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郗愔变得格外的伤春悲秋和郁郁寡欢。
小孩子喜欢吃胶牙饧,几盘胶牙饧一会儿功夫就见了底了,一侧一个小侄子一直坐着不动,眼看着那胶牙饧就要没有了,推推阿茂:“姑姑,我要吃糖糖,够不着。”阿茂夹了一块喂到他的嘴里,小孩子吃得很是欢快,却苦于被糖粘住了牙,一只手拖着胖胖的腮帮子,皱着眉头。
阿茂也为难起来,却见北奴阿勒不知道何时走了过来,现在叫他北奴已经不恰当了,他早已在三年前便成了郗府的大管家,穿着长长的衫袍,腰里别着大串的金色钥匙,碧色的眼睛微微眯着,看谁都是温润的笑,见到阿茂总是周到的叫一声“大小姐”,然后就是弓着身子沉默,那么周到又那么疏淡,阿茂心里难免失落,怀念儿时那个有些爱闹的大哥哥。
阿勒对着小侄儿道:“阿保少爷又让糖给黏住牙了吧,少爷牙齿长得稀疏,少夫人不是不让吃胶牙饧了吗?”
阿保怯生生的指着阿茂:“……不是……是姑姑塞到我嘴里去的。”
阿茂气结。
阿勒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阿茂,从腰带上挂的荷包里取出一支象牙雕做的齿摒,一只手握了孩子的腮帮子,柔声哄到:“来,阿保少爷,把嘴张开。”
阿保依言张开嘴,听任阿勒为他剔着牙,还一脸的享受。
阿茂不由想起儿时,她牙齿也长得稀疏,又爱吃肉,常常被塞了牙,难受得用指甲去抠,惹得刘氏责骂她粗鲁,阿勒却总是细心的为她剔牙,温柔而亲切。
阿勒刚为阿保剔完牙,一个侍女端上一碗水来,阿勒将齿摒在其中涮了涮,又用丝帕子细心的揩拭过,套上套子,这才小心的装在小包里。将阿保抱回席上,转身又站回到郗愔身后定身站住。
坐在一旁的周氏对着阿茂低声道:“我一直都奇怪为什么阿爹会让一个胡人做大管家,这几年观察下来算是明白了,这北奴做事真真滴水不漏,从上到下这家里几乎没人不喜欢他的。”
另一侧阿保的母亲——阿茂的三嫂也凑过来笑:“何止是这合家上下,就连外间也许多女子喜欢我们郗家大管家呢。上回有个佃客的女儿说只要能进门做妾都愿意呢。”
阿茂掩口轻笑:“大管家不是早娶了妻吗?”
三嫂一笑:“你别看他平时不言不语的,做事还是很有些板眼的,他娶的那个妻子不光长得纤秀标致,还识些文断些字,说句妹妹莫要见怪的话……见过的都说那身段那眉眼,还真真有几分像妹妹的模样呢。”
“是吗?”阿茂笑了笑,摸了摸阿保的下颚:“像我的人何其多,人家都还说阿保像足我呢。”
三嫂也笑:“可不是,连阿娘都说他虎头虎脑和妹妹小时候真真一模一样……”
窗外飘着细雪,庭院中的腊梅开得正艳,一群孩子在庭中嬉戏,一拥而上,一会儿功夫就把那老梅树摘得半秃了。
阿茂坐在窗前,铺开纸,用嘴咬着笔杆想了想,许久才下笔写道:
见字如晤
自前日回归京口,已有半月未和阿弟相见,十分想念。
伯父家一切安好,元日宴十分美味,吃到了一直想吃的笋鸭羹和猪脚酸羹,新制的酱菜也很合口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少些什么,好像总是不能尽情欢笑。
……
冷风扫过我的面庞,闭上眼睛就会觉得是你冰冷的手放在我的脸侧;汤饼端到我的面前,就会习惯使然的想要挑出其中的椒子,阿嫂问我:“阿茂不是素来喜欢食椒的吗?”这才会想到这里是京口而不是瀑布山,你不在我的身边,我无须为别人挑出碗中椒子。感觉哪里都是你的影子,满心满眼都是难抑的思念。
京口什么都有,吃的玩的,亲人朋友,却独独没有你。
瀑布山什么都没有,一座孤山伴着姑父姑母的坟茔,但是那里却有你。
……
京口下雪了,你要注意保暖,太冷了就歇两天不要写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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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之默默注视着案牍上不知看过多少遍的信。
字里行间都是那个熟悉的身影,新月一样的眉毛,笑起来弯弯的眼睛,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装束,冲着自己一遍一遍的诉说生活中那些微不足道却快乐非常的事情。
窗外漫天的雪,屋内笼中的小聒聒发出夏蝉一般的鸣叫,他觉得心里有个角落寂寞得不行,索性趴在了桌上,将脸贴在了信纸上,细细婆娑。
“七少爷,二少爷让您……”门口一身喜气的绿黛挑了帘子正要进屋,见到献之这般光景,生生煞在了屋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前两天好忙加上卡文
所以……
齿摒就是牙签
各位看官大爷们,求求你们留点言吧
看得不满就提意见啊,不要闷着
36
36、危机 。。。
三年后
建康的三月芳草凄凄,碧野连天。
坟包上的茸草绿意盎然,一群身着重孝的人伏在碑前哀哀哭号,春风将竹竿上撑着的白幡吹得鼓胀。蓝色的天幕上洋洋洒洒的是雪白的纸钱,一片纸钱随风飘过堤边新绿的垂柳,在清风中打了个滚沾在了河边上一辆马车的辐条上。
“大人,既然来了,何不亲自去拜祭一下?”赶车的老仆不解问道:“你为沈大人做了那么多事,为什么却怕人知道?”
清风吹开了车前的布帘,露出坐在其中的男子姣好的面容,三十上下的光景,美却阴冷,一双上挑的凤目忧伤却锐利,冷冷道:“到底人还是死了,做这些还有什么用?算了,走吧。”老仆微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挥了挥手中的鞭子喊一声“驾——”,马车转了个面,飞快的驰向远方。
郗超闭上双眼,那张黑瘦的面孔那双清澈的眼睛再一次浮现出来:
——郗大人你知道吗?我不善交际,不懂逢迎,不喜老庄,也看不惯名士贵族奢靡颓废的人生态度,眼看着这个国家一日日的内耗,外敌一天天的逼近,除了心痛就还是心痛了。
——我没有显赫的家世,自认也没有济事的才干与机遇,空有救国的怀抱,只有越发的狷介和张狂,活在这世上只是让自己让别人难受罢了。
——我唯一剩下的便是对这个国家无法言喻的爱了,为它而死,我愿意。”
这么一个人终是信守自己的诺言,带着自己的一干死士前去死城一般的洛阳,去辅佐那个并不可靠的冠军将军陈祐,去应对数倍于己的敌人。
前方飞奔而来的一次次喜报一次次胜利都曾让郗超天真的希望,希望上天还是心存仁慈与怜悯,希望事情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么严峻,希望这样一个人可以活着回来,他会助他一雪前耻,助他功成名就。他们可以把酒言欢,可以对弈谈笑。
连他自己都知道这希望十分可笑。
洛阳终究是守不住的,粮尽援绝,陈祐自度不能守,以救许昌之名,帅一众精兵东逃,独留他带着仅剩的五百人镇守洛阳。
最终他如愿的死在了洛阳,其实他可以活的,燕狗对他很是钦佩,他是可以降的,在燕国,位高权重的降将并不鲜见,其实他一定会死,就像他自己说的:
——我求的也不过是一死。
郗超觉得眼睛有些涩,伸出一只手按住太阳穴,双眼从指缝中看到车窗外流动的陌上春草,枝上黄鹂,感觉有什么东西滑下了脸畔,迅速的,由热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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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吃过了宫里摆的上巳宴,郗超有些昏昏然,他记得自己分明没有喝几杯酒,却已经醉得厉害,扶着头和几个大员一壁聊着北边战事一壁要出了宫门,却被一个小黄门拦住了去路:“参军大人留步,太后有请。”
郗超慵懒的用双目扫过那个小黄门,觉得不甚熟悉,心里也颇有几分疑惑,先帝去世不到半年,自新帝即位,本来主持朝政的褚太后便因悲痛过度而退居深宫,突然在这个时候召见自己,郗超觉得蹊跷。
心下虽忐忑,终还是随着他去了,穿过甬道,赫然站在面前的却是今上的近身太监宗宝,他三十来岁,面白无须,站在那里冲着郗超媚笑道:“郗大人,皇上正在后苑等着您呢。”
黄昏的夕阳恹恹照下来,郗超只觉得阵阵发昏,口干舌燥,清风拂着他的皂色蚕衣朝服,他冷冷笑道:“公公……怕是记错了吧,不是……太后召见本官吗?”
宗宝也嘿嘿赔笑:“这奴婢就不知道了,郗大人且随洒家走一趟,不要让大家都难做。”
郗超终是有些醉了,神志不清明,冷哼一声,踉跄着一甩袖子,转身咄咄向来路走去,眼前的甬道那样长那样深,他分明看不到出口,却依然义无反顾的向前走去,他在干什么?违逆圣命吗?找死吗?什么都不想要了吗?
——我求的也不过是一死。
耳边响起了这句熟悉的话,那样的死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身后“扑扑”的脚步声让他加快了脚步,他跑了起来,耳边呼呼皆是风声,有人捉住了他朝服的袖子,他拽开,还未抬脚就迅速的被人扑倒,重重的摔在地上,手脚被人制住,他动弹不得。
一双薄底锦鞋停在了他的面前,那人蹲了下来,袍角扫倒了他的眼,他抬起头看到那张肖似女人的脸对着他讽刺一笑:“郗大人这是干什么?看来还真是应了皇上的说法,您这又是何苦来的?”
郗超只觉得醉意袭来,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心下明白此次是着了道了。
浑浑噩噩被人用肩舆抬进了大殿,郗超只觉得一股淫靡的香气袭来,他挣扎着摇了摇脑袋,满眼却是深红的帷幕,像血一样的在瞳孔中晕开。
一个年轻的男子从帷幕之后转了出来,长发披散,一身白色单衣,冲着郗超暧昧的笑着:“郗大人真是难请啊。”
郗超认得这个人,刚刚还穿着衮袍端坐于太极殿之上,曾经的琅琊王现今的圣上司马奕。
郗超诡异的狂笑起来,双目赤红,让人不敢逼视。
司马奕走过来,一只手固定着他的脑袋,轻声说道:“爱卿可知道朕等待这一天多久了吗?从朕还是东海王的时候,朕就见到了你,朕就……喜欢了爱卿……爱卿可明白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求而不得的感觉吗?这么多年来,爱卿可有正眼看过朕?”他一壁说,一壁用手狠力的逮着郗超的头发……
郗超头皮发疼,凭着仅有的理智冷冷道:“皇上在臣的酒里下了药?”
司马奕闷笑:“不是酒,而是杯子……朕刚刚在宴上一直注视着你,你一共只喝了三杯酒,但……这对我已经足够……”
郗超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含糊道:“臣今日……身体欠安,还望皇上让……臣……出宫……臣与皇上来日……来日方长……”
司马奕低声伏在他耳畔低低笑道:“再等?再等桓温那老儿便从姑苏回来了,如今又打草惊蛇,让爱卿有了警觉,若放你回去,朕岂不是……岂不是一辈子都遂不了愿咯……”
郗超闭上眼睛,满腔的恨意化作心中百尺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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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马府
郡马爷桓济喝得醉醺醺的走入了自家偏院,才刚刚踏入内室,两个美妾就迎了上来,脱鞋的脱鞋,绞脸的绞脸,一叠声的“爷”叫的好不亲热。
桓济斜眼看了看他们,一股怨气从心底焰腾腾烧将起来,一脚一个踹了老远:“滚你妈的,什么东西,叫那个恶婆娘给我滚出来……”
两个侍妾被踢得老远,滚在地上握着丝帕子哭将起来:“爷这是怎么了?爷嫌弃我们蒲柳之姿不要紧,那位哪是随便可以惹得的,爷不记得上回中秋晚上……”
桌上青瓷杯子斜飞过来贴着一个侍妾头皮直砸门框,粉碎在大食地毯上,桓济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照着门口那个侍妾心窝上就连蹬几脚,踢得那女子在地上滚来滚去,尖着嗓子嚎叫。
在幽静的夜晚这叫声听起来越发凄厉非常。
桓济踉踉跄跄的向外走去,嘴里糊里糊涂的嚷嚷:“老子找她去,她妈的,还真以为自己是圣母娘娘,一个指头都不让碰……”
一众侍女看到地上女子那般光景,无人敢上前阻拦,任着桓济往主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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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屋的灯光还亮着。屋内器物考究,廊间挂着两盏红莲锦灯,弥漫着百花香气。
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端坐于玉镜台之前,似是刚卸了妆容,闭着双目任着一个侍女为她蓖头发,一身满绣的沙縠单衣显示了她矜贵的身份,站在一侧整理妆奁的侍女道:“郡主,郡马爷又在打他那些女人了,叫得怪渗人的,估计待会子又要过来闹事了。”
梳头侍女冷冷道:“又不是第一回了,保不准又像上两回那样踢死一个,反正他养的女人多得很,你急什么?”
那侍女怯怯的看了一眼司马道福道:“上回那个肚里还有个孩子呢,满地都是血。怪吓人的。”
司马道福轻轻哼了一声:“死了才好呢。”
两个侍女互看了一眼,不再言语。
未倾,便听得门外有喧闹声,竟是那桓济已到了屋门口,他梗着脖子对着身后几个侍从道:“……给我……给我把屋里的人都收拾了,把那个恶婆娘给我绑出来,反了你了……”
身后侍从瑟瑟发抖:“二少爷……还是不要吧……恐怕不妥啊……”
桓济气得要拿刀去砍那个侍从,突然听得一声怒吼:“仲道,胡闹。”
桓济定睛一看,来者一身玄色长袍,头戴纱冠,魁梧俊威,可不就是他的小叔叔桓冲吗?心里不由又怒了三分,想来他和哥哥桓熙才是父亲的亲生骨肉,但是父亲却总认为他二人不堪重任,干脆将哥哥的世子都给撤了,将一切重要事宜都交予这个小叔叔掌管,自父亲去了姑苏之后,整个桓家就基本上落入了桓冲之手,他们兄弟简直连说话的份都没有了,正是因为如此,桓济才越发的郁闷,每每在外间喝到烂醉,他虽恨这桓冲,明面上还是有些怕他,装着掏心掏肺的样子道:“叔叔不知,这婆娘实在凶悍,侄儿确实没有办法……”
桓冲一脸正气,看了一眼屋内,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你这搞得什么事?自家院子也能闹成这般模样,若是让你父亲知道又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子了。你管教婆娘是没错,可这余姚郡主乃相王掌珠,你这还需多个心眼,不可由着自己性子胡乱行事才好。”
“可是……”桓济终是不好意思把事实说出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桓冲对他的事情何其了解,面上却还是做出一副和蔼长辈的样子,贴着桓济的耳朵道:“相王朝中势力那般大,你若是惹毛了他,你父亲怕又要对你失望几分,再说了,这女人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你还需想些法子哄哄才行,这样硬来只会越弄越僵……”
桓济想起司马道福成亲那夜用几个猛壮侍女活活把他赶出来的事,也知道她是个暴烈性子,如果真的硬来保不齐要做出些什么事来。不由探寻的看着桓冲:“那叔叔说该如何……”
桓冲拍拍他的肩膀:“来日方长……等明日你清醒些我们探讨探讨无妨……”言毕,对着一众侍从道:“还愣着干什么,还嫌不丢人显眼,快,扶着二少爷回屋去……”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