十来岁的俊美男人,生得一双浓眉,白色对襟大衫敞着怀,头巾略略有些歪,鬓边些许发丝垂下来,更显得潇洒不羁。他似乎醉意已深,微眯着眼睛,轻轻吟道:“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哈哈,幸会。”
桓温笑:“嘉宾,这便是我的世外司马。”
郗超这才明白此人乃荆州司马谢奕,名满天下的贤人谢安石的亲哥哥。他早就听说桓大司马十分爱宠此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谢奕和郗超聊了几句就回身灌桓温喝酒,郗超不由有些暗暗吃惊,他跟着桓大司马已有年余,任何人见到桓司马都是毕恭毕敬,从未见谁这般放肆。
谢奕感觉到郗超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笑着对他眨眨眼,侧身对桓温道:“符子兄,怎不见文度?我听王怀祖说他儿子在你府上任命,那小子那般高傲,竟然被你收服了?”
桓大司马被灌得有些晕乎,嘿一笑:“你找他作甚?莫非你欺负完老子还要欺负儿子不成?”
郗超听到这话不由好笑,他虽没见过这位潇洒不羁的世外司马,他的大名倒是如雷贯耳,听说他是个有名的暴脾气,之前与王文度的父亲王述王怀祖共事,王述做事一向手段柔软,二人政见时有不同,易发争执,有一回王述不知因为何事惹恼了他,竟被他足足骂了半日有余,什么刻毒的话都骂尽了,王述只是始终对着墙壁,一句话也不敢说,等到谢奕走后,这才问身边的小吏:“走了没有?”小吏道:“已去。”王述这才转身叹口气:“嗐,终于走了。”转过身来继续做自己的事,仿若此事没有发生过一般。
“大司马说得这是什么话?不行,符子兄须陪奕再饮一坛。”
大司马连连摆手:“不可不可,老夫已然醉了……”
谢奕二话不说,捞起一坛酒直接就灌,桓温紫色的锦袍前襟全染满了酒渍,摇摇摆摆的站起身向内庭避去:“不行不行,司马饶我。”
谢奕也不管一众宾客,贴身便追了出去。
下首的一个秘书丞对郗超道:“幸亏这谢司马长驻荆州,大司马简直拿他不住啊。”
谢奕只是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桓温跑着跑着,迷迷糊糊的踏进一间屋,沉香夹着瑞脑的味道扑面而来。一个侍女走过来,语带惊喜:“驸马爷,您今日宿在这里吗?”
桓温昏头昏脑道:“公主呢?公主在哪?”
侍女不明所以:“公主……公主在里间。”
桓温急道:“待会儿谢司马过来你定要给我拦住。”说着就急匆匆冲向里屋。
此时桓温妻子南康公主正歪在屋中榻上休息,看到桓温满身酒气跑过来,把她向里面一挤,歪坐在榻上:“夫人,夫人救我,老夫快被谢司马灌死了。”
南康公主心里有分暗喜,嘴里却骂道:“你这老不羞,这么火急火燎的干什么?不就是那谢奕吗,你且在这里躺着,我出去帮你拦住。”说着,起身走出房门对着门口侍女耳语一番。
桓温躺在榻上还不安生,见公主走过来:“怎样?”
南康公主拍了拍垂髾下摆,“哧”一笑:“夫君怕什么?他谢奕再猖狂,难道还敢闯本公主的闺房?你且放心,他也是醉得七荤八素,我已经让侍儿引他到侧厢去睡了。”
桓温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接过公主递过来的温茶叹道:“唉,这个谢奕简直太猖狂了。”
公主抿嘴一笑,眼中似有流光闪烁:“若不是有这个狂司马,我怎么见得到驸马爷你呢?”
桓温看着结发妻子,心下不免生出些许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