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就算不去看,她也还是会难受,反而是在看那个仅仅关于别人的悲伤故事的时候,好像会舒服一点点。
是转移注意力也罢,是因为知道至少也有另外一个人陪在某个冥冥中的所在、和自己一样痛苦也罢。也许,别人的故事,再悲欢离合,也比不上自己一星一毫的回忆所带来的触动;并且,有时候,一种悲伤在另一种悲伤的撞击之下,就反而会被冲淡了。
秋宛瞳工作的这家俱乐部,每天晚上关闭泳池的通知,都是用一首当下的流行歌曲来代替。每周都会有固定的一天,这首歌曲就是瞳若水的那首《心殒》——
青春忽然走到尽头,许多事在恍惚间明了……
她才只有十九岁,可是为什么,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这颗心就已经沧海桑田,白发苍苍?
人的成长那么艰难,变老却如同山倒一样迅猛而不可抗拒。生活只要把拇指轻轻翻转向下,立即就会有尖锐的痛苦,龇着森森的白牙,迅速潜游而来,张开血盆大口,轻易地吞噬掉你一半的生命。
现在每再回想起去年同期的事情——和凛隽铭的初相遇啊……她总会有一种簇新的不堪回首的感觉。一年的时间,对于有些事情而言,短得可以忽略不计,也可能是因为,对于一颗已经鹤发鸡皮的心来说,一年已经开始浓缩为一个白驹过隙的瞬间。
这就是那种感觉吧?——如果可以回到年少,伸出手却再也牵你不到;如果醒来已是白头,丢掉了你,天堂又有什么好……
如果可以,她当然想要自己根本就不去想起。而且,仔细想来,关于凛隽铭的往昔,其实都是那么仓促而短暂啊!他们之间的缘分,太少,太少。
可是,回忆的闸门是那么脆弱的一道防护,每次的每次,只要轻轻地启开哪怕最细瘦的一角,都会被迅速洞穿。
或许就是因为回忆太少了,才显得那么特别,那么突兀,那么难以同其他的东西混淆,轻而易举就能被分出来。
又或者,也许根本不是记忆太少所以忘不了,却反而仍是自己太贪心,以至于在最初的记忆之后,舍不得丢掉的记忆就越积越多,充塞拥堵着,溢不出也倒不出。
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凛隽铭无声的拒绝,匆忙的订婚……那段日子里,真的觉得一生已矣,妄想着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任何大喜大悲的爱恨情仇能够进入自己冷漠在厚厚茧子里的这颗心。
现在才知道,要让一颗有血有肉的心长上茧子,实在太难。
如果可以,她多么希望自己能患上失忆症。可是,要怎么样才能做到呢?
她垂眼看了看观望台的下面,是泳池边铺着防滑瓷砖的坚硬的地板。
如果这样一头栽下去,是不是就可以了?
然而,患上失忆症的忘记也不是真正的忘记,只有把往事都牢牢地记着,然后用一颗坚强的心和一个健康的头脑去忘掉它们,那才是真正的忘记。
就是这样,好像怎么做都不可以,想要的任何东西一件都不能得到,日日的太阳都变成漫天的流星,殒落在她绝望的祈祷里。
心殒、心殒……她现在多么害怕听见这首歌啊!有时候她会对自己恨铁不成钢,恨自己怎么就不会对瞳若水产生任何恶感呢?她明明对自己并不好啊!自己从来没有故意要把她爱的人从她那里抢走,可那天,在她和自己所爱的人的订婚仪式上,她分明丝毫不打算掩饰,想要自己痛苦的那种幸灾乐祸。
然而,她就是没有办法讨厌瞳若水,进而讨厌她唱的这首歌,从而无法被那些歌词和旋律打动。她还是能那么真切而深刻地,从那些明显逼仄却总能漂亮完成的高音里,听到一个女孩子灵魂深处的呼喊和哭泣。那其中满满蕴着的那种痴情,是不用说出来的,只要从她不屈不挠层层扬起的声音里就能听得出来,并让你于猛然之间,在自己的整副灵魂里,都涨满了怜爱与疼惜,再一点一滴地,化成专属于自己的心痛。
她从来都没有办法停止对瞳若水的同情。在一开始,她不知道凛隽铭也爱自己的时候,她对瞳若水同病相怜,自认为同是爱上一个人却不为那人所爱的苦情女子。
而到了后来,她知道原来 自'霸*气*书*库'己是多么幸运地,也为凛隽铭所爱之后,就更是觉得瞳若水太悲惨,悲惨到,她已经腾不出多余的心思去恨,去怨,去奢求。
因为,她的每一个粒子的灵肉,都已经交付给了因为太了解另一个女孩子的悲伤而产生的这满心满怀,绵绵密密的悲伤。
至于属于她自己的那份爱到不能爱的无奈,则更是无法言说。
于是这首心殒,她已不能再听。它每次响起的时候,她都会捂住耳朵。但就算是捂住耳朵,也总还会有绵绵不绝的响声在她脑子里翻腾,毕竟它已充塞了她的整个身体,并且无孔不入地,钻到了灵魂里去。
这种状况总是令她有一种混沌而清晰的感觉。她于是明白,当你的一切感官都被淹没在同一种声音里时,这或许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安静了。
因为安静,而如此专注、如此一心一意地,悲伤。
因为悲伤太重,重得要淌出来,秋宛瞳总是在清场之后,小小地利用一下自己的职权,跳到泳池里去。如此安全地将自己护在水里,就算流泪,也没有人能看得出来了吧?
可是她发现,当自己完全藏在水里的时候,也就流不出了眼泪。
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子,反正她是。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泡在水里的缘故,还是其实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流出眼泪来,是她多虑了。
一个人只有悲伤到无泪,才会明白能够嚎啕大哭的心情,其实是多么轻松的一种幸福。
难受在心里而哭不出来的这种难受,是只属于自己的、最为真实最为深刻最为不能超脱的悲伤,才能成就的内敛沉静和自我克制。因为悲伤已经成了魔有了生命,有了超越于你的意志之外的自己的意识,才会如此任性、如此逡巡不去地,浸透在生活的每一枚粒子里,大象无形,无色无味。
爱是想起他会流泪,不再流泪却不等于不爱……秋宛瞳潜在水里,长久长久地闭气,像是在挑战自己的极限,更像是在平静地等待自己的大限。
可是最后的最后,她总还是从水面下一挣而起,任由自己痛到将要麻木、却总也不肯真的麻木过去的生命,再苟且一日吧。
而日复一日,生命就被这样拖了下去。偶尔地,她也开始能够如此安慰自己:能用一场绵延一生的痛彻心肺,换得之前在病房里那半个月美得轰轰烈烈的青春,此生足矣!
她永远都想不清楚,那日复一日想要结束自己生命的尝试,究竟是一种勇毅,还是一种软弱?
按照多年来因告而晓的道理,那应该算是软弱吧?
那么,如果人性就是不得不如此软弱,我还应不应该继续苦苦痴缠于这些,会让我不由自主疯狂爱上、而美丽结局却注定要为残酷现实所吞没的东西?
如果我在一开始就选择了自缚双手不去把握,在时过境迁之后,它会不会也只是湮没在无数必定会被错过的东西里,而不是在手心里刻下一线挥不去的痛?
如果我在更早的时候,就能做得到如现在这样,用理智去替代蔓入雷池的情感,是不是就至多留一片只属于自己的凄丽哀叹,而不会扛一份因为分成两处而变成双倍的沉重悲伤?
只剩下想念你的心在忍
在不上班的时间里,秋宛瞳会尽其所能,跑到一个远远的角落里去,默默地看着那个反正已经长在了自己心里、闭上眼睛逃到何处都不得不看的身影。
那天,他问她是怎么知道他会遇到危险、赶得及扑过来舍身相救的?
明明是最不可能回答的一个问题,他却偏偏自己给了她一个答案:这些天,你一直偷偷跟着我,躲在暗处只为了远远地看到我,对不对?
对此,她那么卑鄙地选择了默认,她就此而永远地欠了他一份诚实,一个真相。
那么现在,让她把这个谎言付诸行动,以此来弥补一二吧。
悄悄跟踪凛隽铭的时间通常都是在晚上。深夜11点,泳池关闭,秋宛瞳洗过澡换上衣服,踯躅地走到大街上。夜色被霜冷的寒意调得沉重粘稠,每走一步,都几乎可以听到庞大无涯的黑暗在身后重重闭合的声音,叹息一般黯哑幽深的声音。
于是她知道,尽管那天,在他们的那场简短的、最后的谈话里,他是那么虔诚地表示,只要是她要他做的,他都一定会办到,但他终于还是没有听她的,尽快带着弟弟,到丹宁士去。
当然,要去丹宁士不是一日之功,但他根本就没有这个打算。因为,他还在找她。
秋宛瞳知道,为了找她,凛隽铭踏遍了这个城市几乎每一个角落。有好几次,他甚至就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那是最为残酷的考验。她要怎样地绞纽自己的灵魂,才能扼制住那双不由自主就要向他走去的脚,那只情不自禁就要对他伸出去的手,以及那声不顾一切就要冲他尖叫的呼唤。
这是怎样的一个身体呵!好像每一个器官,每一个细胞,都已经有了自己的意志,它们全体酝酿着最深刻的愤恨与最彻底的反叛,无不挣扎着要脱离她的管束,自发自力地要去爱他!
这也怪不得它们啊,谁让她——正是她,这么狠狠地违背了它们的心愿,要它们如此伤痛,要它们伤痛得如此狼狈?
凛隽铭没有听从秋宛瞳的嘱咐离开这个国家到丹宁士去,这是如今烧在秋宛瞳心头上的一把火。他一日不走,危险就一日不能解除。而她偏偏不能拿出真相来说服他。
她不能告诉他关于那个案子,关于自己的卧底。以凛隽铭的阅历和智慧,她不可能使他轻易相信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专业而被迫卷入警署绝密任务的大学生,而从某种程度上说,国关二系是高于一切的秘密,并且训练出一名特工学员来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他们必须要能够被反复使用。
就算是幻极冰库的证据全部落网,凛隽铭也未必罪能至死。
然而一旦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他就必须成为死人。皇家警署会有办法,练署任会有办法,让他永远地闭上嘴。
而练署任,这样的事情对他而言,应该不过是日常工作而已吧?
更何况,就算凛隽铭知道了真相,他也未必会走吧?
也许她是一个太会幻想太相信爱情的小姑娘,可是她说服不了自己不去相信,那个爱着自己的人,一定会爱到这个地步。
可是,对于他的不肯放弃不肯离开,她也许又该是庆幸的吧?毕竟,她怎么舍得让他走呢?
只要两个人都还在同一个国家,离得再远也仍能感到他始终在自己身边。
但他一出了国就不一样了。尽管越洋飞机单程的时间,也许比一国之内两个人坐火车从各自的城市赶来相会还要短,却还是会觉得他好像一下子就走出了自己的心里、自己的生活,消失在遥远的天边,今生今世相见无期,而自己,就像丢了心的游魂,从此飘荡在无边无际的孤独与恐惧中。
如果天上真的有神仙,人们都可以借助望远镜看到他们了;可是任何一台望远镜,也不能让她看到远在丹宁士的那个,她会想到肝肠寸断的人。在这个意义上,丹宁士不是太远了吗?比月亮都远,比好多好多星星,都更遥远。
她真的不能想象,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走掉,自己是不是就会发狂而死。
因为,就连每天对他的跟踪结束的时候,她都必须要这样来劝自己离开:
隽铭,隽铭,我不伤心,我真的不伤心,因为我只不过是暂时地要到另一个地方去想念你而已,反正我总是在想念你的,对不对?所以,不管在哪里都一样啊!事实上,就连在和你朝朝暮暮的那半个月里,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你啊……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同时,她还必须时常提醒自己,要留一些余地,少跟着他一会儿,这样才不会把一切看得到看不到的事情全都看遍了啊。因为在心里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悄悄出现了一种可怕的怀疑,觉得如果是那样的话,就会有一种危险的暗示,好像过了这次之后,就再也看不见他了似的。
这样一来,因为上班和睡觉时间的限制,再加上给自己所留的余地,秋宛瞳就不可能完全知道凛隽铭都为了她做了些什么。
这些天,冰原时常试图劝说凛隽铭:“东堂,这件事情我已经交给了列侦探。他不管怎么样,已经是数一数二的侦探,如果他都不能找到,我们也不见得能……东堂,您就放心交给属下吧,公司离不开您,而且您也需要休息。”
刚开始的时候,凛隽铭还会回答他:“你不明白,爱情,是需要自己去寻找的。”
后来,他已经懒得答话,只在冰原试图开口的时候,扬一扬手,表示不必多言。
凛隽铭去了秋宛瞳的公寓,请物业入室查看。物业带回来的信息是:“她基本上什么东西都没带,应该迟早都会回来的。”
他点点头,沉吟了一下,问:“住在她对门的是一户什么人?你替我跟他说,那套房子我要了,他要多少补偿金,我给。我甚至可以直接送他一套现房,只要他马上搬出,越快越好。”
于是,当天晚上,他连夜搬到了秋宛瞳公寓的对门,从此住在这里,足不出户。
办公室自然就等于也搬到了这里,公司的技工被召来,在门外装了一个摄像头,一直联到一个就摆在他办公桌上的屏幕上。这个屏幕是被24小时监控的,在他不得不睡觉的时候,另一个人会来接班,唯一的责任就是绝不能出现任何疏漏。
他要她在任何时候,只要在这里出现,他就能在第一时间知道。
他这样歇斯底里走火入魔的举动,彻底堵住了冰原最后那句令他自己觉得甚为关键的提醒:
秋宛瞳到底有没有可能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普通女孩子?一个人,如果没有受过专业的反侦查训练,怎么可能突然之间消失得如此一干二净?连列侦探这样有经验的顶级侦探,都没有办法把她挖出来?
当然,这些怀疑令冰原无法出口,还有一个原因在于他缺乏有力的根据。先前让列侦探调查的秋宛瞳的底细,基本上落了空。列侦探送回来的资料表明,她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国际关系专业学生,干净而清白得,如同一张刚刚做出来的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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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宛瞳知道有一个侦探在找自己。
她是国关二系的高材生。虽然只学了一年,但是该能对付的人,也已经都能对付了。
所以,她暂时还不用操心换地方的事情,只要继续待在这家健身俱乐部,日日对着泳池里的水发呆。
当她不是游泳教练而只是救生员的时候,需要她出马的时候并不多,这一次是个例外。
那是个年轻男子,本来一直在那里游得好好的,突然好像身体出现了什么异常状况,上身往上扑腾了一下,就直直地沉了下去。
秋宛瞳赶快把外套一脱,跳下观望台,一个漂亮的纵身蹿进了水里。
男子是背对着她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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